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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 ...

  •   云罄这一病,竟至不起,让所有人都提起来一颗心,大气不敢出一口。
      吴知舟天天在府里没头苍蝇一般乱转,要是云罄真的在他这里有个好歹,他可怎么向皇上交代?就算皇上再仁厚,怕也饶不了他!
      苍术守在云罄身边,半步不敢离开。昏沉中,云罄扣住他手腕,强打精神一字一字地嘱咐:“不可将消息传回京城。”
      苍术只觉手腕上一道透骨寒凉,江南深冬的空气都漫溢怆然,不可将消息传回京城——
      不能让一心倚重他的皇上知。
      不能让那些明里暗里虎视眈眈的朝中重臣知。
      也许,还有不能让那位迤逦姑娘知。
      ——是不是,是不是也只有在远离了京城的南方,王爷他才允许自己病倒?
      苍术吸一口气沉声应道:“属下明白。”
      云罄手一松,枯槁长睫覆下沉沉阴影。

      吴知舟一筹莫展一个头两个大,不住唉声叹气,一旁的吴嫣忽道:“爹爹,听说王爷是在江北长大?”
      吴知舟点头:“是,虽然这事说来诡异……但,那又如何?”
      吴嫣寻思道:“那……王爷见了以前的家人会不会心里一高兴病又好了几分?”
      吴知舟拊掌:“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我这就备车去请林家老爷子。”
      吴嫣抿嘴一笑,提醒爹爹:“如果他们有相熟的大夫,别忘了一并接来。”
      “那是那是,好女儿,还是你能帮爹爹的忙。”吴知舟摸摸女儿的头发,急匆匆地冲出去。

      吴嫣停了停,还是又走向云罄的房间。
      苍术垂手随侍一旁,一碗汤药显见凉了,并没有动过的痕迹。
      今日难得的晴好,阳光不若平日的薄淡,融入了一抹绯红,但斜斜照在云罄面上,依然映不上半点暖色。那种苍白冷倦得到了极处的气色,让她一时心中一乱,不知该盼望他醒来继续奔波,还是就这么昏沉睡去。
      曾经江北林家的二公子,才情与风华同样出名。
      当年他师从梅老先生,每年都会有半年长居江南,他是不知道,无数出身名门的女孩子想尽办法争相做梅老先生的女弟子,不过只是想见他一面。她自己虽然不致如此轻浮,但他一篇《重楼赋》已是让她心折,字字句句,至今尚倒背如流。
      她原本以为,他的一生都将那么蕴藉优雅地度过,酒间花前墨香风流。未曾料,世事竟然翻覆出如此一段铁血冷厉。人说高处不胜寒,而难胜难支的,又何止是一分寒?
      那一日,他沉吟长亭慢,若有所思更若有所失——她被他眼中的失落怅然所困,仓猝解释漏洞百出,其实,原本就是伤别离呵,却分不清是自伤她绵长沉默终不曾靠近的疏离,还是伤怀他终是离弃了安闲的一路风霜?

