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翎刀》五音缺仨

112、第一一二章

　　“放屁！”
　　......文武百官怔住，怀疑耳朵，怀疑自己——此等粗鄙之语不可能从皇上这里听到，一定是幻觉。
　　皇上深深呼出一口气，平定胸中波澜，再开口已是言语冷静字字如刺：“当初远嫁苦寒辽国是静怡公主深明大义，甘愿以女子一生换两国交好、北境安宁。如今她向娘家哀切求助，诸位竞相列摆种种理由搪塞，无一人在乎她的处境。呵，若朕没记错，先皇生前一众子女中对晴儿最为疼爱，他老人家泉下有知，见到今日场面不知会作何感想......朕不敢深思。”
　　“皇上，前日南诏传回捷报，右金吾卫、右吾卫已联手攻下山匪赖以为生的寨堡，匪兵投降大半，其余溃败四散，吴将军正全力搜捕匪首及其余孽。杜松将军准备动身返程，待右吾卫归抵贺州，北境两道防线即可恢复。”郭元堇适时禀报西南战况并献策，“臣以为辽军虽乃一大隐忧，但绝不可置静怡公主于不顾。或许可在幽州城内寻一处府邸，请辽王夫妇入住其中，由黎万荣将军挑选左骁卫精锐守护，饮食日用由专人送入，隔绝外界喧嚣助公主静心养胎，直至来年开春回暖再护送回辽。”
　　郭大学士一语惊醒纠结辽人野心的官员们：既然辽王主动送上门，那就顺水推舟将其软禁在幽州城中，雁翎骑再凶悍，总不至于置辽王的性命于不顾。
　　李旬转身朝郭元堇拱手，敬佩道：“大学士高见！”
　　“依丞相之见，如此安置辽王可妥当？”皇上征询李旬的意见。
　　“甚为妥当。不过，臣以为若要完全断绝后顾之忧，绝不可小觑雁翎骑，必要彻底斩断其作乱的可能方可安心。”
　　皇上眼中隐约闪过微光，像是起了兴致，“如何斩断？”
　　“辽王信中所求为辽人南迁避寒，既然皇上念及静怡公主的情分愿意接纳他们夫妇入住幽州，臣斗胆揣测皇上是也预备准许辽民搬迁至边境了？”
　　“那是自然。百姓受冻，安迦在幽州决计住不下去的。他若愚蠢至此，朕倒不必费心了。”说话间皇上的目光飘向李旬，等他回应。
　　李旬面色如常，点点头，道：“吾皇仁义之君。但臣要多嘴提醒皇上一句，放辽民南迁可以，辽军却不可，尤其是雁翎骑，绝不可靠近边境百里范围内。隔绝了安迦与雁翎骑，便可断绝隐忧。”
　　众人纷纷点头，“且不说放不放辽民过来，那雁翎骑可是第一大祸患，一步都不能靠近！”
　　“对！雁翎骑才是北辽真正的恶狼！”
　　左一句右一句，声音越来越大，激动的文官甚至跳脚起来。
　　郭元堇望向身后群情激愤的面孔，再到与之对比鲜明的李旬，淡然得仿佛此事不是他勾起的，最后望向龙椅等一个决断。

