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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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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日山 - 念吾一身
[ 他的生命,是断断续续的离别,是永久的孤独。]
1
有时候人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这一点,他很久之前就明白。世间有许多事,许多人,有些漠不相关遥遥相望,有生之年无法对照一眼;有些不依不饶抵死纠缠,横渡黄泉互相折磨。无论如何,不去期待,万人如海,一身藏。用力将人生分内的事做好,已是岁月宽宏。
二〇一七年冬,北京,凌晨两点。
他从梦中惊醒。坐起身,伸手去拿床头的水杯,却打翻了旁边的相框。这样慌乱的现实,令他想起那个匆匆逝去,还未结局的梦。梦里是年轻的他,旧日与故人饮酒,对弈,梨花如雪。穿白衣的少年后来亡故,有人荒腔走板地唱戏,胡琴走了调,咿咿呀呀,檀板声中,转眼浓烟漫天,饿殍遍野,山河狼藉。他行走于遥远的未来,是片漆黑无人的荒原,踏过一具具森然骸骨,向悬崖之巅的光芒走去。似乎已经走过了许多地方,上穷碧落下黄泉,山岳沙漠,江河湖海,千山万水都走遍了,惟独那里的悬崖之畔,才有一星微光。路没有尽头,他便一直盘山走,一面悬崖峭壁,一面大海壮阔,所有夜色坠落于肩,如同背负长城。
梦里尚不知疲倦,醒后却觉身心碎裂。
他隐隐不安。却又说不清到底何处出了差错,只是皱眉,和墙壁沉默对视,仿若一座风雨剥蚀后的枯山,冷峻,寡淡,寂无人烟。人生百载,所得到的,除了虚长的年岁,无非是面对无知、无常、无望时的镇定,保持平静、坚硬的心,有方向、有取舍地生活下去。和这世上的悲欢离合,擦肩而过。
江湖仍在,有些故事未完待续,而他的风浪,亦不曾有一刻停歇。他想过逃避,或许他可以去过另一种平静、安宁的生活,可是每当深夜,站在露台之上,凝望满目灯火繁华、锋芒毕露的北京,他总会想到多年前,它还是北平时,温和如茉莉香片。然而美好的事物虽不容易腐烂,却能为敌寇的战火一夜荡平。苍苍烝民,四野横尸,如入炼狱。转眼八十多年过去,硝烟已散,故人何在,烟水茫茫。时间终究强盛于任何语言,并且轻易越过人微小的作为。单凭一个人的记忆,多少已逝的人事还泱泱活着。北京、长沙、东北,于他而言,皆是记忆的废墟,到处断壁颓垣,尘嚣漫天,狼狈不堪。他深感自己是一片汪洋,失去山崖的庇护、天穹的遮掩,在世间,无处栖居,无声流浪。身前身后,皆是无垠暗夜,足下恶浪滔天,头顶有苦海汹涌,而这中间,是他那颗凡人腔子的心。
是人心,总还是会疼的。生命最平凡处,莫过如是。
尽管他从一开始便明了。他的生命,是断断续续的离别,是永久的孤独。
很多时候,他反而庆幸。
醒后无眠,一坐便从黑夜坐到了天明。翌日清晨,天色一片铁青。空气里是北京冬日的气味,清冷、凛冽、甘沉、固执,像她。他的生活在近三十多年来,一直保持规律,除却特殊情况,每天清晨简单运动,洗漱完毕后,坐下来,喝茶,阅读杂志,偶尔听音乐,或是看早间新闻。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方式离开这个世界,得到一种称心、适合的方式就果断去做,去生活。如她所说,这是坚定。
