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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一一三章 ...

  •   雪后的夜,晴冷夹着风丝。星星点点簇簇地闪烁,它们也要抱团取暖似地。
      大王帐前燃起大堆篝火,在物资奇缺的今冬还是第一次。部族首领、文官武将、贵族代表......辽王朝有头有脸的人物悉数到场,围着火堆里外几层站满了大半圈。
      安迦走到圆圈缺口处,立定,目光扫过跃跃火光映照的熟悉面孔。赤璃太后、飞凌霜公主护着王后连晴晴站在他身后。
      打从识字读书起,他就顶瞧不上汉人书里窝囊的傀儡皇帝,并将其归因于血统——铁血辽人以命相搏也不会受此屈辱。
      世事难料。明天就要带着全家送上门去作人质了。
      困于敌手,长冬漫漫。
      在某一刻,安迦终于明白,让一个男人低头其实不难。把他在乎的人也好物也罢摆在眼前晃一晃,他自然就会妥协了。那些鄙视过的人应该各有各的苦衷吧,毕竟相比起昂然赴死,苟且偷生似乎更为不易。

      “明日,”安迦口中吐出两团白雾,在寒气中上升漂散,“明日就将抵达汉人指定的南迁地,有些话到时恐怕不方便说,今夜在这交待清楚。”
      安迦停顿的当口,篝火燃烧的噼啪声清晰入耳,这里的风确实比北边柔和。
      “各部照看好自己族人,部族间纠葛暂且放下,新仇旧债统统等回草原春祭清算,本王一桩桩主持公道。听懂了吗?”
      “懂!”呼喊声震得火光摇曳。
      “粮食、柴火不够,尽管向周人提。时时记得身在何处,有话好说,别当狗也别把人家当狗。”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安稳度过寒冬才是头等要事。安迦如是考量,但说话留了余地,算是对辽人自尊的保护。

      尽量触及所有人的视线,在谁身上也没过多停留,安迦道:“遇事,诸位商议解决;商量不出结果的,由大丞相和切达的达力共同主事。”
      大丞相身世悲凄,儿时经历部族混战,战至灭族。太祖从草甸子里捡回奄奄一息的泥猴,留在身边养大......辅佐三代辽王,无疑已是王朝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位。专出猛士的切达人多势众,为各部所忌惮。身后没有族人的大丞相与切达首领达力主事,安迦的托付是权衡过后的上上选。
      人群爆发出一阵议论,没过多久安静下来,显然能够接受这样的安排。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透。

      安迦目光沉沉投向站在最边缘的那位,正声道:“军务交由萨亚将军全权代理,各部兵力听雁翎骑将军令统一行事。忤逆者,军法论处。”
      此决定接受起来比上一个更容易。
      萨亚,从卑贱囚奴到御前雁翎将军,背后正是大王一路扶植。自组建之日起,雁翎骑的军饷物资供应全是独一份的待遇。加之飞凌霜公主毫不避讳的亲密态度,萨亚在辽人严重远远不止大王心腹、第一武将这么简单……因此,相较大丞相和达力共理政事,军务交待更称得上顺理成章、毫无意外,可人们仍不禁望向漩涡中心的那位。
      已习惯“萨亚将军”身份的左雁脸上平淡如常,看不出一丝受宠若惊,眼神清冷如腰间佩刀。
      安迦身后人影挪动,是赤璃太后,一身厚重朴素的冬衣,除了红色面纱,乍看和平民妇女并无两样。太后步态轻盈走到左雁面前,示意他伸出手。左雁单膝着地,双手前伸,掌心朝上,无比恭顺。赤璃太后取下面纱,对角捋成长长一条,搭在他左手腕上绕了两圈,打上结。
      疏疏落落的暖意从眼底升腾,微哑嗓音回应外祖母的举动:“末将定不辜负圣女所托。”
      旁人算看明白了,萨亚背后不止有大王,圣女的信物都跟他绑定了。将来就算有混不吝的跳出来质疑大王决定欠妥,难道还有人敢质疑圣女质疑神明吗?

      启程南迁前,安迦曾找左雁谈过一次,谈了很久。

      那日,刺的密函到得比官信还快。扫过内容,一刻不能耽搁,安迦立即召来左雁。
      “周皇帝准我同胞越境避寒,王后、母亲、霜儿随我住进幽州,由他弟弟看管。”
      左雁不作声消化其中信息。
      “你就外退十五里,卡在边境线上。”
      哦?左雁眼珠一转,纠正道,“雁翎骑。十五里比预想得近,想不到......真能让到这一步。”
      安迦哪里听不出他硬生生吞掉了一个“他”字,“不单雁翎骑,全部军力,不得越近半步。”
      还有?
      目前为止安迦说的这些等官信来了自会知道,那么,密信的重点......
      尽管打发走了近侍,安迦还是谨慎地靠近左雁,几乎贴在他耳边,低声念咒一般:“边境防力不足,都城守卫虚空,千载难遇之良机。”说完没动弹,保持极近的距离盯着眼前这人。左雁直勾勾看回去,眼对眼,不躲不闪。两人审视对方眼神都是平常平稳平静,不知道是极力维持的假象还是真实内心的流露。

