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人》林风竹

2、浮梦·但悲不见1

　　秋以陌实在很难完全界定他和苏承文的关系。
　　他和苏承文的相识远早于记事之前，仿佛从有记忆开始，苏承文就存在于他的生命当中，他敢说世上再没有人比他和苏承文更担得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八个字了。那时大历甚至尚未建立，庆朝江山岌岌可危，四处皆是暗流涌动。时至今日，秋以陌依然无法评判自己这一生究竟是幸或不幸。若说幸运，他到底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若说不幸，他却遇见了苏承文，准确来说，是整个苏家。
　　他是苏氏族长苏钧刈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遗孤。
　　从记事起，秋以陌就知道自己和其他的孩子是不同的。最直观的一点就是旁的小孩子都有父母，他却没有。很快他意识到另一件事：整个耶鲁萨城邦都没有和他同姓氏的人，等他长到十岁左右，对世间的残酷认识又深了一层时，他知道了这就是所谓的“灭族”。
　　他不仅仅是战争遗孤，他是翀族昊苍十二氏之一的秋氏仅剩的遗孤。
　　他被迫认识到自己的特殊——所有人看着他的时候眼神里都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无知又傲慢的怜悯，除了苏钧刈和苏承文。这样说未免太过刻薄，然而他实在控制不住心底的恶意。哪怕苏兰筝（苏承文的长姐）偶尔不自觉地用爱怜的目光望一望他都能激起他全身的反感。长辈里只有苏钧刈不可怜他，同辈里苏承文是他唯一的朋友。秋以陌回想自己的童年，总忍不住感慨这对父子是真正能够做到对其他人一视同仁的人，天知道这有多困难，至于这背后隐藏的究竟是无情还是悲悯，他并不想过多计较。
　　翀族不愿参与政治纷争，早早避世，分散于深山老林之中各自建立城邦，到了他们这一代，已经不问世事三百余年。翀族封闭得实在太久，庆朝已然日薄西山，纷乱四起，翀族人却还固守一隅做着春秋大梦，仿佛诸夏人的战乱波及不到翀族人一般。秋氏灭族一事大大刺激了所有人的神经，长老会因此愈发觉得封闭是必要的，苏钧刈却不这么想。正如历史的洪流中总要出现一个异类，于耶鲁萨城邦而言，这个异类就是苏钧刈。苏钧刈积极开拓商道，探听时事，甚至救助逃难的庆朝百姓。长老会虽然极力反对，但苏氏贵为昊苍十二氏之首，苏钧刈再年轻也是苏氏的族长，长老会无可奈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苏钧刈干了一件惊天动地、大逆不道的大事。
　　苏钧刈带着自己的一双子女搬到了维扬，一去就是四年。苏承文进了诸夏人的书院读书，苏兰筝甚至在当地嫁了人。这对于已经封闭了三百多年的耶鲁萨而言犹如惊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单对于诸夏人而言如此，对翀族人而言亦是如此。苏钧刈此举，在翀族长老会看来，就是叛族。
　　苏钧刈并不在意。他如若在意这些墨守成规之人的眼光，也就不必千里迢迢从耶鲁萨迁居维扬了。不仅如此，他还要将整个苏氏都迁到维扬去。
　　诸事顺遂，唯一的纰漏就是苏钧刈实在低估了他眼中腐朽的长老会究竟能迂腐到何等程度，又会为之做出何等不堪的事情。于是在第五年，他回到耶鲁萨参加祭月大典时，再也没能离开。
　　那是秋以陌第一次照顾一个病人，他知道生病是很难受的，但从未亲眼见证一个人是怎样从身强体健逐渐沦落到行将就木的。最开始他以为苏钧刈不过是太久不曾回到耶鲁萨，反而水土不服，苏钧刈所展现出的种种症状也像是如此。苏钧刈在耶鲁萨的名声已然坏了，秋以陌害怕其他人趁苏钧刈病中落井下石，力排众议，一定要自己亲自照顾。即便如此，苏钧刈的身体还是每况日下，他在昏迷中不断地发低烧，偶尔发高烧，似乎总是梦魇缠身，时不时发出痛苦的梦呓，有时冷汗甚至能浸透身下的褥子。
　　等到苏钧刈昏迷了将近半个月，城邦里逐渐传出苏钧刈是遭到月神惩罚的流言，秋以陌表面上镇定自若地驳斥这种鬼话，心里却不能不害怕。他毕竟太年轻，没有真正意义上经历过什么事情，苏钧刈一直不醒，他纵然腹热心煎也无济于事。耶鲁萨离维扬太过遥远，给苏承文送信的人现在也不知到了哪里。秋以陌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有谁能说上话了，实在受不住的时候，他就自己一个人躲在后院哭一会儿，哭完了把眼泪鼻涕擦干净，该做什么还得继续。
　　如此到了第十二天，苏钧刈醒了。
　　他的苏醒同他的沉睡一样突然，秋以陌出去给他绞了个帕子的工夫，再转身苏钧刈已经睁开了双眼。秋以陌登时愣在原地，手里的帕子不自觉地被搅成了一团，像是要把最后一丝水汽也挤出去。