是日,他照常起身,运动,洗漱,吃早餐。声声慢为他拿来今日的早报,并轻声提醒他,梁湾前来拜访,正于会客室等他。他颔了颔首,以示知晓。如果说他有什么亏欠和错误,那么梁湾占据其中三分之一。他曾给过她不真实的感情,等彼此从梦中清醒,追悔莫及。分别时曾说不复相见,然而天地之小,偏偏还会相遇。他只身前往会面,空荡的会客室中,她一人独立于画壁之前,身侧一盆枯兰,忽有暗香袭来。
梁湾回眸,看他单手插袋,立在门边,笑了笑:“你来了。”
他点点首,请她入座,随后命下属去泡一杯咖啡和沏一盏茶。梁湾却按住了他,向侍者浅浅一笑:“一杯温水就可以了。有劳。”侍者应声而去。她才坐下来,与他面对面。她今日穿着简单,神情坦然放松,手腕上绕着一串白玉珠链,洗尽铅华的脸上,是素淡如兰的美丽。不似那时,她费尽心思装扮,浓妆淡抹,在他面前还是拘束,还是手足无措。而今,她就在他的眼前,如同一株于寂静深谷的幽兰,隔绝了过去的尘烟,举手投足,明净生光。
“气色不错。”他接过侍者递来的青釉茶盏,将它暂时搁置,又淡淡瞄了眼梁湾,语气平和,有种肯定。
梁湾拢了拢耳边的头发,笑道:“现在,能睡一个好觉了。”
他颔首,目光落在远处,远处是冬日层云如浪的苍穹。沉默片刻,他撤回目光,平静道:“以后你不用在经历那些了。可以去好好生活。”
梁湾垂目,避开他的目光,答应一声:“希望你也是。”停顿须臾,她深吸一口气,抬首微笑着直面向他:“我要走了。离开北京。”
“好事。”他低眉饮茶,简短答道。
她继续道:“我要结婚了。先生,是杭州人。明天我就走了,工作也已经调过去了。”
他默然点首,不置一言。梁湾望着他没有半点涟漪的面孔,那一副她曾爱过的英俊容颜,如今不肯为她有半寸波澜。她的喜欢,于他而言,或许只是一种负担,而她自己也不过是徒增感伤。我们有理由相信,有些人的到来,注定是为了让你从与他的分别中获得成长。世上虽有无数惊艳,若那些美丽没有意义,亦不值得停留。他是烟火,看过就好,何必同飞蛾一般,最终两败俱伤。
梁湾轻轻一叹,偏头蹙了蹙眉,望着他揶揄笑道:“张日山。好歹朋友一场。连句恭喜都不给吗?”
“我想,你不需要。”他耸肩,亦玩笑开口。尔后饮茶,挑眉淡淡补了一句:“礼物我会命人送到的。祝你新婚快乐。”
“谢谢。”从包里拿出请柬推至他面前,沉默少许,她还是问了一句:“你会来么。”
他看了请柬一眼,没有迟疑,摇头蹙眉道:“不了。北京这里离不开我。”
梁湾低头自解一笑:“也是。张会长是大忙人。”
有片刻的无言,最终还是她打破沉默,向他告别:“我走了。”
他依旧平静点首:“我送你。”
“不用。”她坚定道,“没有意义。”
他蹙眉看向她,反而是她澹泊一笑:“我就不说再见了。走了。”
转身便往外走。无意撞落一片梅花,枝梢飞下几点尘埃,沉重的,迟缓的,落在水泥金砖的中央,那一声清脆的碎裂之音,在谁的心中乍响。当然不会是他。有许多事,至此,即使未完,也当终结。医院里的老医生曾言,凡是疼痛着的,都是正常的,反而安静蛰伏的,才是真正危险的。那么她应感到庆幸。人若因情感的自我局限,而欲使他人困入自己的牢笼,其结果必然是令自己捉襟见肘。一厢情愿,容易烈火焚身。而她大难不死,是有福之人,当感激,并割舍,接受现实。