      熬过了漫长三日,云罄的病还是一直没有什么起色。
      一架马车风尘仆仆停在吴宅门外,吴知舟扑出去恭迎林家亲眷,来得倒是齐全,林老爷,林夫人,林家大公子林锦,林家三小姐琳琅。吴知舟堆笑道:“王爷来了江南几天了,一直公务繁忙也没偷着空回家,可他心里惦记哪,于是下官就瞒着王爷把您一家子接来了,也好絮絮旧什么的。”
      “多谢大人好意。”林老爷显然心知事情有异,勉强笑笑没多说话。
      待得进了屋,一眼看到气色惨淡的云罄,林夫人身子一晃立刻红了眼眶,快步过去,连唤了两声:“阿倾,阿倾!”老泪就落了下来。
      云罄昏昏沉沉地,头晕目眩中听得一道温和慈爱,极亲近又极遥远的声音颤抖地唤他名字——是唤的“阿倾”不是“王爷”,一时胸口如沸,用尽全力微微抬眸,看到林夫人焦虑忧急的面孔,看到她流着泪水满眼都是切切痛惜,一句“娘亲”低哑哽咽不成声,千种情绪翻卷如潮,心里第一次竟然按捺不下本来绝不容许自己流露的委屈,眼前已微微模糊。
      “阿倾!”
      “哥哥!”
      目光尚还虚幻朦胧,但已忍不住贪婪流连,爹爹,娘亲,大哥,小妹,他们都在,都在他身边。
      竟不是梦。
      他又回家了?
      回家了?放下一切回家了?那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吧?
      没有身世翻覆,没有政斗党争,没有纷争离乱,没有刑罚杀戮,不过是倚枕小寐乱梦无数,醒来后,依然是梅林无边香雪成海,依然有父亲循循善诱指导诗书,母亲温柔疼爱暖热羹汤,大哥豪爽亲近一同玩耍,小妹娇纵明媚言笑活泼……
      一幕幕往事静切如斯,原来从不曾有分毫遗忘,原来渴慕回还的心思竟如此热切,第一次,他明晰地看清了自己——说什么股肱重臣国之神器,他一直为之竭尽心力的,其实从来不是国,只是人。
      为了守护自己亲人的太平。
      为了给自己的兄长解忧。
      以一己之心推及旁人,是以,愿黎民百姓少受苦楚天下安乐。
      这一场烦嚣过后,政局清明百官整肃,他是不是可以放下一切回家?
      这一个念头甫起,就炽烈得难以压制,扶着苍术的手臂坐起身来,云罄握住林夫人的手,眷念依依不舍的放开。
      “阿倾……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林夫人的声音一直轻轻颤抖,小妹琳琅依向云罄身边,她素来顽皮,但这时却鼻尖红红,乖得像只小猫。
      突然,林家大公子林锦偷偷碰了碰林老爷,林老爷一看他眼中那一点欲言又止的怪异神色,登时醒悟过来,重重咳嗽一声,抢先跪拜下去:“草民见过王爷。”
      一语既出,陡然一片死寂。
      林夫人和林琅也慌忙起身,恭敬跪拜下去。
      草民。
      王爷。
      云罄手一抖,目光一一扫过跪了一地的人,掌中温热尚存,一片森冷却陡然扑入,迅速化作洪荒直欲把他整个人没顶。
      那样茫然仓惶孤立无援的冷,扑面而来,无可躲避。
      静静停驻窗外的吴嫣听闻得这一幕,立刻心中涌现出一句话:荒谬无常,悲辛无限。
      后世的史学家在写到云罄时用了诸多奇诡辞藻,其实都不如这一句话更贴近那个传说中铁血重臣的内心。
      其实也只是一刹那,虽然那一刹那,截断了所有归路——云罄既恢复了常态,声音低哑依然镇定逾恒:“云某抱病,疏于礼节,请各位外面稍坐。”然后对苍术道:“为我更衣。”
      苍术犹疑——他看起来实在不像能够下床的样子。
      “既然他们以草民之礼见我……云某又怎能失仪?”云罄唇边勾起一抹冷诮笑容。却是一件披风尚未系好,洁白衣袖上已沾染了点点殷红。

      低低叹口气,吴嫣走进来,低着眉眼,为云罄系好了披风。
      她始终没有抬头,那个结也系得中规中矩,不像迤逦,总会变着法子,系出蝴蝶般花样。
      但再怎么中规中矩,她这行为也不合礼数,云罄知她有话要说,静静看着她。
      “对不起。”吴嫣低着头。
      “为何?”
      “我以为你见了他们会开心。”
      云罄静了静,突然笑了:“是,我很开心。”
      吴嫣终于抬头,诶,没有看错,云罄真的在笑,那笑容,奇异的平和沉静。
      云罄微微颔首:“谢谢姑娘好意。”见她神情困惑,他浅浅一笑:“大凡伤心,皆因冀望太高。”他低咳几声,将一方白帕随手掷入红泥火炉,站起身来冰白唇边依然笑意未褪:“以后也不会再有失望,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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