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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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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南风 - 靡不有初
[ 我在明月窗前,你在灯火对岸。]
1
人生到了这里,已无回头路可走。深夜里,站在一个公共汽车站。大雨滂沱,城市如同一座废墟,水渐渐漫过脚踝,汽车与行人绝迹,只有未熄的霓虹和路灯,在夜雨中闪烁。不时有几声闷雷,电光劈裂阴云,在我身后,一举耀亮庞大冷漠的苍穹。我往里走,坐到供候车人休息的座椅上。座椅经年,已有开裂的痕迹,像我劣迹斑斑的前生。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翻开尹峋给我的那本笔记本。如我所料,这是我祖辈几代人的笔记,我看到了我的曾祖父、祖父、还有我早逝的父亲的手书。其中所载,大多关于一件事。
梦。
是的。在我的家族中,有一些人自出生起,便没有梦。或者说,是没有自己的梦,那些所谓的梦,只是不知来自何人的记忆碎片。这种情况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始现,紧随其后,是家中有人莫名其妙失踪或发病,一连数年,之后,我的曾祖父在尹氏祠堂后的山中,一座老石碑前,发现了这批人,形形色色,死状奇绝。据载,他们都是没有梦的人,无一幸免,皆死于三十三岁前。那中,有我年轻的父亲。
而他的小女儿,也是个不会做梦的人。
我的身体,在我十三岁那年出现异状。我开始断断续续地梦呓。到后来,我许多次醒来,都是在天台的边缘,摇摇欲坠。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奇怪的是,每次梦呓,我都明确记得,昨夜睡得清静,无梦。为了解疑,查阅过许多书。从科学上说,梦呓是深层睡眠的活动,那时人们确实无梦状态。然而我依旧苦恼。我曾拿录音笔录下过我的梦呓,许多话杂乱无章,有时我是一个人进行一段对话,又或是一次多人争论。那些话,抛去无意义的,我都记下来。一连十多年,我才渐渐有了眉目。
南山。
这个词在我总共三千八百六十七次的梦呓中,出现了一千六百二十一次。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而令我不安的是,南山,是尹氏祠堂及族墓所在。它在我们这一代人中并不起眼,因为四十年代起,我的祖父另择一地作为尹家族墓。而后去世的许多人,多数火化,骨灰皆葬在罗塘。南山鲜少有人光顾,无非是清明祭扫去一趟,且活动范围仅限于祠堂。我父亲并非祖父长子,去南山的次数少之又少,然后命运偏偏让他为它折腰送命。八岁丧父,母亲失踪,此后我和哥哥由堂叔和祖母带着。次年哥哥被堂叔带走,堂叔下落不明,随后祖母去世,我寄居在姑祖母家中数日,便被推上了新月饭店当家的位置。许多年后我方得知,那是我姑祖父张大佛爷的意思。
我对他们的计划一无所知,却已经被迫入局。二十余年,辗转生死,几段波折,损伤无数,不知是为自己修墓,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真应了当年齐家老爷为我卜得那一卦: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如今人作的局破了已脱身,却还是逃不过命局。命运如许狰狞,爪牙下的众生,没有活路。所以,我并不期待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少年时爱慕身披金甲的英雄,而今方知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多少次我站在悬崖边,并无人救我。走过每一条路,亲手翻起每一颗石头。
好在人生走过二十几岁那些坎坷,看过世界,到了三十几岁,疼痛会一天比一天少。被记得,被遗忘,都是别人的事情。生离,或是死别,皆意味着一个人的消失。为什么少年时会难过,不过是难以习惯脱离的空虚,前后的落差感,常常令我们没有理性的纠缠。但这是作茧自缚,愚笨至极,却也是人生必经之途。
