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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宴 ...

  •   宴厅里一片沸反盈天,觥筹相错。
      喧嚣声一浪高过一浪,早早将歌姬柔悦的嗓音压下去。
      今日非是正宴,落座也不必太过讲究。我到时位子已满了半数,诸家主客卿自然坐得靠前一些,相互交谈甚欢。
      我打眼瞧过去,在靠后几排寻了个僻静处所,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落了座。
      每逢段老家主寿辰,参宴的也不全是些世家子弟,云洲这块地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俱会提前以名帖拜之,略备上些薄礼,前来祝贺。更因入宴没什么门槛,引得不少远方名人侠士纷纷慕名前来。聊表心意者有之,两手空空只在腔子里装了颗赤诚之心者亦有之,俱言来此只为仰慕仙家风仪。可我瞧着,倒有不少是打着蹭吃蹭喝的主意。
      我将双手叠在一处置在桌沿上,慢慢将下巴置上手骨节。喧嚣热络声不绝于耳,脑袋里空了片刻,便开始乱糟糟一片。闭上眼睛耳里却又灌进右手边一位慈眉善目大娘的絮叨。
      我忙坐直身子,微笑看着慈眉善目的大娘。
      大娘柔声道:"我们邺城人中也有不少侠客修士。我家里也出过不少光耀门楣的,最是仰慕仙家风采。更是倾慕仙子。"
      顿了顿,身子朝我这侧倾了倾,又道:"往后仙子真屈尊来了邺城,定要提前给声吩咐,我们给您安排的得妥妥帖帖。"
      言毕,半强迫半乞怜地将一封名帖塞进我手里。我心中感慨良多,又不忍在面上现出来拂了她的心意,只得连道,"客气,客气。"将那封名帖拢入袖中。
      她那几声"仙子"直教我脑壳生疼。我非是仙子,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身。各宗族也自然和"仙家\"这词儿沾不上干系。宗族惯常被误认,只因得哪里有了凶煞邪祟,总会有几个出头鸟自天而降以抚民匡弱。
      寻常人等哪里揪得出凶邪之物,不过口口相传,愈传愈玄。真有几个不怕葬命的,也皆被骇得似痴似颠——即便真留了个别清醒的,除了为传说的玄幻色彩更添一笔风韵,也没有再多的用处。故此,那些雁过留影人不留名的宗族人被讹传成了仙家。加之还有些思想清奇者除个小妖也要焚香沐浴鲜花铺路再顺手以灵力催个不合时令的花开,"仙家"这名号便越打越响,连带着整个宗族跟着沾光。
      但除妖捉鬼的技艺本领也非造物的传奇。因上古时有九凶兽横行无忌,凭空造出了不少天灾人祸,宗族的先祖十分不怕死,又有慧根。早年间与山精志怪打过半辈子交道,通晓不少了不得的密辛。虽不得长生之法,却甚具设阵之能。他们设了个"七杀阵",欲将凶兽封印。
      载着"七杀阵"这阵法的《九族秘辛》是个复刻本,也早不是什么秘辛。书册已有缺佚,对阵法的记载也只寥寥几笔。只书了"以煞化煞,祸福相倚"这看着颇幽深的两句,余者便是宗族灵力的来历。
      当年先祖欲设"七杀"封印异兽,他们是成功的。
      然,虽成也败。只因先祖尽数随着封印死在那阵法里,想来是被凶兽煞气所伤。毕竟是凡人,肉体凡胎,命里有那一劫自然不大好躲。
      先祖逝后,余下族人遵照遗书推举九个统领,各带领妻嗣亲人,群从仆佣赶往一处指定的封印之所。将封盂埋于一处,外设宗祠,日日焚香拜祭,这煞气便被化得所剩无多,倒养了那一方的水土。各族人也就安栖于此,繁衍生息。
      原本只是平平淡淡过日子,同平常的大家族没两样。但自第六代子孙始,生出些小变故。
      那一代各族皆有个初生稚儿身带异纹。各族异纹图案不同,也未布在身体同一处。待长到三岁,纹路渐渐褪去,孩子便与常人无异。各家主隐约觉得这怕是与本家宗祠里供着的异兽脱不了干系,唯恐生出事端,只得日夜盯着那些孩子逐渐成长起来,心中惴惴不安。
      事情怪在那些孩子并未带来什么灾厄。非但无灾无厄,他们生就慧颖非常,讨人怜爱。众人见他们虽与常人不同,却像是好事,再者宗族供养异兽非一朝一夕,也不至对奇事大惊小怪,也就对那事不怎么挂心了。即便孩子们偶能为常人之不可为,见常人之不可见,也都见怪不怪。就这么又过了几代,各族陆陆续续所有人都带了这察凶视煞的资质。
      历来各族身带妖纹者天赋过人,但究竟有多过人也因人而异。但他们因妖纹而享尊荣却是真的,毕竟只有他们上生来便是客卿,即下任家族候选人之一。可既是之一,便知家主人选并非定数。早年有生具妖纹却只爱与文朋墨友敲棋煮酒的,亦有生来寻常却将己族理得一片繁庶有条的。由此可观得,天命虽强,也强不过事在人为。