走出那扇庄严华丽的门,清风扑面而来,阳光洒落,如层层金箔。她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恍惚听见了如海松涛,空气中有泥土的清新气味,一群白鸟飞过,墙角是株芍药,她心中忽然有种挣脱桎梏,拨云见日的新生感。人们其实很少爱自己,也不认可自己的真实,向往遥不可及的美好,只是为了回避自己内心的匮乏。这一刻,她彻底回到人间。睁眼时,未婚夫已从车上下来,为她递上暖手袋,含笑揉了揉她的头:“饿了吧,带你去吃好吃的。”他是一个极好的男人,俊眉修目,博士学历,家境殷实,本人严谨且自律,待人接物温和宽容,不善言语,无所贪爱,包括对她。然而,他待她很好,她看他适意,念头皆足够善良,与这样的人相守,才能长久。
人生到了某一刻路口,被迫要分清现实与理想,立场与处境。我们爱上的,皆是理想,然而遇到的,全是现实。将生命献给理想,必要承受它与之共生的寂寞与孤独。从前她有种自命不凡的高傲,而今这些傲气,不得不在现实的重重冲击下低头。她认清了,她只是一个平凡人,渴望爱与被爱,渴望不劳而获。那些彼此都太用力的感情,最后,不是一拍两散,各安天涯,便是内心萧瑟,心死如灰。
置身事外,才不会画地为牢。
她温柔一笑,挽上未婚夫的手臂。
于是两个人絮絮言语,相依而去的背影,便落入楼上雕花窗前,张日山的眼中。
他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皱眉疑惑。他是常常行走于悬崖边缘的人,因此对待事物总是用力而警醒。然而,是否有些事物,其实并不需要这些,或许它们当被模糊边缘、放宽界限,才能让人感知。对此,他不甚明了。回首向屋内看去,满舍寂寂日光,好风如水,满地清波。
真是一个好天气。
他忽而想到她,想写一封信寄给她,告诉她,等春日来临,一起去看山花烂漫。
可他知道,她其实并不能。她需要静养。
先是活着,才有春光。
2
有句古语如是言: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在所有关系中,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选择逃避。人心不可信,这是处世之方,历来信奉它的人,多半曾坚信过。譬如他。明明一把刀守一座城的年代早过去了,他还是会撑着倒塌的心,试图重拾信任。然而,在庞大的物欲社会、金钱横流面前,他那点可怜而微小的信仰,绝望地伟大,亦卑贱如蝼蚁。他有时想起过往,深感如今输得一败涂地。穿白衣的少年早已亡故,他成了寄居这具身躯的异乡客,偶尔缅怀,蹉跎善良,更多时候,是亲自摧毁。
他也好奇,若眼前倒地,一切沦为废墟,那么废墟之上,还会留有什么。
北京冬日的傍晚,暮色来得早,四点已有壮丽黄昏。夕光如波,残阳如血,一寸寸映照入室。金波潋滟,残枝摇影,他扶额,独坐于书桌前,将手中的资料翻来覆去地查看。这是一份棘手的报告,媒体曝光了几处九门的暗堂口,惊动了公安方面,若一路搜查,新月饭店也脱不了干系。他参军时相识的那批旧人,多数逝世。本来这些场面事,皆由尹南风打理。如今她不便外出,他不宜露面过多,少不得托人辗转,介时又是一番周折。他有些厌烦,合上报告,闭目揉了揉太阳穴。许是连日心乱,精神疲惫,以至于声声慢来时,他都不曾察觉。
“会长。”声声慢轻叩门板,随后走进,将一枚包裹轻放至他面前:“这是从杭州寄来的包裹,下午刚到。派件员是自己人。”
他闻言,抬目看了一眼声声慢,蹙眉道:“杭州?”