我应当感谢那些逝水流年,没有它们,我不成我。
在车站大约等了一个小时,车终于来到,昏黄的车灯在雨中照出一片飞舞的雨线和尘埃。司机下车替我拉开车门,我点头致谢,钻了进去。车厢里的风雨声琳琅,愈发显得长夜寂寞。车载音响放着那首《玫瑰人生》,歌声娓娓,如梦如幻,像一场毫无顾忌却无疾而终的奔赴。司机是个清瘦的中年男人,说话很客气。谈起深夜坐车,还提醒我要注意安全。我知道这个社会有太多的不公正,可是我们没有办法未卜先知。人心一旦坏起来,谁也不知道究竟能狠到什么地步。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尽力弥补,让那些还活着的人,不必再次经受那些苦难。就像之后确定无疑是冰冷黑暗,我们也可感知,这一刻烟花绽放的温暖。
生而为人,所求非多,唯愿被人爱,有所爱,有所期待。
然而如此简陋的愿望,在人间,也很奢侈。
我向后靠去。路还剩下一半,又将是一年岁暮了。我交给秀秀的东西,她应该已经帮我送到。他听了会是什么心情呢。除了崩溃的那一年,往年除夕都是我和他一起过的,他会不会有那么一点想念。
我不要别的,只是想起,就很好了。
就像在这夜的最深最深处,我又想到你。
车窗外风雨琳琅,满厢寂寞。我看着那些将断未段犹豫不决的水流,恍惚又回到了北京那个多雨的夏天,热气蒸起了草木清香,我在明月窗前,你在灯火对岸。
多少年了,记不清了。
你还是少年。
2
许多事恰似雨天撑住的伞,当你狼狈冲进避雨之所,便将它收起扔于一角,那褶皱里仍浃着未涸的雨水。时隔多年,再度打开那把伞,那股潮味扑面而来,便是艳阳高照的日子,依旧能令你再度置身于那场遥远的雨。
北京那个夏天多雨,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我提前修完双学位回国,未及调整作息,便听闻有人大闹新月饭店。毕竟天子脚下,事件影响颇大,甚至惊动了上面的人。吴邪王胖子那些人还来不及处理,就有人出卖情报,新月饭店门下几十处堂口被封。那些日子,我忙得焦头烂额,不分日夜,想尽了办法周转,身体状况差到极点。次年张大佛爷去世,我和尹家某些人的对峙,彻底抬上明面。许多生意自此断了或是被人笼络走,略有回暖的局势,又跌入冰点。那一年,我好几次站在天台上,望着道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我学会了抽烟、喝酒,几次游走在崩溃的边缘。没有亲身体会过的人,不会懂天塌下来的沉重。他们只说,不过如此。像个笑话。这个笑话,并不是他们,而是深陷泥淖的我。
我遇见他时,便是在背负如此沉重压力的情况下。
后来我每每想起相遇,都觉得那是命运的昭示。有些人,即使相爱也无法相守。相伴到老的人,无关痛痒,只是消磨日长夜长。这是人生广大的平衡,无视人心的小情小爱,情爱的力量于它而言,微不足道。何况世上多得是自作多情。
那是二〇〇六年的七月二十三日,午后一场暴雨,摧落满庭栀子花。我在半山茶室,焚香,煮茶,会客。那几个等待的小时,是我这一生少有的安静时光。远处山影,横云,暴雨寂灭后的青云,近处风炉,宋天目盏,鹤膝桌,茶水沸腾,如同一场贴耳的风雨。先时江畔衰柳,打头疾风,倏尔直下,是长河落日,塞北黄昏的苦雨,转眼又至江南,梅雨淅淅沥沥,缠绵流转。一炉茶水煎干,如同一场花事了结,需要静等时机,再调火候烹煮。饮过明月光,兰花观音,庐山云雾,洞庭碧螺春,然而客人至夜,依旧未来,我想已是爽约。我望了望窗外,入眼是一片没有边际的滂沱黑雨,廊前几盏灯在风雨里飘摇。我并不打算离开。我承认那一天,我存得是逃避心理。
人有时会很想越过一个极限。抵达终点之后,便把那根紧绷的弦挣断。我不想面对那些江湖暗影、风波恶浪,我更不想看见骨肉相残、血流成河。我清楚知道我无路可退,但那一天,当看着无边际的窗框里,飞鸟消失在淡云边,檐下落了几滴雨,风荷轻举,此情此景,如此秀丽,如此洁净。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双手,竟泛有血的腥臭。我想保持沉默,佯装不知,逃避这些纷乱,只在自己的清静天地中生活。我知道这是退,是退缩,明明我已无路可退。这般虚妄的念头,想来也只有年少的人才有。
