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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黥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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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宜祈福、嫁娶、赴任。
林墨双膝跪着,双手撑着地,头低垂。
地面又冷又硬,尊严被践踏如尘。
“特赦林若谷满门,死罪减一等,流放宁古塔,钦此。”
磕头,一下,两下,三下。
“谢主隆恩。”在狭小的空间里众人谢恩的杂乱声音,传到林牧耳朵里时带着嗡嗡的回响。
傻乎乎疯了两天的林牧终于有了点意识,但脑袋仍像是被灌进了开水似的,晕晕沉沉。
他抬起头,脸上带了几分悲痛,看周围人穿着囚服,辫子杂乱,甚至掺着杂草,狼狈的模样比南边三年大旱时流窜来的灾民好不了多少。
而他一贯信服的林墨,因为本以为全家都死定了,早已经在夜里抱着母亲妹妹们悲痛嚎哭得过了劲儿,如今只剩下备受打击认命后的失神茫然。
林墨心里苦。
与朋友们在竹林聚会品茶吟诗、与同伴鲜衣怒马骑射游猎、接受师长的鼓励、为母亲妹妹争荣光。
他本有大好前程近在眼前,抄家之时化为乌有,一朝变成被屠宰的猪牛。
如今有了一点点生机,本该高兴的,但他也高兴不起来,不说无缘官场仕途,就算活到流放之地,余下的人生也只剩苟延残喘罢了。
父亲林若谷仍然不肯跪拜,被三四个凶恶狱卒按着,硬是磕在地上。
身着绫罗的太监,倨傲的冷眼看着这倔强的囚犯。
陈公公手里拿着个背有双龙图案的黄色双轴缎布,上面绣的字样,是明晃晃的“圣旨”。
林若谷被人押着跪在地上,还是不改强硬,抬头咬牙切齿道:“就算改为流放,我林若谷也不会记他的好。”
“林大人,何必呢?不怕透露您点内情,皇上私下可说了,要叫您永世不得回京呐。想想距离上路可没多少日子了,您现在还倔,不如好好写个折子反省求饶。”
“我呸!”
“既然还是这样的态度,我可就走了。哼,流放之路上有的是时间后悔。您一把老骨头是不在乎扔在哪儿,咱家都替您心疼儿女夫人呐。您以后眼睁睁地看着全家人一个个难捱死去,您就等着眼泪都冻成冰坨子吧。”
陈公公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徐氏仍和女儿们一起静默流泪。
林墨看着,跟着难过,只是坚强的没有哭。
林牧孤零零的站着,其他人所悲伤的事情到他这里都不需要走心似的,显得有些突兀。
林若谷仰头长声咆哮,“你说我错了?我没错!以后的史册也会这么说。我不会任由摆布的,我今天宁可死在这里,死在牢里,也绝不会埋骨他乡!”
说完,林若谷一头撞向了牢房的毛坯砖墙,顿时满头流血,瘫倒在地。
“老爷!”抱着婴儿的徐氏喊道。
“爹!”林墨也慌了神。
牢头却反应很快,早盯着这事儿似的,招呼着人进来。
一边维持秩序用棍子威胁犯人们,一边把林若谷抬走医治。
过了许久也不知林若谷是生是死。
林墨疯狂地隔着铁栏杆问狱卒其情况,把狱卒都腻烦了,乱棍交加地威胁了一番,还警告说再吵就不给饭吃。
林牧已经吓得懵了。
“木头!废物!”林墨很是看他不顺眼的踹了他一脚,把父亲出事的怨气转而撒在这无所作为的林牧身上。然后走到监牢另一边角落里去。
林牧先是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然后缓缓起身,走到林墨身边闷闷的说:“小墨,别气了,你尽力了。”
林墨抬头时,满脸眼泪,“我在生你的气,没在生自己的气!你不是最会说那些宁折不弯的迂腐话吗?你怎么不叫我们学父亲,一起玉碎呢?”
直到第二天,也没见林若谷被抬回来,不知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林家众人都忧心忡忡的,又是担心林若谷的安危,又是愁苦流放后未知的命运,常伴死字。
“喂,吃饭啦。”狱卒送来的食物虽然清汤寡水,但起码是新鲜热乎的,比想象中的冷馒头和馊菜要好。
徐氏抱着孩子趁机到栏杆边上,再次哀求问道:“这位官爷,求求你,请问我家老爷怎么样了?”
狱卒皱眉头看这妇孺幼子,不禁吐露说:“林若谷还没死,只是暂时单独关押,专人看管,启程之前都不会送回来了。”
“但上面说了,若再自杀,就把尸体运去宁古塔,挫骨扬灰。”狱卒再次发出凶恶的警告,“你们老老实实的,少做无用的反抗。”
监牢里的日子很是单调。
阳光从上边狭小的通风栏杆里透进来,从一侧到另一侧,扫过一个来回,就又是一天过去了。
因林家虽是包衣,到底是按汉臣规制判的刑,没有满人那种刺臂的宽厚待遇,只能刺面。
就连徐氏、三个姑娘,以及那小小婴儿,都没能幸免的被绑在刑椅上。
这可不是京中闺秀额间描花。
林喜挣扎尖叫着:“不如让我去死!”
她本也狠狠受了十下杀威棒,气虚力弱,但平日里悉心照料装扮的面容居然要被毁,林喜怎么可能受的了,咬着牙硬生生爆发出力气来反抗。
徐氏连劝慰的话都说不出,只是哭泣。无论是被流放还是怎样的刑法,对于女人比男人更残忍,就算熬过了这一关,还有有更惨的事情等待着她们母女,或许死了,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
然而林喜终归是没有死成,因为她的挣扎,文笔匠狠威胁道:“你若再动,我便叫我那徒弟来,他下手没个轻重,字又丑,正缺练习的。”
“反正都一样了,杀了我吧!杀了我啊!”林喜喊着。
狱卒也跟着威慑:“你要是死在这牢里面,那尸首也便归我这处置,不妨送个人情,让人练习刺字,刺个全身。反正最终是一摊纹花了的死肉,卷个草席扔出去了。”
“不,不,你们不能,你们不能这样做。”林喜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若不是她被牢牢固定在成年男子也无法挣脱的刑椅上,她此时肯定捂着衣襟,远远躲避起来。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林喜心里信了,老老实实的不再挣扎,脸蛋都紧张的绷直了。
“咳咳。”文笔匠这才稳稳的下了针 。
“这几天别哭,眼泪流到伤口上,更有你受的。”
搞定了这几个女犯,剩下那几个就容易了。
文笔匠接着对林墨和林牧下手。
林墨心里悲痛又自我宽慰。
左右是发配后再也与仕途无缘,科举取士模样端正这条也就无所谓了。仅剩的尊严也不差这一点打击,且就当是蚊子叮了几下,当是打仗留了疤。
到了林牧的时候,文笔匠心里暗道一声可惜。
虽然是个大高个子男子汉,面颊却未脱去少年稚气,肤白脂滑触感都不比林喜差,紧张而坚决的闭着双眼,睫毛微微颤抖。
然而刑罚在那里,不对任何人通融。
斟酌片刻,才在鸡蛋般鲜嫩面颊上纹了“宁古塔”等字,又用墨反复染了色,终于留下不可抹去的印记。
林牧睁开眼。
文笔匠呼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刚刚生怕弄坏,越是克制手不要颤抖,越是辛苦。好在没砸了祖传的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