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桃花不肯落》九洲清欢

18、吟唱九歌引

　　回到镇上吃过午饭，众人带着行囊重新上路。

　　此番没了第一次腾云的新鲜感，个个缄口无言，心思各异。

　　渰云镜是什么来头如今算是清楚了，连几万年前那段小小的过往都被挖了出来，虽不知细节，想来细问定也足够说上几天，至于渰云镜对自己的眼睛有无益处，如今倒是一字可以概括——无。

　　姬轻城原本虽释然倒也并不轻快，反倒吃了两盒桃花糕后如今心情大好。

　　一路无言地不知飞了多久，只觉周身的风和暖了些许。

　　“那是什么？”秦翩若突然指着地面叫道。

　　姬轻城耳边一动，隐约听到鼓声，她朝下看去，随即望天，她默默叹了口气，自己分明什么都看不到……

　　银迢坐在云边，两只脚在空中荡着，姬轻城好几次以为他要一头栽下去，比如此时——他正将身子前倾，脖子伸长，两只手挡在银色眼睫之上，睁大眼睛俯视地面，姬轻城心中捏了把汗，眼见那团小小的人影忽然腾空，竟真的坠了下去！

　　坐在一旁的姬轻城一颤，倒吸着凉气迅速出手，银迢的衣袖在她掌心划过，她惊得闭上双眼，没抓住！

　　“底下那些人，是要去打仗吧。”

　　银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姬轻城睁眼，见他竟悠哉地浮在空中。

　　她怎忘了，这家伙怎么说也是神器之灵！她抿了抿唇，耳根子默默烧了起来，着实大窘

　　“噗嗤……”笑声传来，姬轻城回头见是秦晰，她默默别开脸，心中直念：“你没看到，你什么都没看到……算了你肯定看到了，我没听到，我什么都没听到……”

　　栾华将云的飞行速度放慢，看着地面出神。正如银迢所说，高空之下，一片旷野，密密麻麻的人整齐排列成方阵，个个身着军甲。在他们的正前方是一座圆形台子，台子上方形大鼎、牲牲畜祭品一应俱全，军旗飘扬，鼓声震天。那一众军士跪在台子之下，台上只见一位身着巫服、面戴獠牙面具的巫师则举着一根长棍，长棍上五彩布条随着舞步飘扬，他嘴巴一张一合，似是念咒。

　　“并非打仗。”秦晰瞅了一眼，“是凯旋。”

　　“哦！也是，是战后才举行祭祀典礼的……”银迢顿悟似的点了点头。

　　“否则难道要在战前祭祀英魂？如此不吉，好似军士们都是去送死的似的！”秦翩若道。

　　“不是吗？”栾华轻飘飘一句，众人哑口无言。

　　神君这话，似乎不全对，却又不全错。战士们在前线冲锋陷阵，有几个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可说是送死，却又太过了……

　　姬轻城瞧天边的云也瞧不出花来，听着话题有趣，也开口道：“六界中可有哪一界是战前祭祀？”

　　“曾经，六界皆是。”栾华道，“战争残酷，杀伐中难免失了心性，战前祭祀，为的是净化身心，以免将士杀伐过重，迷失其中。上古神规如此，父神定下的规矩，轻易破不得。”

　　上古神规？上古时期还有这规矩？姬轻城心中略略称奇，既是上古神规为何说变就变，还丝毫没有旧时记载，以至博览奇谈怪志如她都不知那不知多远的曾经竟还有这样的规矩。她道：“既是如此，如今为何又变了？”

　　“因为……”栾华顿了片刻，“掌管此事的神，不在了。此后再无谁能代替她的位置。没有了她，这一祭祀典礼无神照拂，不如最初那般顺意，久而久之自然变了。”他看着姬轻城，眸中高深莫测。

　　“我以为只是人们风俗改变，倒不知还有这段渊源。”梅湑若有所思。

　　姬轻城心中一动，何止阿湑不知。那尊不在了的神是谁她不想也知——苍穆神君，一尊陨落的上古遗神，连典籍都不记得她的存在，唯独栾华神君牵挂了数万年。在神君心中，她的位置自是无人能代替的。

　　可是，世上又有谁不是独一无二的呢？

　　正想着，又听秦翩若好奇道：“那巫师在唱什么呢？”