　　“怎么？雁翎骑不是人？”龙椅上那位轻描淡写地开口，像是朝烧得噼啪作响的柴火堆泼了桶凉水，“雁翎骑不怕冻？”
　　“冻死岂不正好！”
　　蹿高的火焰瞬时消退，余下几点火星子不甘心地闪了几闪，仅此而已。
　　皇上清了嗓子，郑重道：“一国之君当爱民如子。若以此殿论国，有人是梁柱，是撑起大殿的筋骨，人人看得到且心向往之；有人是铺地砖，即便受人踩踏也不绝可轻看一分，若是没有他们，煌煌大殿内里只是一地荒芜；有人微小如泥沙，大殿建成便被人遗忘了，可他们却是真正无处不在，也是这大殿从无到有的关键；而朕，不过是那片琉璃瓦，托众人之福锦上添花罢了。”
　　“臣惶恐！皇上才是我大周顶梁柱！臣......臣......”方才跳脚的文官品出了皇上话中深意，吓到腿软瘫坐在地，身边的人一阵慌乱，吴阒忙命人把他搀了出去。
　　皇上不予理会，继续道：“所以不论出身、行当，村野农夫、市井小贩、十二卫将士，对大周、对朕都很重要。”
　　众人还没来得及感慨皇上的国民论，他话锋突转，“朕与安迦虽无交往，但总莫名感到和他对许多事物的看法存有默契，与他父兄不同。各位都清楚吧？仅仅为了保全未出世的孩子，安迦会向朕低头吗？为了他的子民，不论部落、不论血统，放下辽人看得比命更重的自尊向我朝求助，是安迦身为辽王的牺牲和气概。能做到这一点，正是因为他不想放弃任何一个辽人。所以，让他放弃雁翎骑，过于强人所难了。朕感同身受。”
　　和安迦感同身受......百官不由得开始忐忑，怕皇上再一次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而那似乎又是必然要发生的。
　　李旬试探道：“那皇上打算......”
　　“何况，”皇上笃定地继续，“雁翎骑也是人，也怕冷，冻死了也有人......有亲人会心痛。”
　　说完略作停顿，看向李旬，“朕决定准辽人南迁，以幽州外城五里为界。迎辽王安迦夫妇、圣女辽太后和飞凌霜公主入住幽州城内，左骁卫负责其宅邸守卫。幽州府设立养济院，接纳老弱冻伤辽民。”
　　“辽军呢？雁翎骑呢？皇上！若是放辽军近至幽州五里，无异于引狼于枕边！一时的仁慈可能招致无尽祸患，望皇上为我大周江山安危三思！”
　　以金宁海为首，武将一列齐齐跪地。比谁都了解辽军凶悍残暴的他们，必要时绝对会不惜以命进谏，在场的人对于这点都是存有默契的。郭元堇、李旬和文官们也跪地无声声援同僚，该说的都说了，只等皇上最后的决意。
　　“辽军外退十五里，最近不可过幽州城外二十里。众卿可满意？”听起来是问句，实际充斥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没有针对雁翎骑的特别安置。二十里外，是勉强可以接受的距离，可光想象辽军布阵幽州城外的场面就让武将们如鲠在喉，“满意”二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在皇上的凝视下，文官也不言语。
　　时间仿佛凝滞，人人都听得到自己的怦怦心跳声。有人已经开始后悔方才没有开口。忤逆圣上还是得罪同僚，拖得越久越没人敢冒这份风险。
　　“皇上，臣有话想讲。”打破僵持的是八王爷连世新。
　　“世新但说无妨，起来说。”
　　“谢皇上！”八王爷走到正对着皇上的近前站定，脸上的稚气已完全褪去，唇边有了茸茸胡须的痕迹，被一众跪着的人衬得格外高大。
　　皇上脸上浮起一丝欣慰的浅浅笑意，只有在旁的吴阒看了个真切，转眼就恢复了堪比今冬的冷峻。“其他人也起来听吧。”
　　皇上给铺到跟前的台阶，万万没有不下的道理。官员们由前及后陆续起身，目光都集中在八王爷身上。
　　连世新神情真挚：“皇上此番决断，是顾念静怡公主的情谊，更是心怀苍生的大义，臣弟由衷敬仰。将军们经年征战，忌惮辽人精锐骑兵必定有他们的道理，吾等自然信服。不过，接纳辽人过冬本是彰显我大周仁义风度的好事、善事，也是向番邦各国释放信号的机会，如不能促成，相邻小国代入自身处境，有难之时一直倚靠的大周袖手旁观，难免心寒。因此，无论从一时还是长远考虑，臣都更倾向于放下心中芥蒂，按皇上的安排向辽人伸出援手。”
　　一段语毕，官员们毫不避讳地四下议论，甚至指指点点起来。
　　“八王爷想到了老夫不曾想到的层面，后生可畏啊！”
　　“嘿，冠冕堂皇漂亮话罢了。”
　　“如果辽王后不是静怡公主，八王爷还会这样讲吗？”
　　“不错，私心过于明显，保全了自己胞妹，那幽贺二州百姓呢？群狼环伺，随时可能性命不保！”
　　“咳！”金宁海咳了一声，浑厚的声音震慑力十足，旁人都闭嘴安静让出场子。“他们的闲话八王爷都听到了吧？虽然不中听，但道理却是这个道理。”
　　连世新苦笑，“小王明白。”
　　金宁海看了眼对面的郭元堇，对方刚好也看向他。两人目光刚一交汇就各自移开。他继续道：“右吾卫远在南诏，左骁卫又要看管安迦一家子，又要盯着辽军动静，保护幽州贺州百姓，那黎万荣也一把年纪了，拼出老命事小，万一一个纰漏叫辽人抓住了，他可就成了大周的罪人！”
　　“金将军，小王懂您的意思了。”连世新掀起长袍跪向龙椅，“皇上，请准许臣弟前往幽州为黎将军分担看守辽王事务，定当杜绝辽军与之往来。如有差池祸及他人，臣弟愿以死谢罪。”
　　决绝至此，耳边已无闲言碎语。
　　皇上不疾不徐走下高台，伸手轻扶连世新的手，温和道：“起来说。”
　　连世新一动不动像块顽石，“皇兄不答应，臣弟就不起。”
　　“你这是何必呢？”
　　“如果能让诸位安心，换一冬安稳，臣弟觉得值。”
　　皇上拍拍他的肩膀，“好吧，朕原本就打算派个信得过的人过去，你早前到过幽州，与府尹和黎将军也算是熟人了，你去，朕放心。”

