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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择婿 ...

  •   绿珠听到咚咚的下楼声才回转身子,那人已不在眼前了,一股怅然哀伤之情不由溢满心头。她拭了泪,命小螺道:“将刚才的那串五铢钱拿几枚出来,过会儿上街送给那女乞丐吧。”
      小螺抱怨道:“姑娘净做滥好人,也不看看是舍给谁!上次姑娘叫婢子扔去几枚铜板,岂料她揣进怀里之后,竟然对我破口大骂:‘不要脸的小娼妇,少在老娘面前装慈悲。五年前,这几块破铜烂铁可没放在老娘眼里。若不是那阵该死的风,老娘早已是人人艳羡的黎夫人了,怎么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那只布满血丝的右眼恶狠狠地盯着我,仿佛是我害得她讨饭似的,几个游手好闲的痞子围上前来,其中一个认得我是姑娘身边的,她越发挟枪带棒的连姑娘都捎带上了,还向他们频送秋波,我赶紧逃走了。更可怪的是,这疯婆子仅仅对女子百般辱骂,对男子却搔首弄姿,做出种种令人作呕的丑态,好像还没被男子践踏够似的。——这种人饿死都活该,姑娘何必怜恤她?”绿珠幽幽叹道:“我不是怜恤她,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
      绿珠忆起五年前那个盛大的庆典来,奴才王辅带着她和秋云四处逃难,最后来到洛阳。那时她还不叫绿珠,而是陈小珂。王辅哄她穿上一身鲜丽的绿纱衣,来到一座三层的楼阁。那楼阁上以粉红色形书“凝香院”三个大字。那楼周身全漆以青色,楼顶琉璃瓦被阳光照映出五颜六色,斗拱飞檐十分灵动地翘起,楼正中一个艳装女子正高举着一个红色的大绣球,两旁各站满了许多脂浓粉腻的女子,有的年纪尚幼,有的眼角却已有了细密的鱼尾纹;楼下更是堆满了各色各样的男人,张大嘴冲楼上的美人挥手,互相之间推推搡搡,抡胳膊瞪眼,几乎要打起来。据说今日乃是凝香院开业三十周年纪念日,为了答谢众位客官的厚爱,花魁娘子紫烟要抛绣球择婿。那些平时擦皮鞋的也堂而皇之地与锦衣公子挤成一团,他们也想来碰碰运气,说不定今日恰恰走了桃花运,那绣球砸到自己头上了呢?
      珂儿不知不觉地向人丛中挤进,全忘了跟着朱老头夫妇,站到一个珠钗满头的半老妇人身边,那妇人面上的胭脂涂了约半寸厚,两道从□□中透出的眼光却有如刀刮般犀利,一眼就能辨出人的高低贵贱。她见珂儿挤得满头大汗,忙满脸堆笑道:“小姑娘,这可是十年难得一遇的盛况,你个子这么小,待会儿还不被人踩成肉泥?”顺手一指楼上两旁的姑娘,“倒不如跟我到那边去看得清楚。”珂儿迷迷糊糊地被妇人牵到楼上,乐滋滋地看热闹。
      紫烟将绣球在手中试抛了两下,楼下众人的眼睛也随着那绣球来回跳动。一个穿乌红锦缎的男子使劲地招手,吼道:“掷过来,掷过来!我是王家堡的王庭松,家有良田百顷,跟着我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旁边一位其貌不扬的干瘦男子“哧”一声回敬道:“我家光仆役就有数百呢,我是当今皇上的姨侄女的表哥!”
      那著乌红锦缎的男子恼羞成怒,正要大打出手,楼上的绣球向下抛出,二人立即停止争论。绣楼左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站立一个青年男子,一袭青衣虽已有些陈旧,面容倒还白净,他脖子伸得老长,眼巴巴地望着那绣球,额上早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紫烟暗暗递过一个宽慰的眼神,方才用袖子拭拭汗,略放下心来。
      紫烟嫣然一笑,觑着那男子的方位将绣球抛去。众人只见那绣球不向中间华服扎堆的人丛抛去,却偏向右角,都拥上前去抢夺。孰料倏地一阵风刮来,将绣球远远地卷向街心,正砸在一个过路的挑粪工头上。那挑粪工忙完一天的活儿,将桶洗净,径直走向自己居住的小棚内,岂知头上落下一物,不重不轻地打在他脸上,他将那物攥在手里,正要骂哪个淘气鬼干的好事,楼下的那些男子早已簇拥过来,一个一身劲装的灰衣男子早一把夺过,将绣球死死地揣进怀里:“噢——是我的了!”也不嫌那绣球上的五根黑黑的手指印。众人争吵不休,有的说这次不算,应重掷一次;有的说应请毕妈妈裁决;有的说该由花魁娘子自己拿主意。
      挑粪工和灰衣男子被凝香院的打手和看热闹的人群拥进院时,紫烟已哭得气咽声嘶,她本已算计好将那绣球抛给心上人的,谁知上天捉弄,仅凭一阵风就改变了她的命运呢?那个文弱的青衣男子也只可怜兮兮地呆立墙垣,绣球从来只抛一次定终生,就算再掷一次,天有不测风云,也未必能落到他头上;他既无权势又无资财,又哪里是那些豪门公子的对手?紫烟哭过半晌也想开了,此次抛球择婿已是万难更改了,不如权且从了那蠢物,以后再作打算。倘若仍留在这院里,保不定何时妈妈见哪家公子送的金银多,暗中将她卖掉,那时再想脱身就更难了。打定主意,紫烟拭去眼泪,开始与那半老妇人交涉。
      绿珠后来才知道,那妇人正是凝香院的鸨母,虽说嫁出女儿如泼水,但看见干女儿找了这么个干女婿,心里还是一百个不情愿。
      紫烟一口咬定不放:“紫烟在凝香院已八年馀,为妈妈挣下的金银也不少了。妈妈在抛绣球之前就曾答应过女儿,无论掷着谁,哪怕是个瞎子跛子瘫子,紫烟都认命了。倘若妈妈以他穷为借口不让女儿从良,女儿今日就一头撞死在门前,妈妈也得不到什么。”毕妈妈见紫烟吃了秤砣铁了心,只得讪讪地说:“好你个贱丫头,老娘是为你的终身幸福着想,那挑粪工养得起你么,莫非真的跟在他后面当个挑粪婆?你要走老娘也不拦你,只是一根草也别带走;只要你跨出这凝香院的门槛,再想吃回头草,休想!”
