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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父子(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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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铭八岁那年终于上了学。他才过完八岁生辰没几日,太监就来宣旨让他去澄园读书。顾铭担心兰嬷嬷一个人在春松殿,兰嬷嬷却很笃定地和他说:“只要四皇子您没事,嬷嬷就不会有事。”
顾铭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兰嬷嬷又叹了口气说:“再别和三皇子他们冲突了。您是尊贵人,万做不得打架吵嘴这样的小人行径,咱们啊,要争以后。” 顾铭想:顾钰才是尊贵人呢,只有你才把我看得比他好。只是到底没说出口。
第二日卯时,就有太监来接他,带着兰嬷嬷亲手缝制的书袋,还有笔墨纸砚,怀着对未知的害怕和期待去了澄园。
上学的日子没有他想象中好。虽然多了很多人,可是热闹都是别人的,他还是什么都没有。
给他们教书的姓程,是一位经学博士,很是古板,听他的课真是无聊透顶了。顾铭转着脑袋,看看这边奋笔疾书的二皇子顾铄,又看看那边一脸认真思考样子的顾钰。不免有些失落,他们果然都比自己厉害。
谁知道被教书的程博士抓了个正着。“四皇子,请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刚才顾铭只顾着开小差呢,哪里知道是什么问题。且他才开始读了几天书,根本跟不上顾钰他们的进度。只得像跟木头似的杵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程博士摇摇头,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失望模样。又点名顾钰起来回答。顾钰自信地侃侃而谈。毕竟是已经有了廉耻之心的年纪,顾铭在一旁听着不觉红了脸。
下了学,顾钰故意绕到他那里,一脸鄙夷地说:“傻子就是傻子。就算上一样的学也无药可救。”
顾铭想起兰姑姑的话,咬住牙忍了气,只转头不理他。顾钰倒觉得没趣,拂身走了。
他安静地整理自己的东西,窗边突然出现一张面孔。“他骂你,你怎么不骂回他。” 稚子嚣张的声音响在耳边。顾铭回头,见到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孩子,长得粉雕玉琢般,仔细看,眉眼处还与自己有些许相像。
“你是谁?”
“我是顾旸。你怕不怕?”
顾铭听过这个名字,晋王世子,一个比顾钰还嚣张,还恃宠而骄的孩子。顾钰还只是皇上娇宠,可是顾旸却是集皇上、太后宠爱于一身的小霸王。斗鸡走狗样样都来,是这宫里第一难缠之人。
顾铭不想理这样的人,只淡淡回了一句:“怕。”
顾旸觉得这人好生奇怪。听了回话也不走,依然趴着窗子说:“刚才那糟老头问的问题这么简单,你都答不出来,真笨。顾钰骂你 ,你也不骂回来,还是真笨。”
顾铭摇摇头说:“我确实笨。他说的这些我没读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回骂他。”
顾旸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骂你笨,你就自己承认,哪有这样的人。来来来,我教你。”
顾铭本以为他要捉弄于自己,立马警觉起来。谁知道顾旸像只灵活的米团子一般翻进了房间,随意翻开顾铭的书本,自信地说:“你随便抽一篇。”
顾铭将信将疑地翻了几篇,顾旸皆背诵如流。顾铭有些不可置信,顾旸骄傲地仰起头:“这些对小爷我来说简直小儿科。顾钰大我这么多还读这些,看来和你是半斤八两。你也不用太自卑。”
顾旸接着又说:“刚才那个糟老头讲的是《论语.乡党》: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说的是孔子在面对上大夫、下大夫和国君时的态度各有不同。不过这可不是说像顾钰那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而是对不同地位的人,礼数尊卑有所区别。”
顾铭虽觉得这个孩子未免话痨了些,但却也很是佩服。就又问了他一些自己在课堂上没懂的问题,顾旸一一作了解答。虽有些稚言稚语,却也可看出对四书五经都甚为熟悉。
顾铭觉得顾旸可比年长三岁多的顾钰厉害多了。便不禁问道:“程博士说的时候我总也记不住,为何你一说我就记住了?”