“是。”她颔首应道。顿了顿,面露忧心,又道:“查不到寄件人,快递公司也没有这个单号。”
他皱眉缄默,凝望了包裹的信息表片刻。那上面寥寥数字,显然不走官道。末了,他只是向她摆了摆手,沉静道:“知道了。你去忙罢。”
“您确定不再查一下?”声声慢疑惑问。
“出去。”他忽而抬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语气坚决。一双漆黑的眼,漠然如冰川。
声声慢不再多言,俯首一点,便利落出门。而他将包裹收入抽屉,继续之前被打断的工作,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切照常,没有喜怒,不动声色。所有人看他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犹如无尽深渊,便有万千岩石下坠,亦不会见有涟漪漾起。惟有他自己知道,每当午夜梦回,这些峭壁岩石,皆在他心中垒成万里长城。而这一段段延绵的长城,在他深夜独自拆开包裹的那一刻,他却感知到了,它们的骤然崩塌。
包裹里只有一只录音笔。
是他很久以前用过的,后来她顽笑说要用,便随她拿去了。
而今这支陈旧落伍的录音笔,正赫然躺在他眼前,如同刺入心脏的匕首一般牢固。
没有比是夜更厌恶自己的直觉和迟钝的了。
其实在他年少的时候,他即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人间长久的孤独,所以富贵贫贱,生死由天,他从无怨言。人是伟大的,亦是卑微的,然而与亘古的时间相比,人生数十载,渺小得不值一提。没有人愿意在这短短的岁月里,去体会深沉的爱恨离别。他们大多贪安一隅,苟且平淡,亦是人生乐趣。而他看过太多离别和算计,亦亲手算计过、毁灭过,并不对人情抱有期望。即便他一直相信,爱是存在的,但也不愿亲身体验。他还记得,夫人去世那日,他和佛爷守在灵前。他看到他崇拜多年的英雄,于迟暮之年,心痛落泪。他问他,明知是这样的结果,飞蛾扑火,瞬间的美丽,值得么。张启山那时鬓发已见白,然而那一刻望向他,目光却坚毅如少年。值得。他说得极为郑重,如同一场托付。时至今日,他仍然忘不了张启山最后望向棺中尹新月的那一眼,是那样情意延绵,流水淌过无数山崖,温柔滴落在她苍白冰冷的手背。后来他一直想,那滴泪,温热得究竟是谁。人世间有无数种感情,惟有爱难言。他并非一窍不通,只是一直回避。那些不能由理性分析和解决的存在,就让它继续以幽微难言的方式存活,如同烈日下岩石背后生长的潮湿青苔。不曾用力欢喜,就不必遭受相生的痛苦。这对彼此,皆是最好的结局。
他一贯如此作为,直至今日,他却动摇了。
他想到梁湾最后望向他的眼神,那种眼神,如此熟悉。小心翼翼藏着一点感情,生怕被人察觉。那么多年,她看他,不正是这样的眼神么。她的心比他柔软,更俱感知人间的能力,世间一草一木,都留下痕迹,簇簇燃烧,火焰般明亮,遇上危重时刻,却能非常坚硬。她拥有丰盛平实的世间欢喜。可他却步步为营,算计过她,伤害过她,亲手毁灭过他们之间的信任,亦不由分说斩断过这些年积累的感情。其实只是在卑鄙地为了铺设自己退路。他想,他于她而言,一定是个噩梦罢。但是疼痛之余,他亦怀有释然。
因为他总算明白,这些年心中那些惦念,来自何方,又去往何处。
他和她之间的这场博弈,是两败俱伤。
他的回避,她的逃亡;他的缄默不言,她的恍然大悟;那些荒乱而绮丽的光阴,匆匆抛人去,遗落灰烬,沉没海洋。他任由记忆的潮水将他拖入深渊,这一次,他不打算挣扎。
“我的生活一直失去出路。可这也是我的自由。以前不懂何为哀而不伤,现在明白了,却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释。”
录音笔里,她的声音很轻,温柔如一阵春风。
“秀秀对我说,一厢情愿最危险。而我这么多年,却一直行走在悬崖边。其实我从未想过与你有何种结果。那些不曾说出口的话,就让它一直深埋。我知道,我们这样身不由己的人,不适合向命运讨一个结局。然而这些年的等待里,我偶尔还是会期盼,你能回头看我一眼。你不知道,我在你身上有多大的梦想。”
“可惜,你未回头。”她无奈轻笑:“这样也好。我喜欢你,为的是我的心。我自己的温暖已经是那样少,可我还是愿意将它全部给你。我本就不希望因为我而束缚了你。我并不想占有你,也不想和你缠绕不分离。我只想有朝一日,能和你并肩站着,一起看看这寂寞的人间。可惜,没有时间了。”
她咳嗽一声,随即遮掩过去。
“梁湾很好,可你若不喜欢她,也请放她自由。”
“……我知道,你听到这段录音一定会来找我。但不必了。你只当我是独自去看花了,明年海棠花发,记得折一枝送我。唉,你知道我很久不做梦了,可是昨天晚上,我居然梦见了和你刚认识那会儿。你还记得么?那个半山茶室。是夏天吧,我记得北京那个夏天多雨,我刚进门,身后就是一场瓢泼大雨。落了满庭栀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