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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父子(上) ...

  •   元平二十二年的冬日格外寒冷。

      两淮地方官员相互勾结,私盐、土盐买卖泛滥,原本依靠盐引每月还能拿到一斤盐以勉强度日的农户,这几年竟连二两盐都领不到。盐价越来越高,加之水旱灾害频繁,两淮地区的百姓死伤无数。

      四皇子顾铭访友之际无意察知,密报皇上,在刑部尚书王昶的协助下,亲自在两淮地区明察暗访了近半年,搜集了大量地方官参与私盐买卖的证据。这些账目清单、往来书信并都转运盐使司的证词在早朝一并呈上,恍若平地惊雷,使得龙颜震怒。原本高呼河清海晏,太平盛世的大周官员在一份份私盐名单面前哑口无言。

      两淮地区共三十九名人员牵涉其中,其中不乏巡盐御史这样监守自盗。甚而还有权贵被牵扯出来,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忠勤伯郑东,虽不在名单内,但巡盐御史私帐上却有孝敬郑东的五万两白银。

      向来温和的元平帝这次像是真的被惹怒了,三十九名官员无论背景身份,一律押解进京,着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三司会审。不过到底在郑贵妃的攻势下,放了郑东一马,只让他把五万两白银上交国库,并罢黜其在礼部的虚职。

      这次私盐案中,最令人侧目的莫过于从前不曾显山露水的四皇子顾铭。京中世家就像第一次认识这位皇子,一时恍觉原来这位元后嫡子业已成人。且在此次案件中表现地有勇有谋,堪当大任。

      元平帝看着眼前跪着听候封赏的顾铭,许是从这个儿子甫一出生就开始的漠视和冷落,使得此时的元平帝竟不知如何面对他。

      “起身吧。无论你这次去两淮是存着什么想法,但这个案子却是查的漂亮。说吧,想要朕给你什么赏赐。”

      永远都是这样冷漠如主仆的态度,永远把他往最不堪的地方去想,这就是当今圣上,他的亲父。

      若是年幼时,他必会不服气的出言反驳,但是现在的他早已经过了需要父亲关爱和承认的年纪。

      顾铭极尽谦卑地回道:“儿臣自知此次能解救两淮百姓于水火之中,全赖父皇的支持和崔首辅的妥善安排,儿臣只是奉旨协助王尚书行事,实在不敢矜功。”

      元平帝似是对这个回答尚算满意,从他进御书房起就一直板着的脸渐渐缓和。

      “倒是有些自知之明。你虽无甚出众才能,但这次能将这些贪腐之物一网打尽,倒也算有功劳,不必过谦。”

      顾铭应了一声,抬起头,装出一副孺慕依赖模样:“儿臣愿能向哥哥们一样入朝为官,能为父皇分忧。请父皇恩准”

      大周朝的皇子过了十五便可以到官场去历练。皇帝会根据对众皇子的了解以及自己的喜好,将皇子分别安排在六部的职位。

      大皇子顾锐不会念书,却有些排兵布阵的天赋,就被安排在兵部做个员外郎,在威北侯方璨的手下;二皇子顾铄自请于吏部历练,由吏部侍郎冯凭带着;三皇子顾钰则被安排在户部,户部尚书刘赦手下。

      元平帝狐疑地看了顾铭一眼,试探地问道:“你想去哪地历练?”

      顾铭早已料到这一问,心里冷笑。面上却假意犹豫片刻:“儿臣不才,比不得几位哥哥能干。斗胆想自请去工部,能跟着学点技艺。”

      元平帝有些意外他没趁此去更为核心的刑部,而是选了工部。便笑了笑,满意地说道:“朕允了。”

      复又说:“有功当赏,有过也要罚。你未请示朕意就私离京城,又处处针对你三哥,实不可取。罚你自己宫中思过一月。一月后就去工部任职吧。你二哥、三哥多有强于你处,日后多向他们学习。”

      即使顾铭再是不曾期待父慈子孝的场景,也被元平帝的这番话敲打的心灰意冷。只得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伤痛和不服,拱了拱手,摆出欣喜不已的神情道:“谢父皇恩准。谢父皇轻罚。儿臣谨记父皇告诫。定不会让您失望。”