我谢绝了罗雀的陪同,独自一人在亭台楼阁之间徘徊。
半山茶室是一处前清园林改建,颇有苏杭之风。辗转其间,芭蕉夜雨,红炉绿蜡,清香澹澹,琴声靡靡,恍然想起幼年时看得那一出《游园惊梦》,也是这样清新精致的闲庭,竹影绰绰,沉水倦熏。不知那动了凡心的杜丽娘,是否知晓自己付出了卿卿性命,换来得只是他人漠然的诗句。这世间无情也罢,多情也罢,总是逃不过情字。走过一阶阶,看过一幕幕,野猫蹲坐在花木间,目光炯炯,即使有人靠近也不逃脱;厢房纱窗前或坐或立的人影,谈笑风生;天光低照,灯影幢幢,琴声时有时无,将断未断;清风掠鬓,吹淡了栀子花香、桥尽头转角后的游廊,有一片璀璨灯火。辗转许久,我最终还是被那片明丽吸引,走上了廊桥。由月光浅浅照着,我不自觉,便哼起了那段戏词。
“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一面哼着,目光一面掠过桥下风景。有几滴雨从飞入,弄湿了头发。此时天色全黑,云层细碎,远处几点灯火如星如月,雨中的泥土腥气和草木气味浓烈,一片清冷萧瑟。寂寞如斯,倒也美丽。
正身心放松,忽的半道里掐入一个男声,接住我的词,念来音线清越,如露如电:“良辰美景奈何天。谁家心事赏乐园。”
我一惊,顿时蹙眉止步,不自觉警惕起来,抬目去看那人。那人身处灯火阑珊中,看模样并不分明,只知身形清瘦颀长,腕上戴着很少见的银镯,式样竟还有些眼熟。然而彼时我搜肠刮肚也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罢了,经手的东西千千万万,或许这物什是他从我那儿拍走得也未可知。
“先生也读《牡丹亭》。”我无他话可说,只得客气一笑,说些不要紧的闲话。想看清那人的模样,却恐节外生枝。便停在窗前,不远不近,隔了一河灯火,于他静静相对。他的身影在灯火明灭的交界处,暗暗衬出的精致轮廓,可知他面容的英俊。我想起那个美人梦中的柳梦梅,是否会是他的模样。
其时,他在那头浅笑:“从前听过。”顿了顿又致歉,道:“打扰小姐雅兴,还望谅解。”
看他谈吐如此斯文温雅,言笑晏晏,修养极好,我倒有些内疚之前的猜忌与防备,莞尔道:“无妨。不过试遣愚衷罢了。”
“哦?”他听闻,忽然轻笑出声,问我道:“是为心上人?”
“没。”我愣住,心不知为何忽然一跳,略略平定后笑答:“先生猜错了。”
他亦笑了笑:“是我唐突了。”说话间,随手拨了拨探入游廊的花叶,停顿须臾,语气冲淡道:“夜深,小姐还是早些回去罢,免得你的人等急了。”
我蹙眉一笑,疑惑道:“先生不走么?”
他平静答来:“我在等一个人。”
“是心上人?”我揶揄他。
“不是。“他含笑,摇了摇头,随后沉声答:“是故人之后。”他的声音很好听,不同于解雨臣的清冷甘洁,他是空山问雪的冷冽。如同行于高山的瘦窄骨脊,足下是万丈深渊,然而眼前是大好山河,残忍而美丽的事物,往往危险而吸引人。
我点首,虽未听全,还是微笑道:“等人难免心焦。这里有戏馆子,先生若是不耐烦了,可以先去听上一曲。我听闻今夜有何花何老先生的场,唱得是《霸王别姬》,虽不及我的一位前辈,但老辈儿传下来的功底,总是好的。”
翠竹摇曳,发出细碎声响,如同私语。他在万籁清响中独立,身披夜色与灯辉,沉沉一笑:“小姐见地匪浅。只是今夜恐怕无缘了,张某改日一定去看何老先生的戏。
“怎么了?你不等了吗?”我皱了皱眉,好奇问道。
他低首,含笑转身,几步便没入黑暗,留下一句“已经见了,不必再等”在灯火阑珊处。
我闻言怔住,呆呆望了片刻他离去的背影,试图回忆一番,揣度他言语下的深意,然而心中纷乱,也无人解疑,思索来又有何用。于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最终还是折回了原处。稍作整顿,便唤来罗雀,离开了半山茶室。我还记得回程时,我特意回望了半山腰。看那间灯火靡丽,连绵不绝,恰似他在我生命里的出场,如此华丽而苍凉,又转瞬即逝。
那时我并不知道,我之后和他纠缠之深。如今思及初见,只叹,原来一切皆有因果。
游园惊梦,也不知惊了谁的梦。
是夜雨中驱车进山,回忆纷乱,而现世芜杂。
