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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忆旧 ...

  •   孙秀第一脚踏上洛阳城,就挨了福满楼伙计的一顿暴打,顿时将先前一腔只手闯荡天下的热肠消磨了不少。他郁郁不乐地爬起来,没头没脑地向街头走去,脸上的泥灰和青布袍的血痕都忘了拍打几下。
      也不知穿过了几条街,忽被一人拦住去路:“这位公子,行行好吧,可怜小妇人已是没米下锅……”那甜美的声音促使孙秀抬眼去看,却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乞丐,一只左眼的眼皮十分恐怖地结痂翻卷起来,看来似遭到过重疮;青筋斑驳的双手高举起一只破瓷碗,那右手的小指俨然翻作兰花状。
      孙秀不由惨淡一笑,厌恶地斥道:“去去去!一个子儿也没有,本公子还不知到哪儿化斋呢!”
      女乞丐犹不死心,涎皮赖脸地继续纠缠:“公子积点儿阴德吧,保你子孙万代幸福安康!”她忽而望望四周,凑上前来神秘地压低声音,“公子如不嫌弃,只要出十五个铜板,大姐今晚愿荐枕席之欢。大姐当年也是这洛阳城里红极一时的人物,多少王孙公子捧着奇珍异宝,也未必能见上本姑娘一面呢!才过了五年,这世道就变了,嗬嗬……”声音渐渐模糊,说不清是哭还是笑。
      孙秀见她疯言疯语,而且蝎蝎螫螫的不那么检点,早已像避瘟神一样弹跳开去,远远地回道:“疯婆子,还是找有钱的主儿去吧。”便自顾自赶路去了。
      哪知才走出十余丈,又被一人拉住:“这位公子好面善,似我多年前的一位故人。”
      孙秀吃了一惊,寻思这条街道上乞丐倒不少,正欲躲开,却见一位皂隶打扮的汉子跟他打招呼,那人年约四十开外,身高八尺余,骨骼粗壮而肌肉精瘦,眼神却是和善友好的。孙秀懵然道:“这位大叔……似乎面生得很,请问有何贵干?”
      那皂衣汉子问:“公子可认识汉阳的孙健大人?”
      “正是家父的名讳,大叔何以得知?”
      那汉子又惊又喜,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且随我来。”孙秀此刻方抬头,见一座三层的高楼,上书“聚宝楼”三个隶体的大字,里面吆二喝五的,几阵欢笑几阵哭,进进出出的多是些手执褶扇、提笼架鸟的王孙公子,但也不乏来碰运气的街面痞子、平头百姓,想来是个赌场。
      中年汉子将孙秀引进赌场旁的一间小小偏门,方道:“我是你家旧邻倪五叔。”
      孙秀这才想起父亲曾提起过,多年前这倪五叔与他们孙家原是近邻,曾在一个大雪之夜救过其幼女之命。
      孙秀之父孙健原本出自蓬门,只因某年湖广两地蝗灾惨重,饿死人畜无数,孙健割股侍母,此后为前来巡视灾情的中护军羊琇所知。羊琇向天子一力保举孙健:“下官此次到灾区巡视,未曾想到竟遇见一位割股侍亲的大孝子。如今民风剽悍,人心不古,已大不如三皇五帝之时,我朝素来以孝治天下,圣上若将这位大孝子罗致为朝廷所用,一则奖励孝心,以慰慈亲;二则可向黎庶彰显孝道,鼓励孝行。”羊琇又道,“那汉阳县有如此行孝之人,而一年一度的举孝廉名单中均未见孙健其人,可见地方县令对此一直隐瞒不报,难逃失职欺君之罪,着令革职察办。”天子颔首称善:“依卿所奏。”不久,汉阳刘知县被贬为庶民,永不叙用,新任知县即是孙健。
      那武昌知府肖大人见孙健忠孝两全,胸怀鸿鹄之志,深为激赏,便有纳为门生之意。孙健受宠若惊,急忙凑了家里的鸡鸭菜蔬作为贽见之礼拜谒恩师。肖大人因闻得孙健年近弱冠而未有妻室,又央人作伐,愿将四女儿下嫁与他。婚庆所需一应使费支出,均由这位泰山大人承办。
      从此孙健白日操劳社稷苍生,夜里忙于床笫之事。无奈那孙夫人的肚皮太不争气,婚后三年都没生下个一男半女;血漏之症将身子越拖越虚弱,孙家延请了数位名医,均无计可施。那孙夫人虽不能生养,却又嫉妒成性,故此孙健数次想纳妾,均被她寻死觅活的拦阻下去,而她娘家人又是开罪不起的。孙父看在眼里急在心头,难不成就这样眼睁睁看到孙家断香火了?好不容易熬到第四年,孙夫人终于未足月便产下一子,随后大出血而亡。奴婢们私下里谣传,这孩子是逆生,多半是他克死了母亲,恐怕生来就不祥;况且身体如此羸弱,也非福寿之相。孙秀自幼在父亲和姨娘们的歧视中长大,就是那些奴婢们也明里暗里作践他,不拿他当主子看,故此渐渐养成孤僻的性格。