　　这天夜里，北风起，裹挟着细小雪粒打到脸上生疼，气温骤降，难眠的不止一人。
　　次日卯时，北宫门外。
　　“嘶——北边的寒气到了都城了。”金宁海搓了搓手，“小王爷一定要好好保重。”
　　皇上望了望阴云遮蔽的天，又缓缓看向眼前的八弟，道：“世新，这二百御林军是吴阒连夜挑选的精锐，护你平安抵达后就留在幽州供你差遣。你我兄弟间无需再多说什么。平安归来。”
　　郭元堇、李旬、吴阒齐声道：“愿八王爷早日平安归来。”
　　连世新点点头，雪中的眼神分外坚毅，“皇兄放心。”
　　“你也放心。”
　　直到八王一行消失在白雪茫茫的街道拐角，皇上一直站在原处。城中几处炊烟升腾，都城百姓的平常一天开启了。

　　小福子轻声提醒：“皇上，这天寒气重。”
　　“嗯，回宫。”皇上转身往回宫方向走，却被李旬叫住。
　　“皇上留步！”
　　金宁海有点生气，“有什么事不能等会儿上朝说？”
　　皇上抬手示意无碍，金宁海忿忿从命，“末将退下了。”郭元堇若无其事地和他一同离开，吴阒赶去御林军晨训场，小福子退后几步。
　　一小方天地内只留君臣二人。
　　“丞相有什么话可以说了。”皇上神情已比送走八王时轻松些许。
　　李旬罕见地没有躲避皇上的目光，“老臣想问皇上何以做到如此地步？”
　　“想娶圣女，自然要对她的子民示好。丞相觉得哪里不妥？”皇上笑了，仿佛李旬问的是三岁孩童都知道答案的问题。
　　不等李旬回应，皇上已转身，“或许辽人也想过安稳日子，总是打打杀杀，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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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对不起——来自废物的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