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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捌 ...

  •   云罄走了两步,突然停住,似乎看到了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什么,吴嫣诧异,转过身去,只见一红衣女子懒洋洋扶着门,站姿风流俏丽,正含了一丝调侃笑容,目光在她与云罄之间流转。
      那自然是迤逦。
      云罄这两年早练就了不动声色的冷淡,偏偏迤逦就是有本事把他看得无限尴尬。他低咳一声,尚未开口,迤逦已经噗哧笑出来,上前挽住他手臂,笑眯眯地对吴嫣说到:“幸会,我是阿倾的妻子。”
      一句话让吴嫣和云罄都一怔。
      云罄诧异地看向迤逦——她不是宁愿做舞娘都不肯再回他身边么?她不是说一切都是在其位忠其事么?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迤逦流目看他:“怎么,王爷有异议?”
      云罄牵牵嘴角:“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分明胆子大得很,声都不吭地躲到江南来游历鬼门关。”迤逦抬手试一试云罄的额头道:“唔,可以烤凤梨酥。”
      吴嫣听得忍俊不禁,再看着云罄面上第一次流露的啼笑皆非,心里有种很莫名的感觉——一直冷淡自持的罄王似乎这才多了几分人气。
      迤逦笑着看向吴嫣,眨眨眼睛:“他在赌气。”
      “胡闹。”云罄终于忍不住低咳一声抗议。
      “没有赌气那这是做什么?”迤逦修长手指一挑,云罄身上的披风委地。伸手将云罄推到床上,她笑盈盈地俯身:“你如果自己硬要端着,那就别气大家以后都只敢把你当王爷,不敢再把你当阿倾。”
      “你……”云罄气结,怎么变成他的错了?
      “我说得不对?”迤逦挑眉,一手压在云罄肩上,不许他起身。
      吴嫣看得叹为观止,真没想到森然冷肃的云罄,还会有人敢把他推倒床上武力镇压。如果不是太过失礼,她可真想多看看。
      而那对峙的两人似乎都没留心吴嫣悄悄退出去,只顾互相用眼神比拼内力……终于,云罄放松地躺下,牵出一抹笑容。
      “认输?”迤逦一笑。
      “你为什么会来?”云罄温言问。
      “我不来,谁帮你招呼老爷夫人?”迤逦斜眼看他,“就凭你呀,肯定打个死结,还把自己给气得内伤。”
      “有那么糟糕?”
      “难道不是?”
      “为什么会来江南?”
      “你问过了。”
      “但你没有回答。”
      “罗嗦……”迤逦想掩他的口,云罄一把拉住她的手,深湛目光凝目而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来的,是南烛还是迤逦?”
      迤逦的回应是终于让他无法发问——她给了一个绵长缱绻的亲吻。

      这一个吻,中间相隔的是三载的流光与变迁。
      许久,迤逦方抬头,伏在床沿笑得眉目明媚,看着他:“现在没有话要问了?”
      “没有。”云罄有些气息凌乱,忍耐着没有咳出来。
      “可是你的问题我其实都没有回答。”迤逦侧头笑。
      “南烛……”云罄有些认命地放弃思量,只道:“南烛,我们之间,你永远是来去自如的一个。”
      “还在赌气呀?”迤逦眼中波光潋滟,作势又欲吻上去。
      云罄一窒,终于再没忍住推开迤逦一阵咳嗽。
      迤逦扶起他,手拍他背上,口中没好气地笑道:“不是见过大世面了么,一吓唬还真的急了。”
      云罄咳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哑声道:“父母他们都在等着……不要让他们等久了。”
      “你以为我真是来尽孝道的?”
      云罄沉默。
      迤逦站直,整理衣衫,不再跟他多说一句,转身走出去。

      云罄手压在额头上,闭上眼睛。
      今天似乎发生太多事情,每一件都超乎他的预料,父亲,母亲,大哥,小妹……迤逦……一时间纷乱影子交错眼前,忽而极近,忽而极远,全不受他意识控制。
      他是林倾,还是云罄?
      她是南烛,还是迤逦?
      ……
      胡思乱想也没个结果,人倒又开始昏沉,偏偏睡不着,只能那么熬着。
      好在迤逦并未让他久等。
      当云罄又被一团和乐融融包围时,不由得不在心里赞叹一声迤逦本事了得。除了大哥还有点神色不自在外,父母倒是又回复慈爱,小妹林琅又开始缠着他问这问那,非常关心宫里是否真的连小宫女都美貌如仙。
      “她们都没有小林琅漂亮。”云罄摸摸小妹的头发。
      “真的?”林琅喜不自胜,忽然调皮地问:“那小林琅和嫂子谁漂亮?”
      云罄抬眸看向一直在一旁含笑的迤逦,微笑道:“南烛像你这么大年纪时,大抵没有你漂亮。”
      “那就是说现在嫂子比我漂亮啦?”林琅扁嘴。
      “别理他,他在变着法子夸自己是漂亮的小美人的哥哥,还娶了更漂亮的大美人。”迤逦笑。
      “哦?到底是谁在变着法子夸自己?”云罄抬一抬眉毛。
      林夫人呵呵笑,搂着林琅,又拉着迤逦的手:“都漂亮,都漂亮。”

