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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   第二日围猎,皇上着明黄大氅,华贵温雅,如美玉莹光。他身边的小常是宫里颇受宠爱的内侍,前些时日还作为钦差出巡了江南,此刻跟在皇上身边,果然精乖伶俐,句句赞美恰到好处,听得皇上一直面上含笑。
      皇上仁厚,围猎时候照例并不动手,只在一旁看看,恰逢今天云罄头晕眼花不能骑马,就一同在旁坐着喝热茶。周围自有朝中大员围拢过来,凑趣说笑。
      眼前禁军统领冯帜又射下一只苍鹰,皇上微笑颔首:“冯统领好俊的功夫。”
      “嘿,那是皇上好心,自己从不下场,要是您拿起弓来,别说鹰了,就是那大雕儿,也都还不是秋后的蚂蚱——长不了命吗?”小常笑呵呵地道。
      周围立刻一片附和声。
      皇上朗声大笑。
      突然,一道清冷声音凉了一片喧哗:“你也知道秋后的蚂蚱长不了命?”
      众人一愕,目光停在淡淡开口的云罄身上。
      小常陪笑:“谁都知道嘛,蚂蚱那东西,哪儿能过冬呢。”
      “那说来就奇了,现在冬至都过了,江南的蝗灾可没消停。”云罄吁口气。
      小常隐隐觉得苗头不对,小心地应道:“所以说今年天呈异象……”
      “我看不是天呈异象,是人有异心!”云罄一顿,放下茶盏,声音已透出森寒:“不是天灾,是人祸!”
      小常吓得一哆嗦,不由往皇上身边躲了躲,牵出几分哭腔:“罄王爷您说的什么意思?小常怎么听不明白?”
      皇上瞪他一眼:“你犯什么事让三弟抓住了?还不老实交代。”
      “犯事的也不只他一人。”云罄冷冷看他一眼,命苍术呈上一只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只小虫,形貌与蝗虫甚似,只是蝗虫通体绿色,而它是黑头。
      “皇上,这是蠃蠬。”云罄道,“它不仅啃食生长的庄稼,而且善于腐蚀挖空木材,所以仓储粮食遇到它们也得遭大难,而且,它能耐得严寒,熬得过冬天。”云罄说到这里,压不住咳了两声继续道:“这种虫子,原本只西域才有,但在今年的冬天,它被人引到了江南,为祸千里,扬州,锦州,凤州……十多个州都没能幸免!”
      “有这种事?这等害虫,被人引入?”皇上大惊。一旁的小常闻言早刷白了脸色。
      “今秋本有蝗灾,随天气变冷和人为扑救,中秋就基本已经绝迹,但有的人,就是为了一己私利,不惜引狼入室祸害百姓,皇兄,你看这个。”云罄奉上那一方蘸着血写在囚衣上的状子。
      皇上极是震惊,握着血书的手轻轻发抖,颤声问:“这,这是为何?”
      云罄冷笑,目光如电扫过周围的朝廷大员王公贵族,看得人人心头一寒,听他冷诮开口道:“为了阻挡新法推行?为了谋取更多银两?为了掀翻我一人?哪一个理由值得牺牲千百条人命?值得断送千百年的富庶繁华?好大的手笔!”
      他此语一出,一片死寂。
      许久方有一人勉强镇定地开口:“王爷下这样的论断可有证据?”
      “物证在皇上手里,人证在我府里,还有更多的证据我自会一件一件给你们看个明白!”云罄面沉若水,丢出一份名单:“单子上这些人,全都给我拿下,收押大牢候审!”
      “大胆云罄,皇上在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发号施令!”第一个被揪住的户部侍郎卫聆恼羞成怒大声吼道。
      云罄眼神一寒。
      皇上这时似乎方才从震惊中回复心神,长吸一口气,顿了顿道:“这桩案子本由三弟负责彻查,他的命令即是……即是皇命。”
      一直在推行的权贵清洗在这一日达到一个顶峰,几乎达到了贵族权臣人人自危的地步。嚣张跋扈的,谨言慎行。贪婪暴敛的,克己廉洁。专横霸道的,谦逊守礼。
      朝廷派人赴江南灭蠃蠬,拨出钱款安抚灾民,再无一人敢中饱私囊。
      自云靖登基,政局第一次在云罄的铁腕之下初呈清肃严整。

      “王爷,您这下总能好好歇歇了吧?”苍术驾车,送忙碌了一天的罄王回府。
      云罄没有应声,心里盘算着,乘此案打压了那些盘根错节的豪族势力,但要肃清局面,必须还得有一批新的支柱顶上来,他在心里默想了一连串的名字,忽觉晕眩,想是太累了,只得暂时放下政务,合目养神。
      时值黄昏玄黄,想到回府又是一片冷清萧索,云罄漫声道:“苍术,去燕然湖绕一圈。”