      元平帝也无更多话与他说。摆摆手令其退下。自己则踱步至御案前批起奏折。顾铭又恭敬地拱手告退。

      出了御书房,顾铭径自回了紫阳宫的春松殿,兰嬷嬷早迎了上来。兰嬷嬷是先皇后从陈家带来的,在先皇后进王府前就是最得力之人。

      她本是满脸喜色地出殿门,正要问父子相处如何?皇上可有甚奖赏之类的话,却在看到寒着脸的顾铭时,全部咽了下去,只关切地问:“天色不早了,可要摆饭?”

      顾铭见到兰嬷嬷,换出笑脸,扶住她关切地问道:“我不是说过么?嬷嬷只管歇息着,不用管这些琐事。背可好些了?这半年可有勤换药?我带来的药吃了么?”

      兰姑姑笑道:“换了换了,药也吃了。日后出去您不要记挂奴婢。都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活几年,只要您好,奴婢就万事都好。”

      见顾铭抿了嘴有心事,便也不打扰他:“奴婢先去摆饭。您先歇会儿。”

      顾铭点点头。待兰嬷嬷出去了,挥手退下正要上前来伺候更衣的宫女,重重地横躺在榻上。他想他做到了,只是太累,太累。

      幼年时的顾铭,早早失怙。没有母亲的照顾和爱惜,即使贵为皇子也常会被欺侮。哥哥们仗着年长些会欺负他,而那些最会捧高踩低的宫人见他不懂事也常戏耍他。兰嬷嬷不过是个下人,即使拼命想护着小顾铭,却也总有她疏忽的地方,无能为力的时候。

      那年他七岁,自母后崩后,他就一个人住在紫阳宫。同在宫内的还有已满十岁的大哥,他本也应该十岁再搬迁于此的,只是父皇说坤宁宫不许人住了。

      他日日夜夜盼着父皇能来看他,每天都问父皇什么时候能来。兰嬷嬷就把小小的他搂在怀里:“皇上忙于朝政,得空了自然就来看您了。”

      小顾铭想既然父皇不得闲,那自己去看他吧。他有了这样的想法,竟如春草一般漫长,再也停不下来。

      他没有告诉兰嬷嬷。旁敲侧击地从小宫女那里打听到乾清宫的位置。悄悄地在心里描绘了无数次路线。

      这天早晨,趁着兰嬷嬷去领月钱的机会,小顾铭绕过宫人们的视线,飞快地朝着乾清宫方向奔去。

      他美滋滋地想,一会儿见到父皇,一定要告诉他自己有多想他。若是父皇还在忙,就给父皇打扇泡茶,就像兰嬷嬷对他一样,那样父皇就会喜欢他了。

      小孩子脚程慢,到快到午时了,他才将将到御花园。穿过御花园就到乾清宫了,可是他实在太累了,很想休息。这样想着,他就坐到了一旁的桃树下,歇息起来。

      “这是钰儿特意为皇上泡的茶,皇上可要尝一尝呀。” 微风传来一阵悦耳的女声。顾铭悠悠转醒,爬到草坪上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

      是他朝思暮想的父皇。身边却还有一个插金带翠的宫装美人,正递给他一盏茶。还有一个和他一般年纪的男孩,仰着头无比崇敬地望着父皇,正如他一样。

      皇上高高兴兴地接过茶,喝了一口,摸了摸那个男孩的脑袋,夸到:“钰儿孝顺。这是父皇喝过最好的茶。”

      原来这个男孩就是和他同岁的三皇子顾钰。小顾铭心里不服气地想:那才不是最好的茶呢,我也会泡茶,会泡更好的茶。

      又听顾钰朗声说道:“今日程博士教了《论语》。子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儿臣学后颇多感触,父皇待儿臣母妃这么好,儿臣也定要好好孝敬父皇。”