　　苏钧刈的目光空茫地朝他那边望了一会儿，嘴唇动了动，又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是真正清醒过来了，眼睛逐渐聚焦，也有了神采。他朝秋以陌的方向努力探了探头，也只挪动了很小的一点距离。秋以陌这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过去，他手足无措了一会儿，替苏钧刈把额上发烧生出的汗擦了，叫道：“伯伯。”又给他端了水，一点一点喂下去了。
　　苏钧刈勉强攒了点力气，道：“以陌，我睡了几天了？”
　　“十二天了。”秋以陌道，“先前寻了人给承文哥送信，现下不知送到没有。现在您醒了，我一会儿就再写一封，叫承文哥放心。就怕他收着信就赶来了，不过也没有关系。”
　　“别再写了，他最好是不要来。”苏钧刈却道，“先前也不该写，他也拿不了什么主意。”
　　“我实在没法子了，您一直不醒，其他人看着又阴阳怪气的，我也不知道该和谁商量。”秋以陌道，“您还要再歇歇吗？”
　　苏钧刈摇了摇头，道：“躺了这么久了，也该睡够了。”过了片刻，又道：“一直是你在照顾我？”
　　秋以陌应道：“其他人我不放心。”却也没说为何不放心。
　　苏钧刈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眼神也软化了，语气里有些奇异的欣慰色彩：“你是个好孩子，也聪明。”他端详了秋以陌一会儿，道：“我一回来就病倒了，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你……方才你站在那，我还以为是凌霜回来了。这些年我实在辜负你，我原本该将你一起带去维扬的。我不在的时候，可曾受过欺负？”
　　“并不曾。”秋以陌道，“我又不是会让自己吃亏的性子。”
　　“那就是有人欺负你了。”苏钧刈道，“还是我当初思虑不周。我只想着你在自己母舅家里，总有人回护，却忘了你在长风家里，终究算是寄人篱下，少不了受人排挤。你受委屈了。”
　　秋以陌原本是不委屈的，可真当有人怜惜他的时候，才知道之前不委屈，不过是没人会听他的委屈。他的鼻腔狠狠地酸了一下，仍道：“我不委屈。”
　　苏钧刈并不过多计较，只是笑了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秋以陌注意到他手上的骨节突出得厉害，像是仅仅挂了一层皮，再看他的面颊也凹了下去，实在形容憔悴，他一时之间竟想不起苏钧刈年轻时是什么样子，可苏钧刈现在连四十岁都不到。
　　“我真的不委屈。”秋以陌道，“我只是……不喜欢他们那么看我，好像我多可怜似的。”
　　没人希望被迫意识到自己是特殊的、是可怜的，秋以陌并不觉得自己失去双亲有多悲哀，秋凌霜和元长缨早在他记事前就去世了，说得直白一些，他根本没有机会和父母产生任何感情。他当然也会幻想父母若是还在会是如何，也曾期许阖家团圆，但苏钧刈待他很好，苏钧刈的妻子在世时待他也很好，苏氏姐弟更是他在整个耶鲁萨城邦里最好的朋友，这些足以填补他情感上的空虚了。可是总有人要怜悯他，高高在上地宣布他有多么可怜又悲惨，不经意又或是刻意提起同他父母生前的交情，秋以陌几欲呕吐，又不可能真正反目。长此以往，他也学乖了，变得越发圆滑，这时那些所谓亲朋反而又对他忌讳起来了，想不通他一个十五岁不到的少年，怎么如此世故。
　　苏钧刈沉默片刻，道：“你这样真让我想起长缨。”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刚才觉出饿来，有吃的吗？”
　　“有的。”秋以陌忙道，“我熬了粥，这就端来。”
　　粥刚从火上取下，烫得难以入口，秋以陌打了一盆凉水，把碗浸在里面晾了好一会儿才敢端去。他扶着苏钧刈坐起来，试探着喂了一勺粥给他，苏钧刈尝了一口那周，面色突然僵凝了。秋以陌慌道：“是不是还烫？”
　　苏钧刈用一种有些复杂的眼光凝视了他一会儿，好一会儿神情才和缓下来，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我睡太久了，半天尝不出味道，嘴里还有些发苦。”
　　秋以陌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接下来喂粥时到底小心了些，总要多吹一吹才把勺子送进苏钧刈嘴里。苏钧刈安静地把那一碗粥喝完，只是面色仍然算不上好。但他毕竟昏迷了十几天，秋以陌并不作他想。

作者有话说

　　苏家起名系统是这样的，男孩子是“重武纯钧，承文载道”，苏承文就是“承”字辈的。
原耽让我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