      那边吴知舟和一干官员倒是都松了口气,云罄家人来后——尤其是那个叫迤逦的女人来后,铁血冷淡的罄王爷好像容易对付多了。
      那些大夫之流更是暗自庆幸,现在开了方子只要交给迤逦姑娘就成了,再不担心送药进去会被干净利落地摔出来。
      迤逦自有她的办法,每每煎好药,先让要见云罄的官员等在外面,逼迫云罄喝下后,一看他皱着眉头一副想吐的样子,立刻扬声请他们进来。
      她知道云罄素来骄傲,好面子,决不肯在属下面前失仪,那就会再难受都忍着,不致浪费了难得的好药材和她天天守着火炉的心思。
      她这点意图云罄当然明白,常暗自苦笑,这世上有两人最懂得利用他的弱点,迤逦就是其中之一。

      这样几天下来,云罄的病倒是见了点好转。
      长夜静谧,迤逦躺在云罄身边,忽然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来江南么?”
      “嗯,你不肯说。”
      “那是因为前几天你病得七荤八素的,我没法跟你说。。”迤逦问:“你现在能走吗?”
      “可以。”
      “那我带你去见两个人。”迤逦坐起身子。

      跟着迤逦冒雪夜行虽然多少还有点吃力,但多久没有过这样近于孩子气的新奇了,也算有趣。云罄被迤逦带到临近大街的一处小小院落,叩开门后,出现一张让云罄意外的面孔——江深。
      那个在宴席上安静地独座角落,不言少笑的锦州知府江深。
      “属下见过王爷。”江深躬身拜见。
      “你不是已经回了锦州?”云罄问。
      “又赶了回来。”
      “为何?”
      迤逦推推云罄:“不冷么?在门口就盘问上了,进去再说。”
      云罄颔首,走进那小巧庭院,只见一个姑娘掌着灯静静候在那里,柔美眉眼略略忐忑地看向他。
      “这是?”云罄低声问。
      “我的朋友,琉璃。”迤逦示意琉璃不要担心,笑道:“晚上怪无聊,过来看看你们。”
      云罄听得这个名字熟悉,记起了那一日他去京城的红鸾禧找迤逦,老鸨刚开始就是想请这位琉璃姑娘为他献舞。
      四人进屋坐下,琉璃暖了上好的竹叶青给他们暖身子。
      迤逦拿过云罄手里的杯子:“他在喝药,不能饮酒,给杯热茶就成。”然后喜滋滋地连同自己的份连饮两杯,面上立刻浮起明艳红晕。
      琉璃灵巧地煮茶,奉给云罄后,温顺地坐在江深身边,满脸幸福安宁。
      迤逦看着,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又倒了杯酒仰头一口饮尽。
      云罄微微摇头,为她拭一拭唇边酒渍,温言道:“在你喝醉之前是不是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迤逦曼声笑道:“以往常听小琉璃念叨鸣哥长鸣哥短,还以为是个浪迹江湖的大侠豪杰,没想到是个官衙里的人,而且官做得不小。”
      “属下小名阿鸣。”当着云罄的面,江深被迤逦说得有些尴尬。
      “就这样呀,他们终于连上线接上头,我也就随之听说了有人出巡赈灾,自己反而很没出息地病倒了,于是我干脆就撺掇着小琉璃跟我一起跑路溜到江南来了。一路可辛苦了,拉车的马都跑死了好几匹,真可惜。”迤逦说着白了云罄一眼。
      云罄牵牵嘴角:“何必这么赶。”
      “还敢说……这不是怕你,怕你那啥了吗……”迤逦拉住琉璃道:“你看,早知这人现在会得气定神闲地说风凉话,我们还不如一路游山玩水乐个够本。”
      琉璃只是笑,也不说话。
      “好了,江深,人我带来了,有话你就直说吧。”迤逦把头放在琉璃肩上,慢慢地再为自己斟了杯酒。
      江深这时起身拜下道:“属下拜托迤逦姑娘请王爷抱病走这一趟,是因为有的话在吴大人府上说来不便。”
      “请讲。”云罄颔首。
      “属下想辞官。”江深清晰说到。
      云罄轻轻蹙眉:“何故?”
      “王爷先许了我的请求,我才敢讲。”江深道。