      其时武昌知府肖大人因犯了事,全家已被流放到数千里之外的瘴疠之地夜郎,死生未卜。孙健及时向圣上表明忠心,与老岳丈划清界线,才未受到株连;加之孙健素来孝名在外,圣上也有所耳闻,故尔法外开恩,网开一面。孙健暗中长吁一口气,这下子再也不会被那老不死的挟制了。夫人孝期刚满一年,他便相继纳了三四房侧室,后将最妖娆的三姨娘扶为正室。
      宦海浮沉,险恶难测。孙健本不太会钻营为官之道,尽管每年都聚敛到不少财物,但上下打点时出手总不那么大方,同僚们早就对他颇有微词,暗中骂他是个十世不得翻身的土包子。就连当初一手提拔他的羊琇大人,也渐渐厌恶起他来,跟他断绝了来往。孙健对待家里的奴婢们也是一毛不拔,谁也沾不到半点油水,只是不敢言而敢怒罢了。
      秋后的一日,孙健接到一宗奸杀案。案情其实并不复杂:一个乡间的恶霸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跳入民房,将一位女子先奸后杀。那寡居的母亲眼睛都哭瞎了,恳请青天大老爷为她女儿昭雪。孙健立即命衙役将那恶霸捉拿归案,岂知那恶霸原是当朝丞相王导的远亲,他及时疏通关系,竟在知府复核时彻底翻了案,判定那女子“生性轻浮,有意勾引富家公子未遂,羞忿而死”,以此结案;那寡母见冤案难平,自缢身亡了。同僚因此联名上奏,弹劾孙健资质愚钝,贪赃枉法,孙健朝中无人照应,就此丢官罢职了。那些仆役们见大树倾倒,一夜之间,纷纷卷起一些值钱的家财作鸟兽散。
      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孙健担任汉阳县令十馀年,已积累了一笔相当丰厚的家资,依照孙健的计议,即便现有财产全被抄没充公,也足以供一家老小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只可恨那个继室孙夫人,平日里孙健对她宠爱有加,连自己秘密箱笼的钥匙都交给她保管,她竟带着大量金银首饰不知所终,至少损失了他两年的积蓄,又想起那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不知投入何人的怀抱,更是肉痛不已。
      孙秀十八岁时,就有媒人上门作伐了。在汉阳城,人们可以不知道大孝子孙健,却不可不知道笑弥勒钱正岚钱老爷子。不仅因为整个城东将近一半的田产都是他的,更由于钱老爷素来济困扶危,怜老恤幼,故而深得人心。只可惜钱老爷子命中无子,已年过半百,膝下只有六个女儿,五个女儿都出阁了,眼看着偌大的家业却无人继承,便想求得一个乘龙快婿来帮助治理家邦。数年前,钱老爷子在一次酒席上目睹过孙秀的姿容,见他俊美而谨慎,便有嘉许之意。无奈那时孙秀还是一个堂堂县令的大公子,一个乡绅即使金银再多,又岂得攀附官宦之家?况且他年貌尚小,待稍长几年再从长计议也不迟,故此一直压下。孙家失势后,那钱老爷子瞅着机会来了,便托人来说合。
      孙秀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竟被钱老爷子慧眼相中,心中不禁暗自有些得意。家里一向容他不下,此次若能入赘到钱家,虽说难听点,也省得日后看自家人的嘴脸;就算不去倒插门,一笔可观的嫁资也足以使他另立门户。孙秀在家里的脊梁骨也挺得直了些,不过那些仆役们对他的态度并未有多大改变,倒是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一见他走近,便立即住了嘴,若无其事地散开,令他微觉诧异。不过他很快就释然了,一定是他们见他快熬出头了心中嫉妒,又在暗地里嚼蛆了。他一向沉默惯了,再说他很快就要跳出这个圈子,犯不着跟他们计较。
      一日夜间已近亥时,孙秀闲翻了几页《搜神记》,忽觉口渴,拿起水壶摇一摇,已是空的了。丫头们每日烧开水,常常忘了给他房里倒,他长叹一声,只好自己去前厢房丫头芸仙那儿讨点,也只有她对他的态度稍稍和缓些。他正欲敲门,只听芸仙和另一个丫头月馨唧唧咕咕地低语:“哎,我们这位大公子可真够命苦的,从小就没了娘,看他整天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恐怕连撒娇都不会了。奶奶们待他的那些刻薄事儿,就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有时也看不过去,但谁又敢吱一声儿呢?不过暗地里替他叹息几声罢了。”