      看着顾钰稚气的声音却能说出这么多自己听也听不懂的话,顾铭不觉有些失落自卑,就算他泡的茶更好又怎样,顾钰有更多学问会说更好听的话。难怪父皇不喜欢他。

      果然,他就见父皇一手抱起顾钰,揽到怀里,一手牵住郑贵妃的手:“钰儿如此懂事,朕心甚慰。是你教的好啊。这偌大的后宫,也只有你才是朕的知心人,只有你们才是朕最疼爱之人。”

      顾铭看着他们三人相偎在一起,如真正的一家人。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再无其他人能插入期中。他只觉得心里很酸很酸,整个身子就像从悬崖上往下落,不禁落下泪来。父皇最疼爱的是顾钰,没有他,他什么都不是。就算他做再多的事情,父皇也不会喜欢他。

      皇上和郑贵妃说说笑笑地相携回宫了。顾钰却还留在原地,顾铭不知道为什么顾钰还在此处,他怕被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不觉往桃树后面躲了躲,偷偷擦着眼泪。

      “你来这里干什么?偷偷摸摸地跟踪我们?”

      忽听到一句少年嘲讽的问话。顾铭抬起头,竟是顾钰,原来他不走,是因为已经发现了自己。

      顾铭咬着牙不说话,好像是静默的顽抗。可是顾钰却不给他留最后的尊严,趾高气扬地踢了他一脚:“说你呢,傻子。你也看到了,我可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我说什么你就得听什么。”

      顾铭气得从地上猛地弹起,一头撞过去,直把顾钰撞倒在地。他虽小顾铭大半年,可力气却远甚于他,正想接着揍他。却听顾钰大叫道:“你敢打我,我就去告诉父皇。你看父皇还要不要你。”

      顾铭的手举在半空中,再不动了。他知道顾钰说的是实情,他要是打了顾钰,父皇就真的会不要他的。

      就在顾铭犹豫间,顾钰一脚踹到了顾铭身上,直把顾铭踹到在地。他一跃而起,骑到顾铭身上,卷起袖子正要开打。却听不远处守着的小太监大声叫道:“请晋王安。”

      顾钰忙跳到一边,整理了衣衫,顺便把顾铭从地上拉起来,再没了先前的嚣张样子。

      原来顾钰最怕这个亲叔叔。晋王为人最是端肃规矩,在宗室里名望极高,且最得皇上信任,无论是乖戾的大皇子,高傲的二皇子,狡诈的三皇子通通怕晋王,每一个在他面前都乖顺的不行。

      晋王走到了跟前,三皇子恭敬地向他请安:“ 王叔好。” 见晋王盯着花猫一般的顾铭看,忙解释道:“我们刚刚在玩耍呢。他身子弱,摔了一跤,我这就带他回去擦药。” 说着就要拉顾铭走。顾铭却气呼呼地拍开他的手。

      顾钰又气又急,找补道:“小四心眼小,摔了一跤就生我气了。那我就自己先回去啦。皇叔告辞。”

      晋王倒也不拦他。等三皇子走后,却也不走,只沉默地看着顾铭。顾铭被看的慌慌的,现下才后悔没有跟顾钰走。他虽孤陋寡闻,却也听过这个叔叔的名字,知道他最是严厉,要是他把今天的事情告诉父皇听,那可怎么办。想着就害怕起来。

      晋王看着顾铭头越来越低,背着手,就像做错事的孩子。“可伤着了?”语气平淡地问道。顾铭怯怯地答道:“没什么。”

      不答没伤着,却说没什么。倒有些意思。晋王轻轻一提就把顾铭提了起来,往肩上一扛,像抗小动物一般就往园子外走。

      顾铭吓坏了,挣扎着要下来。可是晋王毕竟是亲去过沙场,打过仗见过血的人,对付区区孩子易如反掌。大手一箍,顾铭便动弹不得了。

      过了好一会儿,到了一处地方,晋王才将他放下。

      “朱太医,你来检查一下四皇子的身体。”

      原来是在太医院。晋王拍了拍顾铭的背,说:“你乖乖地不许动,让朱太医好好看看,别留下疤。”

      不知是不是血缘亲情之故,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顾铭就对晋王有了依赖。竟也不反抗,乖乖地就让朱太医给他做检查。

      “禀王爷,四皇子的外伤无甚要紧的,下官给开几个外敷之药即可。”

      晋王点点头,等太医开好了药。便牵着顾铭往紫阳宫走。

      斜斜的夕阳照下,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顾铭心想:王叔要是我的父皇该多好。他曾无数次幻想父皇牵着他的手走过皇城的大小街道,宽窄巷子,像现在这样,也不需要说什么,就这样一直并肩走着。

      快到宫门前,顾铭却不迈步子了。晋王转过身:“怎么了?”

