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翎刀》五音缺仨

110、第一一〇章

　　七月末，暑气渐去，早晚时分的空气已有了丝丝清凉意。右金吾卫奔赴西南已十日有余，一日午后，晴空炸雷，风起雨落，雨滴断线的珠子似地砸落人间。
　　雨来得突然，小福子慌慌张张跑去关窗，刚关好了一扇，皇上就闻声醒来，双眼迷蒙望向外面，声音略带涩哑，“下雨了？”
　　“突然疾风骤雨还打雷，皇上没惊着吧？”小福子招呼外面的小太监进来帮忙把窗都关好，屋内安静了许多。
　　“没，正好睡足了。”皇上不想再睡了，伸个懒腰起身下地走到门口，推开一道缝，雨声瞬时变大，凉风扑面。一道闪光划过，随后雷声大作。
　　小福子见势劝道：“皇上当心着凉。”
　　“无妨，通传一声朕要去出云宫。”皇上伫立门前不动，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小福子连忙为他披上外衣，道：“皇上要见贵妃娘娘，不如等雨势小些了请娘娘过来吧？”
　　皇上吸了吸鼻子，不经意似地淡定随手关门，手伸进外衣袖子，应道：“那倒不必，等雨小了还是朕过去一趟。”
　　“是。”

　　急雨迅猛地下了一阵后，雷电作罢，雨势转中，又不间断地下了一个多时辰。黄昏未至，天色已暗。对比抻长脖子时刻关注窗外雨势的小福子，皇上泰然批阅奏折，时而眉头紧锁凝思，时而笔走龙蛇，似乎忘了还要去出云宫这回事。
　　直到尺来高的奏折从桌子右边全部移到了左边，皇上左右晃晃脖子，揉捏手腕，略显疲态。小福子殷勤添茶，试探问道：“时候不早了，皇上要用晚饭吗？”
　　皇上抬眼，“雨小了，先去出云宫。”
　　“是，那......要传话叫出云宫准备晚饭么？”
　　皇上想了想，道：“算了，应该吃不下，走吧。”

　　出云宫院子里种了几池花花草草，都是李婉娇闲来无事捣弄的。此刻，地上散落了不少花瓣，而经受住风雨洗礼的那些在灯光映照下愈发明艳。雨后特有的气息融入鲜嫩花香，闻起来神清气爽。
　　在院中迎驾的李婉娇根本无心顾及这一切，忐忑的目光直直投向皇上脚下的那块青砖。
　　皇上推开小福子的伞，走到他的贵妃跟前，抬手扶她起身，声音不似以往那般冷淡，“不必拘礼，朕今日有事想同你聊几句。”
　　官员们奏请皇上扩充后宫的风声早已传至出云宫，聪敏如李婉娇清楚这不单是人心所向，更是天经地义的事，身为贵妃的她除了欣然接受外别无他法。况且，因为独占圣宠所遭受的指指点点也会就此烟消云散，有什么理由不支持皇上的决定呢？可偏偏皇上不置可否的态度引得揣测四起，李婉娇有口不能辩言，只能在等待中煎熬。
　　现在皇上来了，该来的总会来，注定要结束的终会有个了断。
　　小福子示意宫人侍女们都留在院中，李婉娇只身随皇上的脚步进了房内。