顾旸咧着嘴笑:“那是,程博士哪能比得上我……的老师呢。” 到底还是没那么脸皮厚。
顾铭笑了起来:“你的老师是谁啊?” 顾旸狡黠一笑:“怎么?你也想做他学生啊?那你可就是我师弟了。你叫师兄,我就告诉你。”
顾铭还算有些骨气:“不说算了。” 说着就要离开回宫里。顾旸急了,他好不容易找到这么好玩的朋友,哪能轻易放他走。忙说:“好吧好吧,我告诉你就是了。日后你要是拜入他门下,少不得要当我师弟的,我就不和你计较这些了。”
接着无视顾铭的白眼,假大人似地咳了一咳:“你听好了,我的老师就是鼎鼎大名的定国公林瑞。”
顾旸说完后发现一旁没什么反应。顾铭确实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只因他也没听说过几个权贵的名字,不知道几个文坛大家。
顾旸无奈地看着一脸茫然的顾铭,少不得给他普及普及知识:“我老师可是当今士林鼎鼎大名的人物,程博士那个糟老头在我老师面前都要靠边站呢。皇伯父虽然脾气好,却不怎么爱夸人,最常夸的也就是老师和崔首辅了,说他们一个是文章妙天下,一个是风骨定山河。”
顾铭这才有了些概念。一听是父皇推崇之人,立时就起了向往之心,欲言又止地看着顾旸。
顾旸眼珠子一转,嘻嘻笑道:“是不是动心了?想做我师弟了吧。”
顾铭:“……”
说来也怪,万般看不上人的顾旸小霸王,对顾铭却另眼相待。还真的将顾铭偷偷带出宫去认了林瑞做老师。林瑞本不想参与皇子之事,但顾铭是个认准理九头牛都拉不回的人。他自见到林瑞这般仙风道骨,气质出众之人,心里就有了亲近之意。又想到顾钰的嘲弄和兰姑姑的期盼,不免更有了些动力。
在顾旸的帮助下,顾铭每天下了学就跑来定国公府,就在林瑞外书房站岗,明着偷听林瑞给
顾旸上课。久而久之,林瑞对他的行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最后,也就默许他和顾旸一起听课了。
一起听课的还有林瑞之子林瑾,小顾铭一岁,三人每日一起听课学习,渐渐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顾铭继承了陈皇后的聪慧才智,本就很有天分,加之名师指导。慢慢地就在学业上把顾铄和顾钰抛在后面。甚至还在某次的御书房考校中拔得头筹,让元平帝破天荒地夸赞了一句。顾铭喜不胜收,那年他十二岁。
顾铭以为一切都在朝着好的地方前进,他有良师益友,又有父皇的赏识。那时的他尚不知道怀璧之人,又兼之华服,会招来多少人的恨意。
元平十八年,经历了三年的南方战事总算平定,大周朝迎来了它的春日,而安平侯薛淮,大周朝最为出色的将领却走进了他生命的冬景。
元平帝为此痛心疾首,他是赏识他的伯乐亦是看重他的长辈。薛淮从一个骑马游方的侯门子弟到指挥若定的万军之将,可以说是他一手培养起来。他一步步看着薛淮平西川,定南夷,看着他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奉献给自己的帝国,看着他从出征前的雄姿英发,到现在的毫无生气。一个才二十六岁的少年奇才,就像天边的流星,在最璀璨的时刻划落长空。也仿佛一夜之间带走了他的壮志豪情。
因着元平帝的伤痛,整个皇宫都变得格外小心翼翼。
这日才下学,顾钰叫住顾铭:“四弟,我想与你联名为薛将军写一篇祭文,待到薛将军发丧之时吟读,你意下如何?” 这两年,顾钰成长了许多,再不是以前的骄纵样子,而变得格外亲切而温和。
顾铭也很感怀薛将军之死。在他心里薛淮是英雄,也是大周武力昌盛的象征。但他到底对顾钰有些介怀,便婉拒道:“……我的文笔比不上二哥、三哥你们,只怕贻笑大方之家。倒不如给你们磨墨裁纸,也算尽自己一点心意。”
顾钰却状似有些遗憾:“可惜了。父皇说过我们兄弟几个也只你的文采称得上有豪气。这次本想着借你之力能写的出彩一点,以慰薛将军之灵,亦略解父皇之愁绪。”
顾钰还真是了解他,点到为止,却句句说在在点上。他无法拒绝一切能亲近父皇的机会。他犹豫了片刻,终还是应允道:“ 承三哥谬赞。权当弟弟献丑了。”
