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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浮梦·但悲不见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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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钧刈一旦醒来,就免不了要见人。秋以陌这才知道耶鲁萨原来可以有这么多人,鱼贯而入、蜂拥而出,一番应酬下来,苏钧刈本就不好看的面色又要苍白几分。秋以陌并不能确认这些人为何而来,又没有理由将他们拒之门外,但想想也知道,总不可能真是为了看望苏钧刈的。他还记得之前城里的流言,这些人态度的转变太过突然,事出反常必有妖,秋以陌除了在旁边用绿色的眼睛瞪着他们别无他法,只能默默气结。
苏承文始终没有来,这同样让秋以陌感到忧心。他安慰自己或许只是信使路上耽搁了,但已经过了两旬了,再如何耽搁,苏承文也该收到信了,再快马加鞭赶来,也不需十天,可偏生一点动静都无。苏钧刈始终没有流露一丝焦虑,只是始终恹恹的,也极少下床走动。起初他每天还能多陪秋以陌说说话,偶尔同他讲些在诸夏地界的见闻,后来他的精神状态越发差了,就连一点清粥都喝不下。时间一长,秋以陌难免又生出几分担忧。苏钧刈只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道理,秋以陌心里仍有些忐忑,将信将疑,勉强接受了这一说法。
又过了几天,苏钧刈变得更加浅眠、时常惊梦,秋以陌要请大夫,也教他拒绝了。除了如厕之外他几乎不再下床走动,几步路都叫他发出满身的汗。他还坚持自己去方便,大约也只是不想失掉最后一点尊严:他全身上下早已经被看遍了,他之前高烧时秋以陌用烈酒给他擦身退烧,之后的清洁也靠秋以陌一手包办;他的发辫是秋以陌梳的,头发长时间披在肩上,因为秋以陌不懂怎么梳诸夏人的发髻;他的饮食也全靠秋以陌一点一点喂下去,因为他的手已经连粥碗都端不稳当了。秋以陌是个极其自尊的人,他知道苏钧刈面上不显,心里是难受的,苏钧刈在耶鲁萨是昊苍十二氏之一的族长,在诸夏人的地界也收拾得妥妥帖帖,而此刻他连基本的起居都要假手于人了。
秋以陌隐约意识到有什么要发生了,但他实在不肯承认。苏钧刈已经醒过来了,一切本都该变得更好,可他为什么总觉得苏钧刈要死了呢?
这个念头一经生出,就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秋以陌拼命让自己忘记这个可怖的想法,可一旦他看见苏钧刈,就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瞧,直到后来,他发觉苏钧刈也时常看他。他们的目光在空中撞到一处,苏钧刈突然就笑了。
“我好像从来没有和你谈过你爹娘。”苏钧刈像是心血来潮,突然道,“有时我觉得你不必知晓,陈年旧事罢了,但他们到底是你父母,你一无所知,总说不过去。”
秋以陌搬了凳子,坐到他榻边。苏钧刈顿了一会儿,见秋以陌并不反感,才继续道:“我和凌霜,是最好最好的兄弟。我们俩从小就认识,大抵就如你和承文一般。苏家和诸夏人往来向来频繁,凌霜一直就不喜欢长老会教的那些东西,反倒对诸夏文化颇感兴趣,父亲就叫他来苏家的家塾读书,他读来读去,最喜欢的就是兵书,其次就是话本传奇,还有些地方风物。”
“凌霜当年,真是神采飞扬,他向来有些书生意气,又有一腔热血;长缨则完全不同,她冷静谨慎,凌霜做上家主后少不了她在背后帮扶。我和凌霜是最好的兄弟,也免不了觉得他有时太过意气用事,幸好长缨心思缜密,总能化险为夷。当年云州战役,长缨执意要随军出征,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凌霜也同意了,谁料行军途中她突然害喜,这才知道她居然有了身孕——也就是你。
“大家都吓坏了,凌霜原本打算将长缨送回来,长缨说什么也不同意,战事本就吃紧,再分散精力遣人送她回城,就算是公私不分了。凌霜拗不过她,只好继续向云州行进。起初一切都很好,几次奇袭都胜了,可过了三月有余,前线传来消息,秋氏援军也困在云州城内了。”
援军。秋以陌注意到这两个字。所有人都对云州战役讳莫如深,他至今不知道这场战役究竟为何会发生,从苏钧刈的话来看,秋氏并非主力军,而是援军。他并没有急于发问,而是继续静静听着。
“我花了很长时间与长老会谈判,等我到云州时,又过去一月。云州被团团围困,我们打了整整半月才打开通路进入城中,一进城就得知,凌霜和长缨竟都战死了,秋氏全军覆没,元氏尚存二十有七。凌霜战死后,长缨悲痛万分,未足月就生下了你,为了不乱军心,长缨连月子都没坐,强撑着接替凌霜继续指挥,又撑了二旬,最后力竭战死。我才知道,我当初匆匆在秋家劝阻凌霜不要出征,竟是此生最后一面。”苏钧刈道,“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年凌霜带兵驰援云州时,没有同他一起。我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软弱……我有时会想,我宁可同他一起战死沙场,总好过在昼夜奔驰,最后等来一个死讯。”