　　“坐。”皇上坐在榻桌一侧，胳膊搭上桌沿，与李婉姣视线相对。
　　不用温柔，只是眼前碎片一样的温和，李婉姣都可以拼凑出强硬的理由说服自己，眼前人要她做什么都可以。悠悠坐在小桌另一边，李婉姣轻声开口：“皇上，臣妾斗胆，兴许能猜到您要说的事。”
　　皇上微微点了下头，“朕一直以为你若是男子大可在朝中寻个一官半职为朕所用，好过困在这里侍花弄草。”
　　“皇上......也许皇上不信，但臣妾的确心甘情愿且自得其乐。”
　　又有谁会信？皇上不免想到外面雨打风吹落一地的花，身体倾向李婉姣，望着她道：“难为你了，以至于朕都不忍心将选秀女的事交由你去办了。可后宫中除了你就是太后，朕也再没什么人可以依靠。”
　　一股酸楚从心底直泛眼窝，李婉姣嘴唇颤抖，动容道：“皇上，臣妾愿意！身为贵妃，臣妾自然有责任帮皇上料理好后宫事务，为皇上分忧。自打静怡公主远嫁后，这宫里就空空荡荡的，是臣妾失职，早该擢选一批贤良美貌的女子，既陪伴皇上左右，太后眼前也有新人孝敬，省得她老人家寂寞。皇上愿意信任臣妾，臣妾已经别无所求，定会全力做好选秀事宜，决无二心。”
　　“有劳。”皇上的手破天荒地搭上李婉姣的肩膀，只停留了一瞬就挪开，动作之轻仿佛花间流连而过的风，不着痕迹。
　　多少次李婉姣告诫自己不要意气用事，要靠理智在宫中撑下去，就像现在明知皇上只是例行公事地安抚，不可沉沦。她强忍着泪水，保持面容的平静，问：“皇上对于秀女可有要求？”
　　听到她这么问，皇上的嘴角微微翘起，不假思索答道：“学识浅薄些，体态丰腴些，看起来好生养的。反正那些人一直拿皇嗣当把柄吵嚷，索性遂了他们的愿。”
　　李婉姣控制不了表情，整张脸瞬时垮了，不甘发问：“皇上究竟当臣妾是什么人？”言外之意不能再明了，若是为了皇嗣那皇上为什么从不与我同房？
　　她眼中的怒气显而易见，皇上并不意外且坦率回应：“无论朕当你是什么人都敌不过你的出身，李婉姣，你可知世昭太子为何于众人中偏偏选你作太子妃？”
　　“难道……皇上一直介意？”
　　当初力排众议迎娶已故世昭太子的未亡人入宫，实际却一直对这层身份心存芥蒂？这就是她这几年遭受落寞冷遇的根源吗？李婉姣无法冷静，任凭悔恨、委屈、愤怒等感情一并爆发。
　　“不是。我若中意谁，管他什么身世，一切恩怨纠皆可放下。”皇上看了眼李婉姣，话锋一转，“可你不同。你李婉娇若诞下皇子，李旬以后恐怕就要在朝中横着走了。”
　　李婉姣怔住，原来都是因为父亲。因为父亲是丞相，所以世昭太子选中她；同样因为父亲，皇上选中了她；还是因为父亲，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怀上龙裔……她是谁？李婉姣？不，她不过是李旬的女儿罢了。只是一个物件，那些为人的期许是她太天真的痴心妄想。
　　“所以……”她脸色灰白，紧咬嘴唇，“臣妾是牵制父亲的棋子，仅此而已么？”
　　皇上眼中的温度散尽，重现平日生人勿近的威光，认真道：“你是个聪明人，安安稳稳做你的贵妃，要什么朕都可以满足，除了朕的心和人。”
　　“臣妾懂了，”李婉姣噙在眼中的泪水滑落两行，“选秀一事臣妾定会妥善处理，请皇上安心。”
　　李婉姣就留在今夜，今夜后她只是李贵妃，后宫唯一的李贵妃。

　　翌日，后宫选秀的消息铺天盖地传开，李旬紧急入宫拜见贵妃。
　　李婉姣像变了个人似的，对李旬态度冷淡，“以后丞相有什么事还是向皇上禀报为好，前朝重臣频繁出入后宫难免落人口实。”
　　“听闻娘娘要替皇上广选秀女入宫，可是真的？”李旬问。
　　李婉娇轻哼一声，戏谑地笑了，“当然是真的。”
　　李旬至此才发觉女儿和往常不太一样，关切道：“娘娘出了什么事么？老臣可为您分忧。”
　　“皇上选妃天经地义，众人渴盼皇嗣，我既不能生，自然当竭力为皇上分忧。能有什么事？丞相多虑了。”李婉娇回答得无比自然，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李旬心中一惊，“娘娘为何……若是身体有恙老臣可寻天下名医……”
　　“不必了！”李婉娇抬眼看向李旬，眼中布满血丝，冷冷道，“因为我是李丞相的女儿，从前没有，以后更不会，这辈子都不可能除非重新投胎！丞相懂了吗？”
　　“……娘娘受委屈了。”
　　“丞相请回吧。”

　　大周百姓心中，八月二十八是比中秋更重要的日子。天子生辰，减役降赋，普天同庆。在李贵妃的亲自操持下，秀女选拔进展顺利，最终二十八位妙龄女子脱颖而出，可谓千里挑一的幸运儿。李贵妃命人为她们精心装扮，本想在皇上寿宴时作为贺礼登场，可惜适逢南诏战报加急传来，美人们眼睁睁在纱帘后面看着皇上看完战报当即离席，遗憾之余暗暗憧憬起下一次面圣的机会。

　　南诏战况不妙。之前预想过的各种困难，右金吾卫无一幸免。除此之外，他们还中了贼匪的致命埋伏。贼人利用埋伏城中的平民探子在周军取水的水井投毒，给予原本深受水土不适及瘴气困扰的右金吾卫致命一击。万幸的是救治及时，保住了大半将士的性命，吴子林无恙，可战力大为折损是事实，志在必得的攻山战只能拖后待战士们恢复健康方可进行，贼匪获得了无比珍贵的休养生息时间。

　　“说话啊！”皇上阴沉着脸，逼问脸色铁青的满朝文武。
　　从寿宴到朝会，只需一封战报。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郭元堇感受到了后背聚集的目光，只好率先开口：“如今的形势，只能等右金吾卫尽快回复战力，再谋剿匪。”
　　皇上道：“就这么任凭贼人猖狂作乱，看我大周军队的笑话？”
　　极少听到皇上用极尽嘲讽的语气讲话，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皇上，”李旬站出来，“臣以为只要坚持到入冬，西南降雪，贼匪的粮食、木柴存量就会吃紧，只要我们对右金吾卫的供给跟上，不愁他们不降。两军对垒，一时的上风虽可助长士气，可最后的胜利才是最为可贵。请皇上宽心，不必争一时意气。”
　　“是啊，皇上，贼人明知战不过右金吾卫才使得这种下三滥招数，这说明他们对周军的惧怕啊！”
　　“是这个道理！”
　　官员们顺着李旬的观点纷纷表态，暗暗感激多亏李丞相帮他们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