      紫烟默默地卸下满头珠钗,用一根长簪将长长的青丝随意挽起;脱掉一身艳妆,换上早已备好的粗棉布,来到挑粪工身边。那挑粪工也不知哪世修来的艳福,白白捡到这么一个天仙般的美人儿,他呆望着紫烟呵呵傻笑半天,突然一拳狠狠擂在自己胸脯上,才发觉不是梦。倒把周围的人吓了一大跳,以为他发作了什么失心疯。
      “今儿个才知道什么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嘿嘿!”待那挑粪工将紫烟牵扯回木棚,有人在背后冷笑道。
      “凝香院这种地方,即使能长出鲜花,也是从粪堆里汲取肥料的,这挑粪工还正合适啊!”另一人立即反驳。
      “呸!这么妖冶放荡的女人,娶回去是要折寿的,将来后悔都来不及呢!咱们没搽那么多胭脂,没喷那么多香水,但好歹比她正经!”
      “她还真下得了决心,放着那么多公子哥儿不要,死心踏地地跟着那穷光蛋。”
      “入了这一行的女人,能够找到这么个老实男人,后半辈子也算有点依靠了。”
      ……
      珂儿看完花魁娘子抛绣球择婿,才想起王辅和秋云,她踮着脚在人丛中四处寻找,惊慌地哭喊道:“王叔叔、秋云,你们在哪里?”
      这时,毕妈妈走进来,她正为少了棵摇钱树恼恨不已,朝珂儿又好好地打量一番,眼里燃起一丝希望,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的王叔叔早走了,他们以九吊五铢钱〔1〕把你卖给了凝香院,”她见珂儿身穿一件翠绿色绸衣,衣上还有颗温润的墨绿色珠子,于是随口说道,“你今以后就叫绿珠。这里是供男人欢乐的地方,可不能使小性儿!你要是听我的话,好吃好喝由你挑,金子银子供你使……”
      “不,我不要!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珂儿往门外死命挣扎。
      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窜过来,老鹰逮兔一般把她提到毕妈妈面前。毕妈妈撕下那道温和的面纱,挥起皮鞭狠狠地抽了她几下,珂儿顿时浑身血痕道道。
      毕妈妈一个下马威之后,见珂儿抽抽搭搭的,连哭出声都不敢,甚是得意,收了鞭子:“今儿个念你是初来,且饶你一次。若下次再敢哭闹,就没这么运气了!”朝身边一个粉头使个眼色,径自走了。那粉头会意,立即走上前来软语安慰珂儿。
      见小螺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继续道:“你可知道,五年前她正是凝香院的花魁娘子紫烟。当日她抛绣球择婿之时,本是向她心上人黎公子掷去的,不曾想被一个挑粪工得着了,因有言在先,她只好哑巴吃黄连,跟那个粗蠢的男子从良了。那挑粪工并不懂得体贴人,每日命她干繁重的农活,夜里又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故此她越发难忘旧情,跟那黎公子多次幽会,秘密筹划毒杀亲夫,不知怎的被察觉了。那挑粪工也没有拉她对簿公堂,只是好一顿毒打,竟生生戳瞎了她一只眼,随后将她休掉。而她魂牵梦萦的黎公子见她花容被毁,也与她恩断义绝。
      “在这院里几年,据我所知,那些从良的姑娘常常受到公婆家的百般挤兑,没几个能过上安稳日子的;有些年长色衰而又没拣到主儿的,就老死在这院子里,病了饿了都没人管,连死后都不得安生,灵魂要被那些生前玩弄了她们的男人撕扯成无数瓣。你去过后院么?每逢阴雨天的深夜,便会传来阵阵凄厉瘮人的叫声,那是一些姐妹的冤魂在哭诉,而且伺机寻人报复呢!”
      小螺吓得一个寒噤,紧紧抓住绿珠的手,带着哭腔道:“姑娘快别说了,我怕鬼!”
      “好啦——”绿珠拍拍她的肩:“别看我们今日吃香喝辣,穿金带银,过几年人老珠黄,就一文不值了,或许还不如那个女乞丐呢!”她望着窗外的青山,眼神显得遥远而缥缈,“今日笑人,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笑了去。”这么多年来,她对这个世界越来越绝望,好像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她翻来覆去地折腾,就像拨弄一只可怜的蝼蚁那样,她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
      小螺似懂非懂地呆立半晌,默默地依照绿珠的吩咐行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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