顾钰很是高兴的样子。与顾铭约好了这几日下学后留在澄园斟酌笔墨。连着五日,两人皆在一处,顾铭觉得顾钰也不似从前那般讨厌,想着毕竟亲生兄弟,日后若也能这样和平相处于自己也是桩美事。
到了发丧那日,元平帝调遣边境五镇的铁甲军,从京中到榆陵排列成阵,以送薛将军尸骨下葬。
榆陵前,顾铭听从顾钰之意,展卷开始吟读:“……念将军之烁烁兮,意峥嵘而嘉惠,国念明训,士思令谟。何将军……”
满朝文武无人敢发出声音,静默地矗立陵前。顾铭的吟读声便字字清晰。见他突兀地停下,元平帝淡淡地开口道:“ 怎么不念了?何将军什么?接着念。”
顾铭手心里都是汗。他知道自己中计了。这篇祭文已经被调包,是顾钰,他想置自己于死地。
下一句是“何将军之凛凛兮,厉针石而从之” ,假借惋惜薛将军之意,暗讽元平帝治下之昏庸。何等大逆不道之言论。他若是念出这一句,父皇会震怒于他的不孝,文武百官会对他的无礼口诛笔伐,甚而爱戴薛将军之百姓也会鄙夷于他。只这一句,他再无翻身之地,何其阴毒。
他的手心全是汗水,他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和愤恨。面对元平帝越来越锋利的目光。深吸一口气:“ 何将军之凛凛兮,忍弃世而飞升,千军凝盼,万世慨然……”
祭文读完,顾铭长舒一口气。
顾钰阴狠地觑着顾铭,古有曹植七步成诗,今有老四须臾成文。倒是小瞧了这个弟弟。
回到宫中,众子皆听候于御书房。“砰”元平帝重重敲了桌子,横眉指着顾铭:“跪下。” 顾铭认命地撩袍下跪。他知道虽逃过在百官面前的丢脸,却逃不了父皇的这顿责罚。
“给朕说一说,你到底写了些什么,嗯?”
顾铭低头不语。
元平帝却气愤地把案上的两只狼豪摔向顾铭。笔上之墨溅了一身,看起来格外狼狈。
顾钰拱手出列道:“父皇,四弟定是一时大意。未经斟酌,就写些不合时宜之言论。也怪儿臣看时未及时察觉。”
顾铭心中冷哼一声。抬起头看向皇帝:“父皇,请父皇明鉴。儿臣对父皇是孺慕之情,对薛将军是崇敬之心,绝对不曾存过什么不孝不义之念头,更别说写于纸上。还请父皇明鉴。”
元平帝却似对他失去了耐心:“不说是吧,来人,去把那份祭文取来。”
两个侍卫闻言而入,同进来的还有晋王。看到晋王,元平帝的脸色舒缓了些:“阿璋,你怎么过来了。”
晋王拱手道:“还不是那个皮猴子。这次又闯祸了。特来向皇兄请罪。”
元平帝笑道:“小宝还是个孩子,能闯什么祸。就算闯祸了,也有朕给他撑着。” 元平帝格外溺爱顾旸,只跟着太后叫他小宝。
这番偏心的话语一出,就连顾钰也是嫉恨万分。晋王却还是那副样子,不骄不喜,严肃地说道:“他跑去紫阳宫玩,不小心打翻了墨水,把老四放桌子上的几本书并文章都给毁了。这次可不能再惯着他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元平帝知道晋王是在保顾铭。略沉默片刻,挥了挥手:“也罢。自然如此,老四从今日起闭门思过六个月。还有你宫里伺候的人各打三十大板。日后若再犯,可就没这般运气了。都下去吧。阿璋你留下陪朕说话。“
兰嬷嬷年岁已大,哪里能承受三十大板,顾铭还想求情,却见晋王冲他使眼色。顾铭心下痛楚,还抱着幻想能让元平帝收回成意。他不住地磕头:“父皇,兰嬷嬷年岁已大,就让儿臣代受吧。”
元平帝刚平息的怒火顺势又起,一脚踹在顾铭身上,严辞厉喝道:“混账,你是什么身份,她一个贱婢值得你为她屈尊求情?和你母后一样,都是……”
“皇兄!” 晋王急切的一声叫唤堪堪截住了元平帝的后半句话。元平帝的理智回复,摆手让顾铭退下:“你若再求情,就不止打板子了。”
顾铭抬起头,已是满脸泪水,他无尽伤痛地望着曾经如此钦佩仰慕的父皇,咬牙复又磕了个头:“谢……谢父皇饶命之恩。”
然后起身冲出御书房。那一磕也是还他生养之恩,此后父子便只是君臣。
之后三年,四皇子顾铭又变回了宫里的透明人。永远都是冷厉高傲的样子,没有人能够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