      燕然湖在京城近郊,辽阔明丽的一个湖,湖边遍植红梅,此时微微压了雪,红白映衬景致妍媚。
      依稀有几分江北林家园林的风貌呵。
      云罄不顾严寒,下了马车,负手静赏那花落水流红,风送梅香冷。
      似乎,似乎随时南烛都可能从某棵树的背后跃出来,笑声玲珑宛转,让一树红艳失了颜色。
      他不知道在他望美景而心生惆怅时,有人亦在静静地看,看着他。
      ——有多久了,不曾这么好好把他看仔细。
      他今日身上是一件银狐的披风,瘦削挺拔,就那么站着,已让人觉得风致清标。
      他也曾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只是入宦海两年,被推上风口浪尖,磨练得冷了眉目硬了心肠。人们称他铁血尚书,却不知他是怎么将清华换作了铁血的?其间可有折翼之苦蚀心之痛?
      云罄似有所察觉,转过头去,仿佛是一个幻觉,红梅下竟真的多了一个绯红衣裳的女子,笑如春风浓似酒,静静看他。

      “南烛。”云罄恍惚地唤了一句。
      迤逦裙裾摇曳地走过来,妩媚一笑:“原来王爷还惦记着我酿的酒啊。”
      云罄心里一凉,声音枯涩:“谢谢你。”
      “谢什么?”迤逦问。
      “你的酒。”
      “我们除了酒,似乎就没别的话说了?”迤逦流目看他,笑盈盈地问。
      云罄无言,看着眼前人,似有千百句话却不知怎么说出口,不知她心里到底怎么想,不知她改变了多少,不知她现在又是怎么看他……
      刑部断案自能干净利落,可是要怎么判断一个女人——一个南烛这样的女人的心思,他真是全无把握。
      看着他无言以对,迤逦似乎笑得更开心:“王爷想是严肃惯了,真是经不起玩笑话。”
      云罄牵牵嘴角——玩笑话。
      他放了心思去琢磨,其实只是她随口的调笑。
      迤逦纤白手指在他眉心轻轻一按,道:“王爷这里都快长出川字形的皱纹了。”
      “老了是不是。”云罄笑一笑,凝视她衣裳鲜艳笑容明媚,缓缓地舒一口气。
      也许,聪慧练达如她,早把一切看分明。
      “我还没有恭喜王爷运筹帷幄,整肃朝纲横扫千军呢。”迤逦挑挑眉,曼声笑道。
      云罄面上浮起一丝苍茫冷峭的神情,忽想起那一日南烛在兵部侍郎,大内禁军统领,御史大夫中间周旋调笑,心里一刺,一句话没能忍住:“恐怕开罪了你不少好朋友。”
      迤逦神情一变:“王爷什么意思?如果是想羞辱我那还真是没有用,因为你说的,对于红鸾禧的舞娘来说本就是事实而已。”
      “不。”云罄叹一口气,哑声道:“我只是嫉妒了。”
      迤逦没料到这个过去清高内敛,现在傲慢深沉的人,居然这么坦白地承认——他嫉妒了——一时自己倒是一愣,心里某个地方像被一只小虫子咬了一口,酸酸涩涩地疼。
      “南烛,”他沙哑的声音有种奇异的忧悒温柔,低低地说:“过去,现在,我都没有资格更不愿意勉强你做任何事情,没有权力强迫你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也许以前曾经勉强了你,我觉得很对你不起。但是,南烛,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从没有半分作假。”
      迤逦怔怔地,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坦白地诉及心意,听到他温和诚恳地,一句句地说:“南烛,我可能又自私又霸道,希望你能跟我回去,每天下朝都能看到你,希望你是我一个人的,只与我说笑,舞也只跳给我一个人看……希望听你叫我阿倾,而不是王爷……”
      听得他这般字字缱绻,百炼钢亦化绕指柔。
      迤逦用力握住自己轻轻颤抖的手,眼中一颗泪水悄悄跌落,抬头却又笑颜如花:“王爷,你醉了,是在宫里多喝了几杯么?”
      云罄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实实在在地寒到了心底,整颗心都变得麻木僵冷,唇边却不受控制地浮起笑容——实在是太荒谬太可笑,她是他的妻子,但是宁愿卖笑也不肯跟他回家,他先是找,再是求,求了一次,求两次,结果换得伊人凉凉一句——你醉了。
      何止醉了,简直疯了。
      是他死心不息,总被往事里那长夜相依的暖蛊惑,纵看得到真相,也放不下希望。
      迤逦不去看他面上伤人的笑,转开头轻声道:“红鸾禧的舞娘都怕麻烦,需要的也许只是出手豪阔的人客,而不是裙下不二臣。”
      云罄带着一丝冷诮的笑,淡淡地道:“那我是不是应该恭祝你以后财源广进?”话一出口,自觉刻薄,呵,真的是说多错多,到如此地步,夫复何言?云罄吸口气,转身离开,却听得迤逦在他身后道:“但人君却需要忠犬,尤其号称仁君的皇上更需要利剑。”
      云罄脚步一顿,停了步没有回头。
      “但局势清平后忠犬何为?利剑何为?”迤逦这句话说得对皇上对云罄都极之不敬,尖锐得近于鲁莽。
      云罄依然没有回头,只答了四个字:“烹之,藏之。”即快步上了马车,消失在即将降雪的阴沉天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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