　　姬轻城静下心来仔细听了听，除了那细微的鼓声再听不到其他。

　　“东皇一出临天下兮，云中惚见遍览九州……”栾华正色，轻声唱了起来，他低缓的嗓音在高空飘荡，悠远而又空灵，每一句皆似远古的低吟，自太古时期飘扬而出，轻轻戳在每一个人的心尖之上。惹得众人心头微颤。

　　忽如其来的场面使众人呆了呆，纷纷不敢言语。

　　姬轻城呆呆地看着栾华神君，怔怔地听着，只觉心中熟悉，心底深处涌起一股奇异之感。她暗自心惊，自己似乎……似乎知道这祝词！

　　这身体似乎不是自己的似的！她细密的长睫微颤，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眼前愈发模糊，朱唇微启，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一串从未听过却熟悉无比的旋律涌进脑海，她……轻轻唱了起来……

　　“……

　　手持司命号风雨兮，怀奉东君可扶日月……

　　湘君轻启安四海兮，河伯暗触欲浪八荒……

　　山鬼着地妖魔伏兮，国殇凌空英灵皆渡……

　　礼成语至大象归元，九歌一引洗净心魂。”

　　最后一个字从姬轻城口中悠悠吐出，她如释重负，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她脚下发软，头晕目眩间只见梅湑飞身扶住自己。姬轻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缓过神来，只觉周围鸦雀无声。

　　“苍……”声音来自栾华神君的方向，却不似他原先的温润，单单一个字，止不住地颤抖着，甚至带着丝沙哑。姬轻城蹙了蹙眉，只听栾华神君缓了片刻才道：“轻城……你可是记起了什么？”

　　记起什么？姬轻城忽然觉得好笑，她此生平淡，经历的最稀奇的便是这几日在神君眼皮子底下遇到的这些事，到底记起什么会令堂堂上古遗神如此不淡定？除非……神君希望她记起的，不是今生。她心中沉了沉，别过脸去：“没有。”

　　栾华神情明显一僵，很快便释然一笑：“哈哈……是我突兀了。”

　　一番对话下来，旁观的众人皆是云里雾里。银迢倒是独自坐在一边，并不参与这边的对话，一个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翩若道：“轻城方才吟唱的是什么呀？翩若竟从来不曾听过。”

　　姬轻城心道：“我也不知道我唱的什么啊……”

　　一旁的梅湑倒没多说什么，姬轻城书看得多她自然知道，给她看的那些书有许多连她都没看过，此时只以为是她在书上看到的跟着唱出来罢了，也没生疑。

　　“方才吟唱的，名唤《九歌引》。”栾华恢复笑容道。

　　“《九歌引》？便是下面那巫师吟唱的吗？”翩若道。

　　“不是。不过一时想起，随口吟唱罢了。”栾华道。

　　“噢……”见栾华踱步到银迢身边，不欲搭理自己，秦翩若识趣地收了疑问。

　　云彩继续前进，姬轻城看着身边的流云一串串滑过，心中思绪万千……《九歌引》是如何迸出她嘴巴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听吟唱内容，倒似是与大象九镜有所关联，怕是也和苍穆神君有关吧……难不成这就是过去战前祭祀所吟唱之词？若是如此，她却又为何吟得出来？难道她是神君转世不成？

　　她一惊，连忙心道：“不不不，对不起，对不起，苍穆神君，小的无意冒犯，莫怪，莫怪！”

　　思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不愿纠结，干脆放弃了。

　　须臾，姬轻城察觉周边可见度又低了几分，灰蒙蒙的似是要入夜一般。她心道：“今日这时间流逝得也太快了些！”

　　“呀！我看到大海了！”秦翩若从云上俯视，只见不远处有一片矮小山丘，山丘呈黑灰色，并无植被覆盖，光秃秃地延展到大海边上，突兀地断了下去，形成断崖。

　　“这是戮山。”玉清上前看了看道。

　　“戮山？”秦翩若道。

　　玉清解释道：“戮山是天乾边陲之地，如今天乾腹地太平，边境之争少有发生，唯独这一片地区战乱不休，从未太平，自我化灵时便是如此。”

　　梅湑也应和道：“几百年来，甚至几千年来，也许更久，无论朝代如何更替，这一带向来充满杀伐。”

　　秦翩若道：“这么说方才看见的那些兵士，所战之地也应离此地不远。”