      孙秀不觉一怔,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他就看到了父亲望着他的那种仇视的眼神。有一次他捡到一串精致的小铃铛,摇起来响得可清脆了,他高兴地拿到父亲面前:“爹爹,小铃铛,好漂亮!”岂知父亲严厉地斜扫了他一眼,斥道:“不上进的东西,滚一边儿去!整天净迷这些小玩意儿,不读圣贤之书,看你将来如何了局!”他愤恨地将那串小铃铛使劲地撕、摔、踢、踩,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怨恨全发在它身上才罢休。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亲近过父亲。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他们的冷言冷语,习惯了即使穿旧衣服、吃剩饭也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习惯了无论比他强大多少的人欺负他都不求饶。
      “听说这门亲事也不那么简单呢!”他还要往下想,房中又有人语。一摸脸上,不知何时已淌满了泪水。
      芸仙吃了一惊,声音不由高了一些:“难道这里面也有什么伎俩不成?你是夫人的贴身丫头,这件事想必你最清楚。好姐姐,就告诉我吧?”
      “嘘,轻点!若被后厢房那位爷听去可不得了。”月馨经不得她再三恳求,遂道,“也是咱们俩姐妹一场,感情好才告诉你,可不许泄漏出去哦!”孙秀在门外也屏住呼吸,把耳朵贴在门上,心儿砰砰狂跳不已。
      “实话对你讲,那个钱六小姐患有遗传心疼病,小时候倒不觉得,近几年来却愈演愈烈,一年倒有半年歪在床上人事不省,听说已经快不中用了,要赶紧找个新郎冲冲喜呢。你想想看,什么时候有好事会落到孙大公子头上的?就有,二公子不早就夺去了!”
      芸仙疑惑地说:“那他也不亏呀,女方那笔嫁资总可以补偿一些吧?”
      “嘿,咱们老爷早就和亲家翁计议好了,大公子入赘过去冲喜,由钱老爷向朝廷疏通关系,让咱们老爷官复原职,两不亏欠。打量着你还蒙在鼓里呢!再说,就算赔一笔钱过来,谁又愿意这么不干不净的,新娘一过门就病亡呢?”
      “只听说女子嫁到男方冲喜的,由男子给女方冲喜倒是头一遭儿,那钱老爷子还不怕坏了规矩?”
      “我的痴丫头,规矩也是人定的,就哄着你了!那老家伙死马当活医,哪顾得了许多!”
      孙秀手脚冰凉地回到房里,他不再怀疑她们秘密谈话之真实,父亲当年可以为了仕途而娶多病的母亲,时隔二十四年,他依然可以为了前程而舍弃这个自己并不钟爱的儿子。怪道钱家催得那么急,原来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吧!父亲就是这样对待亲生儿子的!你要灭我,就索性把我用雷劈死,用火烧死,用水淹死好了!我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要借父亲的手来惩罚我?”孙秀想在旷野中扯直了脖子嗥叫,想用脑袋狠命地撞击石头,想用斧子把胸膛一劈两爿……
      但他什么都不敢,只是凄苦而又屈辱地淌了一整夜眼泪。倘若是一个陌生人伤害他,他还可以大声喊冤叫屈,乃至奋起反抗,以牙还牙。而面对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他只能一声不吭地默默忍受,一丝一毫都不能表露出来,因为父亲就是道义的化身,反抗父亲就是反抗道义。与整个道义相对抗,他想一想就不寒而栗。
      这个家已经没有丝毫值得留恋的了!他隐忍了这么多年,一直是个任人捏的软柿子,这次要自己作主了。想到他们发觉竹篮打水一场空之后惊诧、沮丧、愤怒的神情,他的嘴角不觉漾起一丝残忍的快意。
      次日夜里,孙秀暗中收拾了些衣物和平日里抠下来的几串五铢钱,又偷偷包好厅上摆放的名贵紫檀香炉,便黯然走进了漫漫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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