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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浮梦·故人新知1 ...

  •   苏钧刈死后,苏家迅速地衰落了下去,长老会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对苏家剩余的子弟进行了清洗,等到苏承文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从维扬赶回时,他所继承的家族已经成为一个空壳,主家人丁寥落,旁支各自改姓。苏钧刈是家中独子,苏兰筝已然外嫁,苏氏嫡系除了苏承文再无旁人,此时的苏承文堪称“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他出现在苏家宗祠里时秋以陌甚至没能认出他。五年过去了,他最好的朋友早已像一棵树一样长开了,眉眼已经有了逼人的英气;接连遭遇噩耗让他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连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本该有的那一丝丰腴也没了,他完全被迫成长成了一个男人。苏承文同样没能立即认出秋以陌,但是看见对方栗金色的长发和湖绿色的眼睛,再结合此时情境,他也知晓这是谁了,毕竟此时还愿意不避嫌来这里的人,着实不多。
      “承文?”秋以陌叫了他一声,“是承文吗?”
      “阿陌。”苏钧刈的嘴角扯出一个微笑来,“你长高了许多。”
      他们四年没见了,再见又是如此情境,纵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苏钧刈虽看着秋以陌,眼里却看不见一丝光亮,他的肩膀耷拉着,好像扯出笑容已经耗尽了他积攒的全部力气。他的脊背不自觉地佝偻着,像是垂垂老矣,浑身上下冒着死气。这种死气已经笼罩秋以陌整整一个月了,他几乎瞬间战栗起来。他快步向前,抓着苏承文的肩膀,颤声道:“承文?”
      他这一抓,原本盘桓于苏承文身上的那股古怪的气息瞬间就被打破了,苏承文恍然惊觉,道:“无事,只是走神了。”为了证明他确无大碍,他又露出一个笑容来,这一次明显真心得多:“我以前读‘近乡情怯’,尚不能理解,如今看你变了这许多,不敢相认,就明白了。”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翀族人向来长得快,何况分别四年。秋以陌长高了,挺拔了,幼时浅浅的金发变深了许多,面颊棱角初现,但还带着秀美。
      “我从前给你写信,总会想,不知你变成了什么样子。现下真见着了,没想到是此时此地。”苏钧刈道,“我听说了,你一直在照顾父亲,这原本是我的责任,偏偏让你承担,着实对不住。”
      “别胡说,你跟我这么见外干什么?”秋以陌捶了他一下,“你一直没来,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我前几日才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日夜兼程赶来。”苏钧刈道。
      秋以陌摇头道:“世伯一病我就给你写了信,过了十日你还不来,我就又写了一封。”他见苏钧刈似乎真不知情,惊道:“你没收到?”
      苏钧刈的面色瞬间苍白了,他四下环顾一番,将门窗关严实了,转身对秋以陌道:“我从不知你给我写了信。父亲病重的信,是翼城主发来的,我虽有想过这样大的事情,怎么不见你给我写信,后来觉得可能是父亲不让你写,便没多想。”
      秋以陌如被冰水兜头浇下,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来:“我知道了,他们就是要让他死,他们就是要搞垮苏家,他们连让他给你留遗言的机会都不肯给。”
      “什么?”苏承文怔愣片刻,问,“他们?”
      “承文,”秋以陌几乎喘不过气,如鲠在喉,“世伯不是病死的……长老会欺人太甚……他们不让世伯活,更要苏家死,他们连你也不想放过!你逃吧,承文,回维扬去,耶鲁萨就是个魔窟,你得走!”
      “阿陌?”
      “世伯去世时,吐了好多血,黑色的血。”秋以陌神色凄惶、语无伦次,“我早该想到的,他是中毒了,他早知道自己要死。他根本不是水土不服暴病而亡,他是被害死的承文,长老会要他死,昊苍十二氏要他死,翀族容不下他,连带着容不下苏家。你不该回来,你为何要回来?!”