　　“嗯。”玉清道，“只是此番胜利带来的平静，应当也不会持续太久。”

　　秦翩若点头道：“难怪此处名唤戮山！定是杀戮过重而得的名吧。”

　　银迢躺在云边，一只脚支着驾着另一只脚，两只手抱在脑后，他悠哉地点着脚尖，嘴里原本还哼着什么曲子，此时睁开一只眼来往地下一瞥，随口道了句：“此处果然寸草不生。”

　　姬轻城用劲儿眯着眼，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所谓戮山和所谓大海，不由得心中默叹了口气，不再挣扎。

　　云朵渐渐降落，悠悠然落在戮山顶上。海风肆意地在姬轻城的发间穿梭。她深吸了口气，猛地蹙起眉来，这海风中为何夹带着些许腥味儿！忙把那浊气吐出，她环顾四周，眼中果然没触到一丝绿色。

　　海浪拍崖，她看向前方，眼前灰蒙，连海水都没瞧见。她没见过大海，倒觉得这海与以往见到的漫天大雾没什么区别。她心中生疑，难道大海与大雾竟是一样的？难道海水连天便是如此？天与海皆为灰色，她哪里分得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

　　姬轻城向前走了两步，只觉脚下的土壤湿软，她见众人皆在前方背对自己，大概没人注意到她吧，于是她蹲下身来，仔细一看才知原来这戮山的土壤竟是黑黝黝得发红。

　　“怎么了？”秦晰忽然蹲在一旁。

　　姬轻城一惊，正色道：“只是好奇为何此地寸草不生。”

　　“看出什么了？”

　　姬轻城耳根子一红，她哪里看得出什么！于是她厚着脸皮敛眉凝神道：“嗯……还需多加思量。”

　　秦晰受教似的点头，心中只觉姬轻城故作深沉的样子着实有趣。

　　“你们在说什么呢？”秦翩若凑过来。

　　姬轻城起身摇头诚实道：“没什么。”

　　哪料秦翩若不依不饶地缠了上来，姬轻城不愿麻烦，将方才所言一五一十道了出来，岂料秦翩若硬是不愿相信，仍是追问，她避犹不及，连进几步，慌忙中往身旁一看，却见栾华神君愣愣地瞧着眼前，仿佛失了魂般站着，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为摆脱秦翩若的纠缠，姬轻城小心翼翼唤道：“神君？”

　　“咳咳……”栾华回过神来，不自在地轻咳两声，“怎么了？”

　　姬轻城看了看眼前的灰蒙，道：“接下来该如何？”

　　她瞧着栾华神君，隐约之间只觉神君似乎心中尚有矛盾。从那日初遇，神君便总热衷于给自己灌输苍穆神君的种种，无论是此生还是来世，救她，神君从来都是二话不说。

　　可隐约之间，神君似乎还在拖延着什么，就比如从沣州到此地，分明施展一步千里之法，只顷刻便能到达，神君却偏偏选择较慢的方式，也比如神君此时，已站在东海之滨，渰云镜也已在手，他倒像是怯了。

　　“渰云镜……”

　　栾华话还未落，秦晰便将渰云镜递出来。渰云镜乖乖躺在秦晰掌心，无任何异动。栾华伸手接过渰云镜，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栾华收起渰云镜，这才道：“先去东海上探一探吧。”

　　“好。”秦晰道。

　　栾华看向姬轻城，认真道：“你们在此地等候，秦晰和我去便可。”

　　“你……”银迢不满，“你连小爷都不带？”

　　栾华笑着伸手，正欲揉银迢的脑袋，银迢冷着脸避过他的手，看来是真的恼了。

　　秦翩若也急了：“翩若也要去！”

　　“此地凶险，你们不必添乱。”栾华也冷了神色。

　　添乱？姬轻城怔了怔，神君甚少说重话，虽说这话也并非无理，神君是何身份，实力如何不言而喻，即便阿湑和玉清加起来都不及神君千万分之一吧，何况她还真真手无缚鸡之力，若在海上遇上什么凶险，着实只能拖人后腿。此话不带委婉，话说得难听，看来是真的十分不愿他们跟去了。

　　放做以往，若有人说梅湑只能添乱，她必暴跳如雷，但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那笑面人，此时也不打算不自量力。

　　玉清虽敬神君，但到底秦晰才是她的主子，她瞧向秦晰：“主子……”

　　“留。”言简意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