路过一座唐代古庙,我让司机停车,进去参拜了片刻。大殿壁画已有剥落,隐约可见千年之前描绘的层层叠叠的面容,眼角眉梢流淌的端丽,从容的笔法。当年绘画的人,不知心有多静。即便千年后肉身已灭,这般狭路相逢的美丽,依旧把人穿透一般。除却旖旎,还有惊惧,生怕一个对视,便望见前世的自己。此种心境,正如那一夜,那一刻,他的灯火,我的心。
我用了十年织就一段锦绣,又用三年将它逐渐拆解、团起、安置。想来觉得可笑,却从未后悔。爱是一种心得,而非结果。这个字负载着一个人难以言明的敏感和顽强。它让我们突破迷障,看清自我,为我们带来妄念破碎后的清醒自觉。我既然敢于承受,亦能够面对它背后苦难深重。即使我知道了此后会是滔天恶浪,当我决定心意那一刻,哪怕前途迢遥,我依然会义无反顾地奔赴。同样的,我决定放弃的那一刹那,不论此后疼痛多绵长,我亦能咬牙忍下。
人越年长,越喜爱质朴而笃定的感情,如果没有,也会宽慰自己,爱而不得的不止你一个,于是渐渐懂得忍耐、克制、冷漠、回绝。年少容易执着于一意一念,其实不必追究和计较,接受残缺,接受得不到的失望,接受那些不可完尽的故事。相信所有,都会慢慢抵达各自的最终路途,所得不会更多,也不会少。岁月对待你我,如此宽宏,以至于是否完满,已不足为念。在生命的当下,得到爱以及去爱,是认真、柔软、安静、满足、坚定的心才能去做的事情。这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夜色一团黑,路上没有人迹,冷清荒凉。车子盘山,两旁树木脱尽枯叶。雨止,月光倾泻,远处有山影,深深浅浅。如果一个人的一生,走了许多路,看过许多风景,也许最终想获得的,不过是达成与自己的和解。
世事无常,时日无多,惟愿所爱珍重。
这便足够。
3
三年前,我在西湖边的酒庐结识一个外国摄影师。他不是我们生活中的人,身份体面,看事物很透彻,往往有不同的见解。他带我去看西湖的夜景,我们绕了苏堤一圈。不说什么话,只是走路,看看夜色,看看湖水和灯光。他对我说,人的生活是自己创造的,如果你很困惑,说明你没有选择。你三十岁,还在牢笼里。我们彼此互望,无奈笑起来。我们并不能理解彼此的世界,却能感受到同样的无奈。我问他,生活在高岭,云端,是否会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他回答我,会。时常觉得力不从心,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他叹息,有时人生真不如一句陶渊明。我笑说,那时你又会觉得无趣。他大笑,连声说对。后来又谈到感情,他和相伴多年的妻子近日准备离婚,孩子判给了母亲。我说,一个人生活也不错。他摇摇头,没有人是喜欢孤独的,你也是。
有爱人吗。没有。
那爱的人呢。
有。
他笑起来,我也是。谈到那些我们爱着的人,即使天各一方,总是一股天真的欢喜,像孩童一般。分别时仍在酒庐,他赠我将一壶酒,名曰过去。“Yin,如果一个人长久生活在压抑的环境中,也许一声叹息,也可以自娱自乐。”他的表情很郑重,像个过来人,其实自身也在泥淖,“你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子,你有一颗菩提心,偏偏活在苦海中。但一切都会过去。你所爱的会毁灭,你所恨的会消散,那些断壁颓垣,真实存在过。就放它过去。要善待自己。”
是的。往事是一座桥,你我最终都会过去。
在时间无限的原野上,人生还不如一尾鱼,至少来去自如。
想起多年之前,我死里逃生。醒来后,那个人连夜带我去看花。清晨六点,薄雾白光,天边堆积大片压抑而绚烂的朝霞,错落堆叠的光泽,互相晕染,蔓延,铺开。站在群山之巅俯视,看漫山遍野的山茶花,簇簇燃烧,如烈焰一般怒放。他站在我的身侧,一贯沉默,眼中苍凉,和英俊年轻的脸,极为不符。我不止一次觉得他是烟火,或者是鞘中之剑,从不会故意露出锋芒,却能断除一切瓜葛藤盘。这一场无声的爱慕,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我知道,他的心是弱水一片,此生,我过不去。山风将我的悲恸掷得很远,远至天边外。他说,他本想安慰,然而自身裂缝也不知如何填补。我问他:“如果一切有尽头,你觉得,尽头会是怎样的风景。”他回答我:“一片密林。无光。”
竟是一语成箴。
