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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求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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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绿珠听到楼下争吵声时,正对着琉璃妆镜台垂泪。那日夜宴后,她接过那个名贵的檀香木盒,并不知晓里面装载何物。她回房后打开盒盖,掀起蒙在外层的朱红缎子,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心儿砰砰狂跳不止,面色因激动而绯红。这副妆镜台她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她们陈家祖上传来,送给每一位过门的长房媳妇的,算起来至少有七八代了。母亲当年常用这个妆镜台,丫鬟秋云帮她梳好头后,最后一支银珠钗她总是自己插在头上,她的双眉本来细长如柳叶,用不着修了,只在樱唇上涂上口红,然后两片嘴唇轻轻一抿,下唇也便是红的了。她又对镜审视片刻,镜中现出一个袅袅婷婷的少妇来,她感觉已妆扮停当,便柔和地一笑,向珂儿招手道:“你来吧。”回忆至此,绿珠赶紧查看镜台背后,右下角处果然刻有一行细如米粒的乳白色篆体字:“陈继忠刻于景元三年乞巧节”。
绿珠不觉浑身瘫软,四肢酸软无力,已经五年了,她早已将仇家淡忘了,对自身的屈辱也麻木了。在这夜夜笙歌、醉生梦死的温柔乡里,她不愿也不敢多想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她一个弱女子,既不能出仕为官澄清冤案,又不能横戈马上杀尽贪官,多想过去的事只能徒然增加内心的痛苦,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倒不如静守在这里,找一个忠厚老实的公子从良。这凝香院中的姑娘们好些都是这么盘算的;当然大部分还是被官宦、富商、乡绅买去了,有几个从良后甘愿伏小做低的,与那些太太奶奶们倒也相安无事。绿珠凄然一笑,那些良善之家的穷公子,又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呢?
绿珠正思潮翻滚之际,忽听到楼下一片嘈杂的叫喊辱骂声,她猜想准又是哪个小瘪三慕她之名,带着几年抠下来的可怜巴巴一点积蓄,只求见她一面,然后回到家里在梦中恣意调戏她一番罢了,想到此,她不觉又轻蔑又气愤,冷着脸将妆镜台小心包好,放在床角一个隐秘的柜子里。
楼下传来一个陌生的男中音,声音狼狈而羞怯:“我不是来找绿珠姑娘……”
“不找绿珠姑娘,又赖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滚!”护院保镖阿胡打断他的话。
“我是还钱来了,请让我拜见绿珠姑娘一次,我亲自交还给她后马上就走。”
“绿珠姑娘几时给钱过你,你是她大舅子还是小叔子?有多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找种种借口见绿珠姑娘,都被大爷给打发走了?实话告诉你,没有一千钱的茶水钱,你就别想见她一面。至于其他的姑娘价钱倒低多了,最少的只需八百文就侍候得你浑身舒坦,飘飘欲仙,嘿嘿……”竟越说越放肆,脑子里闪现出一幅幅□□不堪的画面来。
陌生男子又羞又怒,大约连脸都涨红了:“我说过不是来找姑娘……寻开心的,我孙秀从不欠任何人一文钱,必须面呈绿珠姑娘,别以为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恬不知耻。”
阿胡不气不恼地阻道:“你拿不出一千文来,大爷今日就是不让你去见。”
那男子想要硬撞,与阿胡拉扯起来,绿珠深感诧异:“我何尝单独给过一个男子什么钱?倒要问个究竟。”忙吩咐小螺,“叫阿胡别难为那位公子了,请他上来坐坐。”
阿胡见小螺传过姑娘的话来,便见风传舵:“今日看姑娘的情面,算你运气了。不过大爷可告诉你,还有几位老爷排队等候绿珠姑娘呢!你可别磨蹭得太久。”
绿珠见小螺带上来一个男子,一袭灰布旧袍罩着修长而瘦削的身形,白净的面容中带着几分忧郁的神情,明澈的眸子透射出无奈和悲凉的光,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似不愿意随便开口多说一字,便觉与常人不太一般。
孙秀乍一见到绿珠也怔住了,在他内心,青楼里的女子必然个个都珠玉满头,浓妆艳抹,一见到客人就像狗皮膏药一般整个身子贴上来,不知羞地说些浪荡话儿。而眼前这个女子几乎素面朝天,除了发髻上簪一根长长的翡翠钗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发饰,一袭淡绿色的长裙将人映衬得轻盈而不轻佻。那两点寒星闪闪的眸子分明令人可望而不可及,哪怕近在咫尺,心灵也相隔万重山。
“小螺,给这位公子上茶。”二人相互打量片刻,绿珠见孙秀望着自己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不以为意。
孙秀方缓过神来,不禁面皮涨得通红。他长这么大,家里的丫鬟们也还有几分姿色,就连老爷都暗中对她们动手动脚的,他却还没在她们面前失态过呢!眼下第一次见到恩人就发呆,她一定会以为他是登徒子之流,还债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恩人在上,请受孙秀一拜!”孙秀说着恭恭敬敬地向绿珠一揖到底。
“公子快快请起!绿珠何德何能,敢受如此大礼!公子口称贱妾为恩人,贱妾却想不起来何曾施恩于公子,莫非认错人了?”