      “阿陌,阿陌!”苏承文按住他肩膀,食指抵在他嘴唇上,神色似有挣扎,眉头几番颦蹙,最后苏承文闭上双眼,叹息道,“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他们为何动手。”苏承文道,“父亲在世时,同我说过不少……我只是没料到,他们会做到如此地步,父亲何辜,苏氏何辜!”
      他看着秋以陌半晌,叹息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什么罪?”秋以陌问。
      “我暂时不能告诉你,阿陌。”苏承文道,“你已经够累了。”
      “他们会不会对你不利?”秋以陌急道,“苏氏现在名存实亡,可你还是苏氏族长。”
      苏承文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他们留着我还有用。即便有什么不利,如今的苏家,有何利可图呢。你且放心,我不会有事,我也不能再出事,阿姊她——”
      他这么一说,秋以陌也想起来了:“兰筝姊还好吗?”
      苏承文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她生文夕的时候大出血,后来父亲去世的消息传来,我们想要瞒着,结果府上的侍女说漏了嘴,女人产后本就容易心情郁结,她又受到如此打击,忧思成疾,怕是不大好了。姐夫请遍了扬州的名医,只说能吊一会儿是一会儿。”
      秋以陌拍了拍他的肩膀。苏承文扯了扯嘴角,说:“幸好还有你。”
      “我没帮上什么忙。”秋以陌说。
      “我不在的时候,是你在照顾父亲;父亲去世,他的丧仪你也尽力安排了,怎么能说没帮上什么忙?”苏承文顿了顿,低声道,“我之前一直在想,父亲死前身边有没有人;等到了耶鲁萨,发现所有人都对父亲缄口不言,多少也意识到了些什么。如今我知道了,他去世时身边有你,苏家众叛亲离,你也还在,我总算敢确定……至少我不是孤身一人。”
      “你自然不是。”秋以陌道。他很想说些慷慨激昂的话,一时之间却也说不出,即便能说出,也不合时宜——他也不知道如今还有什么是合乎时宜的了,真要说起来,他和苏承文的存在本身或许就不合时宜。他思来想去,能说的话不过那么几句,便道:“我总是在你身边的。”
      “是啊,你还在我这边。”苏承文道,“所幸还有你。”
      秋以陌再次无言,许久,他张开双臂,把苏承文揽进了怀里。苏承文起初无所适从,渐渐也放松了下来,回抱住他,轻声重复道:“所幸还有你。”
      秋以陌摸到他称得上瘦骨嶙峋的脊背,将双臂收得更紧了一些。
      苏钧刈的尸体没等到苏承文回来便被匆匆下葬,苏承文明知其中有诈,也不能要求启棺验尸。他不过孑然一身,如何敌过一手遮天的长老会?短短几日,苏家风雨飘摇,人丁零落,旁支纷纷投奔别的城邦,更有甚者连“暮兰斯塔勒”这个翀族本姓都抛弃了。长老会甚至已经把苏氏的家徽和席位撤去,仿佛苏家已经彻底湮灭。他们丝毫没有隐藏对苏承文的轻蔑的意向,也不觉得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还能掀起多少风浪。秋以陌彼时不过十五六岁,更加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地位超然、放眼整个翀族也算一言九鼎的暮兰斯塔勒家族仿佛离土的花一般迅速衰败下去。那些从前与苏家交好的家族一夜之间全变了嘴脸,秋以陌不敢细想这一切究竟被暗中策划了多久。他们都太年轻了,对人究竟能有多恶毒一无所知。苏钧刈或许知道吧,可他已经永远地沉睡在这里了。
      苏承文变得越来越寡言,他明知苏家的颓势已无可挽回,却不得不尝试着左右奔波以换取一点支撑;他还在长高,面颊和眼眶却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秋以陌从前不知道什么是“形销骨立”,看看苏承文也就明白了。他不敢叫苏承文不再去做无谓的尝试,他总觉得苏承文像是在凭那一点意气支撑,如果这口气散了,苏承文也就垮了。他已经不得不与苏钧刈别离,不想再失去苏承文,何况苏承文跟他还要亲近一些。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秋以陌想,承文支撑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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