“我之前一直未说实话。”苏钧刈对秋以陌露出一个苦笑,“以陌,我愧对你一声世伯,我送你去长风家中,不只是因为他是你母舅,更因为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你。我怎敢说我同凌霜是最好的兄弟,我一时迟疑,悔恨无穷。我如何同你解释你为何没有父亲?我如何同你解释你怎样失掉母亲?我本也有机会将你带去维扬,可我没有。我怎敢说我是凌霜是最好的兄弟,我从来没能好好照顾你。”
“不是您的错。”秋以陌抓住他的手道,“若没有您在,我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你是个好孩子。”苏钧刈深深地望着他,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你长高了,身量也宽阔了,越发像凌霜了。你这性子又像长缨,将来肯定吃不了什么亏……可我还是不放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他情绪愈发激动,到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字字泣血。他猛地呛咳起来,脊背高高地弓起,骨骼似乎都要透过薄薄的衣料穿刺出来,整张榻都随着他的动作开始颤动,发出沉闷的喑哑声。秋以陌慌忙去拍他的背给他顺气,可他的手刚放到苏钧刈的背上,苏钧刈就僵凝了一瞬,随即呕出一大口暗红的血来。
“世伯!”秋以陌尖叫道,“我去喊大夫!”
“不用了,我活不成了。”苏钧刈看着自己呕出的血块,奇异地平静下来,仿佛这一滩鲜血与他无关一般,“我总以为他们还要再等等,却没料到他们就连这几年都不肯再同我耗下去了。”
他们?谁?秋以陌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等他想明白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他几乎汗毛倒竖,他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茫然道:“为什么呀?”
“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苏钧刈苦笑道,“我的血还没冷,从我亲眼看见凌霜尸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了,我的血永远都不可能冷。”
苏钧刈看着面前的少年人,心里终于不可自抑地泛起了一丝悲凉。他的脸色迅速灰败了下去,他的唇边不断溢出黑色的血,身体因为失血过多的寒冷打起抖来,他用力攥紧秋以陌的手,叮嘱道:“以陌,你得好好活着,不用揽下什么振兴秋氏的重担,只需要好好活着就行了。”
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意义,早在当日他亲眼见到秋凌霜的尸首时,他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他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样快。他才刚刚寻得明主,他的的苦心经营才初见成效,他的女儿尚在孕中,他很快就要当上外公了,他的儿子还在书院读书,未来本是一片光明。
可他就要死了。他知道自己追寻的是一个怎样的天下,但他再也没有机会亲眼见证了。
他的食物里被下了慢性毒药,他在醒来的第一天、闻到粥里隐约药气的那一刻就知道了。这毒或许早在他回到耶鲁萨时就准备好了。他暴病是第一步,在秋以陌为他准备的食物中继续下毒是第二步,或许他本都不该醒来,而是一直昏睡至死。他知道自己可以拒绝吃下这些食物,也可以告诉秋以陌这其中的猫腻,但又能如何?长老会要他苏钧刈死,昊苍十二氏要他死,整个翀族都想要他死,他可以阻挡这一次,但他无法阻止来自一个民族的恶意。他更不知道如果他告诉秋以陌真相,秋以陌又将如何在翀族继续生存下去。
这是他最好的朋友的儿子,他已经出于软弱没能让秋以陌拥有幸福的童年了,他不能把秋以陌的未来也毁掉。
毒性积累到如今,已经不是断药能控制得了的了。
他于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端起那碗粥,微笑着喝了下去。
如今终于到了这一天。
“以陌……”苏钧刈终于忍不住哽咽道,“我走了你怎么办呢?我怎么有脸面去见凌霜,怎么有脸面去见长缨啊……”
秋以陌紧紧抓着苏钧刈的手,终究没能阻止那只手失去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