      僵持在对视的姿势好一会儿,左雁先开口,大王作何打算?
      安迦后撤,左右晃动脖子,喀喀两声响,两手插袖取暖,“是你该如何打算。”
      “这么大的事......?”
      “到时候我一家老小在汉人地界享福,天塌下来都轮不到我管。你可是本王的御前大将军,相当于汉人皇帝殿前的金宁海、吴子林,替本王筹谋不应是分内之事?”

      从决意除掉刺开始,左雁就已经在心中筹谋数不清多少遍了。按着世初那用冒险、大胆都不足形容的孤注一掷的计划,所有可能的走向,任何微小细节引发的不同结果,统统在他脑子里设想过了。
      前期,安迦态度暧昧地配合,在左雁的预料之中。如今,摆出全盘托付的姿态,却难得让他迟疑。
      “我来筹谋,求之不得。只是,大王怕不怕?”
      心里在打鼓,左雁脸上似笑非笑,还是一贯游刃有余的样子。
      安迦也不输阵,超然依旧,戏谑口吻道:“怕,怕你和汉人里应外合把我们一窝端了,可你也是半个辽人啊。”
      言外之意,你左雁干不出这种事,你就不是这样的人。
      左雁笑了,“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哪个?”
      “雁翎骑。倾注了心血的雁翎骑,不怕折在我手上?”
      安迦终于敛起漫不经心的神色,“也有你的心血。”
      一问一答间真心换真心。左雁念着今后他和安迦像这样好好说话的机会也许再没有了,索性敞开心中所想给他看。
      “联合汉人坑辽人的勾当,我不会做,在我眼皮底下也没人做得了,所以我不怕。但带雁翎骑入关甚至南下都城,会走到哪一步,平心而论我预料不到。朝最坏的想,有去无回。想护的东西护不住,不能不怕。”

      凭安迦那等聪明,左雁相信绝对看得透他的顾虑。除刺,起事,入关,步步险着,一脚踏错万劫不复。就算神明保佑,按先前双方谋划成功拔了刺,他报了私仇,汉人稳赚不赔,深入敌国的雁翎骑能全身而退吗?左雁不敢担保,因为担保不了,他现在唯一敢用性命担保的就是他的性命了。
      他要安迦一句话,即便如此,还要将此事托付于我吗?
      “怕,可你还是要去。”
      安迦当然明白其中的诸多变数,偏偏与左雁相处中累积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
      “就当赌一场,赌赢了,往后十年、二十年都能过上太平日子。娃娃们像汉人崽子一样,都在学堂里跟先生读书习字,不必像我们,梦里都是打打杀杀。”

      天高云淡,绿野无边,阵阵稚嫩的读书声随风传出很远。
      金秋月夜,皇子书院,台阶上一个小小人含着泪仰头看天,另一个小小人在他身边坐下……

      安迦抒怀过后理应轮到左雁多少说点什么,可他却走神了。
      罢了,该说的都说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安迦一直相信自己运道不赖,除了中过左雁的计放走连世初,何况这事现在看来也不是那么坏。
      一只手在左雁眼前晃晃,“收神!母亲还给你带了句话。”
      “嗯?”神游的人一激灵,“外祖母说什么?”
      “报仇雪恨,平安归来。”
      左雁缓缓点头,嘴唇碰了碰,欲言又止,最后吐出两个字——尽力。
      安迦笑,明了而无奈,凭左雁的本事,就算雁翎骑遭算计丧失战力,他一人也能手刃仇人,只要刺暴露身份。至于后面半句,恐怕是母亲的一厢情愿了。平不平安,取决于连世初对他感情多深。连世初,九五之尊,君临天下,经连晴晴说书般塑造成为爱而不得苦命情种,要左雁不要江山那种。他怎么会不让左雁平安?大家都在刻意回避——复仇成功后平安的左雁是否愿意回来?
      尽力。左雁的回答真极尽真诚,哪怕听起来比“一定”“等我”残酷,但这是他的真心,遥远的未来尚未决定,他只有尽力。
      安迦拍拍左雁肩膀,“明白,本王会换个说法向母亲回话。安心忙你的事,不必瞻前顾后。”
      “末将领命!”传说中的雁翎将军之杀气刚凝起就散了,左雁想到一件重要的事,“你们不在,密函怎么传送?”
      “本王身边必定有刺的眼线,从前不计较,如今正好揪出来肃整一番。等宣布你执掌军权,本王就是质押在外的虚名大王,估计他们会直接送信到你手中。”
      左雁啧了一声,一半感慨安迦的直白,“懂。送信那人直接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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