“数月前,也就是中秋节那日晚间,我不慎在福满楼打碎了一只名贵的瓷瓮,幸亏姑娘解囊相助,我才免受那帮势利眼的进一步凌辱。我后来打听到姑娘原是这凝香院中的花魁娘子,便凑足了这八百六十文归还姑娘。虽则姑娘不一定缺这几个铜板用,但我平生最怕亏负他人,故此冒昧前来拜谢。”说罢,从怀中掏出一长串大大小小的五铢钱,哗哗啦啦地发出一叠子脆响,也不知他是如何折算的。
绿珠见孙秀那副一板一眼的认真劲儿,不觉咬住下唇忍住笑,回道:“公子此言差矣!那日贱妾的轿子经过福满楼,被众多围观的行人阻住去路,方才化解矛盾,息事宁人的,并非有意救济公子。公子还是将铜元收回去吧,我观公子并非手头阔绰之人,或许还能贴补家用。”
孙秀一定不肯,绿珠见他如此执拗,只好命小螺收起来,又端来一个杌子请他坐下,因问道:“尚未请教公子贵姓高名,仙乡何处?”
“我姓孙,单名秀,表字蔚然,祖籍江城龟山脚下。家父也曾是仕宦中人,不幸遭奸佞之徒暗算,已罢官回乡数年了。”孙秀暗道,其实父亲与那些陷害他的同僚们相比,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距离而已,但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若是家丑外扬,自己脸面何存?
绿珠愤然道:“想来令尊定是一位少见的清官了!可恨这帮狗贼,就知道党同伐异,鱼肉乡里,只恨我不能学得一身惊人的武艺,杀尽天下的贪官污吏!”
“姑娘倒有几分侠义之心,令多少须眉浊物汗颜!”孙秀语气中略带几分夸奖。
绿珠嫣然一笑,知他不愿多说,遂转换话题:“公子现下作何营生?”
“我流落此间,举目无亲,只侥幸遇到一位旧邻,将我介绍到后西街的聚宝楼充作杂役,聊以维持生计,容后再徐图发展。”想到那赌场里成天乌烟瘴气,还要赔着笑脸给一个个有钱有势的大爷们鞍前马后地跑,不觉泛起一丝嫌恶的苦笑。“以后姑娘……”他正想说“有空过去坐坐”客套一下,深觉不妥,试想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怎么适合去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呢?万一她真去了又怎么招待?遂改口道:“若有什么差遣,命人传个话儿过去,敢不竭心尽力!”又小心而关切地问道,“姑娘怎会落在此间?”见绿珠樱唇翕动几下,长叹数声,潸潸欲泪,终于未发一言,又有些惶惑,“初次拜会便问及姑娘家事,实在鲁莽得很,还请见谅!姑娘若不方便,改日再谈亦无不可。”说着便站起身来告辞。
绿珠见孙秀举手投足之间礼貌而拘谨,跟那帮调笑耍闹的轻薄好色之徒大相径庭,心中已生出几分好感。她会过的客人不知几百几千了,谁不是为追欢逐笑而来呢?此刻见孙秀说走便走,竟寻不到一个话题挽留。她隐隐生出几分受到冷落的不快,自从破瓜以来,谁不是围着她的裙子转,千方百计讨她的欢心?她本想说“公子以后有空可常来坐坐”,又深觉羞愧,这种烟花之地可是寻常百姓来的么?让他多来一次,就是勾引他往邪路上多走一段啊!遂狠下心来,改口道:“公子以后不要再来这种地方了,本是……不该来的。公子请自便!”说着背过脸去,惟恐被他看到一滴快要从眼眶中滑落的泪珠。
孙秀一怔,随即明白了,他只轻轻道:“姑娘保重,后会有期!”又深深一揖,也不管她是否看到,方转身下楼了。他猜她必然也是别有一段伤心事了,若是一个美满和谐之家,谁又愿意将女儿送到这种不得善终的地方来呢?他想言不由衷地劝她几句:“姑娘年纪青青,前程正未可限量,何必如此伤怀?”但连他自己都觉得虚伪,而以虚伪的空言宽慰人无异于变相的侮辱,因为他也不知道过了今日明日会怎样,又何必自欺欺人?给她最有力的帮助只有一条道路:赎身。想到此,他不禁自轻自贱地笑起来,他前不久还靠她的施舍渡过难关呢,究竟谁帮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