      这宴直设到了入夜,期间人走了一波又一波,又来了一波又一波,丝毫未见结束的意思。我干了最后一杯酒,餍足地舔舔嘴唇,便起身提前离了席。
      此刻清夜无尘,漫天的星子迢迢皎皎,倒是个夜游的好时机。
      宴厅西南方有个不大不小的荷风居。内里花廊朱阁,雕门绮户。四周曲水迂转,顺水植着亭亭竞俏的荷花。正值盛季,一众景色尽皆被拢入了荷香半里。
      此刻人既聚在宴厅,这居所自然鲜有人至,我得了清净,一路走走停停,赏荷观檐的倒也自寻乐处。
      只是不知被风一吹微有些上头还是怎的,转来转去竟有些不识归路。正默默思忖着可是该等宴散人至,请人来领我回去,便瞧见池中亭上,有个着艾绿衫子的身影有些眼熟,倒像是我那此刻该在宴厅吃酒的未婚夫婿。
      我与池珩虽订了亲,却非是用我本来身份,亦是两人自作主张。我堂叔那边好说,他父母却对我不甚满意。我当日瞒着池珩登门拜访,在客堂枯坐半晌,喝了半晌午的茶,直近日上三竿,池夫人方从内院里由侍者扶着,款款姗姗踱步出来。
      直走进客堂高坐在主位上,执起茶盏抿了一口,温柔笑道:"姑娘莫怪,老身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总不见好,近些天倒愈发贪睡。许是人老了,也不中用了。"
      我忙放下手中茶盏坐得更端正些,恭恳道:"您说这话可是折煞我了。我听谨言说了您不少,您长年念佛吃斋,又行了许多善事,又有谨言这样的孝子。缙云哪一户人家提到您都该道一声福祚绵长。"
      她将茶放在案上,由侍者馋着走到我身侧坐下,只与我隔了个桌案,笑道:"我早前听谨言说,姑娘总盼望着见一见我。今日竟真来了。"
      顿了顿,续道:"我是世家之女,未曾见过如姑娘这般在成婚前拜访男方父母。今日听说姑娘来了,竟也吓了一跳。"轻拍拍我的手,和善道:"我想,这便是世家游散门客的作风罢。"
      我还未答话,她又道:"总归见一面便是有缘,也给姑娘备了份薄礼。"
      微一摆手,侍者端上来个锦盒,恭谨地站在近前。她将锦盒打开置在几案上,一卷云锦流转华光,花纹瑰丽如云。
      她将锦盒朝我这侧推了些许,温声道:"这是中曲一位世家小姐耗了两月亲手织就,到底是世家的小姐,做什么都极好,寻常女子真是比不得。"
      握住我双手,"姑娘可见过这由巧手世家小姐织成的云锦"
      我一时理不出头绪,便只含糊地摇摇头,颇有些困惑。
      她将锦盒递到我手里,笑得愈发和气,"那便赠与姑娘了,姑娘也不必推辞,到朋友家做客,主家赠些新奇玩意儿也是应该的。"

      那日我直到走出府门才明了个中含义。是以当日订婚宴上只来了池珩家零星几个亲朋也在意料之中。
      说到底是我隐瞒自己家世身份引来日后诸多麻烦。虽则我打定了主意请段家主做见证,可明日方是正宴,我若赶在那之前的空当与池珩订了终身,实在难脱喧宾夺主之嫌。
      若不表明身份便与他同进同出,婚约又无人认同,无人可证,恐坏了双方名声——我其实没所谓,但缙云守着那些缛节,规矩多得很,池珩怕是要吃些苦头。
      我来的这几日都未与他打过照面,只听说缙云池氏来得比我早上三五日,再多便没有了。
      现今既碰在一处,躲了也没什么趣味。我自莲池这一侧踏上石桥。
      已行一半,池珩却还未察觉,我忍不住唤了两声"谨言"。
      他方似大梦初醒一般循着声音望过来。见是我,微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后快走几步朝我迎上来,面上一片难掩的欣喜。
      在我面前站定了,讷讷地犹豫片刻,又重礼节地唤声"秦姑娘",才道:"秦姑娘怎么也在此处?"
      我心中感慨他真一向斯文守礼,答道:"家主与门客都处的不错,我说这宴会几年才遇上一回,该来见见世面,她便领着我来了。"
      他一愣,定定瞧着我。面上那一片喜色不知为何掺了些似愁似哀的情绪,神色也晦暗不明起来。
      许久,他声音缓道:"这个时辰宴席也该散了,若被人瞧见你我同在这一处总归不妥。"
      顿了顿,又道:"可要我差人送你回去?"
      我精神一振,指着满池荷花,"这是你的居所?荷花开得风头无两,明日我能来赏荷么?"
      他未接我这话茬,只唤来远处静立的小厮,遣他送我回居所。
      我随小厮走出小亭,又回身看他一眼。他锁眉低垂着眼睛,像是在思量权衡什么事,对我的目光无半点察觉。
      镰月引在云后,亭内白练似的月光也默默隐去。他不动不言地立着,与夜色融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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