      云罄淡淡地道:“若你口出悖逆之言,那我定要责办,无关你是官是民。”
      琉璃有些害怕,紧张地看住云罄,迤逦安抚地握一握她的手。
      听得云罄如此说,江深反一笑:“王爷说得是,那我就直言。现今局势,吏治溃朽,虽然王爷接掌吏部尚书后一直励精图治锐意改革,甚至在清洗权贵上丝毫不以己身为念大刀阔斧铁血无私,但属下认为王爷的种种作为还是只能算是改良,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大云吏治的腐败。”
      “你说这话可有实据?”
      “朝廷大员和地方官员中明明还有很多硕鼠,王爷却有意识地避开了一些。比如……”江深细数了一串名字。
      云罄静静听他说完,问到:“你认为只有除尽贪官才是根本变革?”
      “属下知完全清除是难以做到,但是……”云罄放下茶杯,截断他的话:“如果你是这么看,那么我准了你辞官,因为你还根本未曾懂得为官之道。”
      江深一怔,不服气地硬着脖子盯住云罄。
      云罄敛眉,吁了口气道:“天下百官大致分为两类,一是清流,二是循吏。国家清平昌盛时,多清流,但大云若要强盛,切不可无循吏。最理想的当然是既是清流又是循吏,但太少了。当今的局势,其实痼疾不在贪墨成风,而是清流太多,只是这一点,难察觉,难处置,其实这才是大云吏治的大患。你方才说到的几人,并非是我不动他们,而是他们不能动,纵然我对他们到底贪了多少心里清楚分明我也不能动……”说到这里,云罄低声咳嗽,抬手去拿茶杯,却带翻了杯子,咣当摔碎。
      迤逦急了,跳起来要扶他,被他摇头制止,只得硬生生收手,连忙重新倒了杯热茶塞到他手里。
      云罄喝了口热茶,强压下胸口的寒浊,沉声道:“这几天,我看了锦州的卷宗,如果以你上半年的政绩,我会毫不犹豫地拿掉你,但是你下半年的作为让我觉得你并非一味好名的清流。辞官一说,你可以再掂量掂量。”沉默了片刻,云罄的目光变得多了几分渺远苍凉,一声叹息隐约逸出:“接下来的路,会比前段时间的整肃更难,我既将这些情由都说与你听,也是希望能多一个人帮我。”他的声音因为咳嗽一直是沙哑的,音调也低,但这么平静说来,却让江深突然胸口一热,很多以前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懂得的,现在懂得了,很多以前不忧心的,现在也……忧心了。抬头看向云罄病容明显的一脸苍白,江深忽然觉出了一种说不出的苦涩。
      回去时,江深为云罄备了马车,琉璃细心地置了暖炉。
      “好了,现在不用硬撑了,想咳就咳出来。”迤逦伸手抚在云罄背上。
      云罄笑一笑:“还好。”可话音还没落下,就是一阵剧咳。
      迤逦闷闷地说:“对不住。”
      “嗯?”
      “不该拖着你跑这一趟,肯定这两天的药都白喝了。”
      “不碍。”云罄喘口气,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江深也确实是有话想对我说,不是故作姿态。”
      “我倒不是全然帮他,我有自己的私心。”迤逦轻声道。
      “哦?说来听听?”
      “江深想要辞官,与琉璃从此逍遥山水。我本想借着这机会说服你也能如他一样。”迤逦自嘲地笑:“给你笑话吧,我也会有这么幼稚的妄念。”
      云罄没有说话,静静握住了迤逦的手。
      迤逦靠在他胸口,听着他不太平稳的心跳,声音里带了几分低哑:“阿倾,我不乐意你回京城,我不喜欢那个做官的你。”
      云罄默默抚摸迤逦的长发。
      “在京城,我不乐意与你在一起,不是因为他们都说你是酷吏,是因为我不能让自己和你一起陷进去,我得在旁边,在旁边才能守着你。”迤逦这话说得不复她平素的玲珑,含糊矛盾不知所云,但每个字云罄都听懂了,却不知如何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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