车子穿过林雾,再往上已经没有路了,我就地下车,步行入山。我在五六岁时和祖父曾来过南山的祠堂,两个人只在墙外望了望,祖父说,这算是拜过祖宗了,会保你平安的。那时,祖父的背影高大如山,而我,只想着躲在祖辈的避风港里安稳度日,却不想到了如今这步田地。从泥沼深渊里爬出来,再站到那面墙下,已是物是人非。我没有进去,只在墙前上三柱断头香,深深拜别。墙里那株梅树开了,无数梅花落在青瓦上,泥土地上,枯树前。满地暗红,悲丽乎壮观。我想,如果一切重头,或许还是这个结局。何况这世上本就没有回头是岸。我的整个人生,是一条彻底的不归路,路上遇见什么,抛弃什么,都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绕过祠堂,往后走一段狭窄山路,遥遥便望见了那座巍巍石碑,还有石碑后那片浓雾缭绕的密林。即便是晴朗日子,这样望去,林中依然暗淡无光,整个密林,如同鬼魅一般的伸展,倒挂,蜷曲,露出尖牙。我忽然看到身侧走过无数的人,熟悉的,陌生的,善良的,奸邪的,哭泣的,欢喜的,狰狞的,平静的,众生百态,一个个粉墨登场,然后一个个前赴后继地死去。《约伯记》中如是形容死亡:海中的水绝尽,江河消散干涸,人也是如此,躺下不再起来,等到天没有了,仍不得复醒,也不得从睡梦中唤醒。正是这样隔绝一切的无力感,使人畏惧死亡。然而,形如我等,当一切注定,没有生死可言。爪牙下的众生,重重苦难。我并不知道那密林中有什么,我祖父在笔记中记录了几个人咽气前的梦话,他在这一页的结尾写:这是一个命运的迷宫,必死无疑。我知道我一旦进去,便出不来了;我不知道我究竟会怎样死去,在前方是梦的迷惘海洋,无人渡我。走入密林前,我还是在石碑前上香。石碑上的字迹已然模糊,一点点抚摸前人的雕笔,感受到生的力量,和死亡的残艳。同时,我也能感受到我的身体这几天脱离了药物的支撑,已经虚弱到不堪一击,我的头发掉得厉害,脸色灰败如土,毫无血色。我老得异常快,视物不清,但可以看得分明,我眼前,是一片新生的白骨,在山中清澈的日光下,弥漫着一股死亡的腥气。也许,我会是其中一具,又或许是在石碑后的密林里,陷入长夜无尽的梦。蹉跎了那么多年,我的生命终于来到尽头,然而此时此刻,我想到了一个遥远的人。
我忽然意识到,我应该记录点什么。
我在黄昏来临时,点燃最后一支细长的烟,剥落烟盒纸,在其上,写下留给人间的最后一句话。虽然是临时起意,但落笔坚忍。我知道他一定不会看到,可是我还是想告诉,这片我和他共同看过的山河。
“我对你的心意,是一叶孤舟。”
独行且茫茫。你不懂。
身后残阳如血,眼前一片猩红。口舌干燥,呼吸困难,我张了张嘴,只流出一行泪。一瞬间天翻地覆,长河决堤,山崩地裂,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隐约看到浓雾中,背阴山谷的幽兰,月光下的白色花树,一簇簇怒放,转瞬便凋谢,有一个人破开了一道光,向我走来,身影形似那个人,如山,如海。光褪淡了,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知到他的眼神,没有痛苦,亦无遗憾,只有一股清静的哀伤,如同初见时被雨水冲淡的栀子花香那般,浅淡,安定,温和。他身上还有雨意,掺杂着山风的清冽。他伸出手,拥住了我。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很安宁。远处滚过一道惊雷,我听见群鸦的振翅声,江河的水流声,大海的潮声。我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明知过后是寂静的黑暗,这一刻烟花已然劈头绽放。
我终于肯闭上眼睡去。
烟花落入海中,这梦魇似的沉沉长夜,似乎就要醒了。明天冬寒将褪尽,江南暮春,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山河一片烂烂春光。我写一封信给你,在古旧的纸笺上。我们一同去看花,去人世间,红尘外,并肩走在这片山河上。你我都还是少年。
和你走到这一步,已是我求仁得仁。
这是生命最后的幻光。
可我还是很欢喜,终了时,是你来渡我过轮回梦海。
- 正文完 -
燕是怡
2018.8.31 于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