      顾铭抬起头:“我不想回宫……宫里只有兰嬷嬷。她一天有好多事要做,要去浣衣,要在宫里打扫。没有人陪我玩,也没有人陪我说话……我能不能跟你走。”

      晋王很是讶异,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道:“你想不想去读书。像你哥哥们那样,去澄园?”

      顾铭的眼睛就像被点亮了,他当然想。他想像顾钰那样说出好多有学问的话,想知道更多外面的事情,想让父皇喜欢他一些。这样想着,便重重地点了下头,脱口而出:“我想的。”

      晋王笑了起来:“乖乖回去。让你的兰嬷嬷给你收拾收拾。等伤养好了就能去上学了。”

      顾铭跟着也笑了起来,正要回宫。忽地又不确定地试探了一句:“那一言为定?”

      晋王看着他扑闪着眼睛,倔强又有点狡黠的样子,点了点头:“一言为定。快去。”

      晋王只是轻点了点头,顾铭却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无尽的力量,飞一般地奔回春松殿内。

      兰嬷嬷看见他一把搂到怀里。急得直掉眼泪:“您刚才去哪里了?”

      顾铭高兴地挣脱开她的怀抱:“嬷嬷嬷嬷,你知道吗?我可以去上学了。”

      兰嬷嬷“嘶”了一声。顾铭发现不对,忙过去看,却发现兰嬷嬷的脸上肿青了一片。顾铭吓坏了,学着兰嬷嬷以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吹着伤口:“呼呼。”

      兰嬷嬷看着他这样懂事,欣慰道:“嬷嬷皮厚,不打紧的。您先前说要去上学了,可是真的?是皇上的旨意么?”

      顾铭看着受伤的兰嬷嬷,原先的喜悦之情早已减了一半,又听她提到父皇,更是颓然。不复先前欣喜若狂的样子,恹恹地回答道:“ 不是父皇。我…我没见到他。是王叔答应的。”

      兰姑姑还是很高兴地接话道:“晋王说的,那准没错了。嬷嬷真是高兴。娘娘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定保佑您平平安安。娘娘是陈家的姑娘,自小就有学问,日后您也肯定是最有出息的。”

      顾铭却高兴不起来,乌黑的眼珠盯着兰嬷嬷,问道:“ 嬷嬷怎么受伤了呢?”

      兰嬷嬷顾左右而言他:“就是摔了一跤,没什么。” 不知怎的,顾铭想到先前顾钰说他摔了一跤。直觉兰嬷嬷不是摔的,定是受了谁的委屈不能说。

      顾铭乖巧地陪兰嬷嬷说话。暗地里却去找了春松殿的小丫鬟。原来,兰嬷嬷领了月钱回来却不见顾铭,急得到处去找,听说前段日子他一直在打听乾清宫的方向,想是自己摸去找皇上了,赶忙往乾清宫方向去寻。谁知在御花园前遇见了顾钰。顾钰才在顾铭那里受了气,见到了兰嬷嬷,就把气都撒在了她身上,故意叫嚷她冲撞了自己,让小太监好好收拾她。小太监知道春松殿是最好欺负的,自然不客气。

      顾铭跑进兰嬷嬷住的耳房,抱着兰嬷嬷直哭。兰嬷嬷知道顾铭必是已经知道了真相,却只是拍着顾铭说:“等您长大了,就再没有人敢欺负兰嬷嬷了。” 顾铭想到自己先前还想抛下兰嬷嬷跟晋王走,觉得自己真是太坏了。如果没有他,兰嬷嬷该怎么办呢?这么大的皇宫,却没有她的容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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