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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第一章

      南风 - 渡河的山
      [ 梦里会有大海的潮声。那是生命的幻光。]

      1

      其实不是的。
      老去只在一瞬间,没人发觉而已。它并不是漫长的路,是有岸的湖。到了无法渡过时,完全是等待。我在三十三岁到来之前明白这个道理,已经迟了。北京这个冬天多霾,路上行人连呼吸至步伐,皆是沉重的,像生铁般,在灰黯的路上,昏昏地走。有些故事将要了局,我没有太多事可以做,在家中养病。一整个无所事事的冬天,活得如颓败的长城,只是象征。从很早开始,我便丧失了完整的睡眠,时常二十四小时清醒。独自熬过了一个个梦魇似的沉沉长夜,可黎明之后,其实没有光明。
      这世上注定有人光万丈,有人尘满身,这是分明而凛冽的现实,不容抗拒。所以我坦然接受了,一个人风尘仆仆,去换生的自由。毕竟夜深了,万家灯火,缺了我一盏,依旧是圆满,不必遗憾。
      罗雀起初反对我独行的决定。他受命于那个人,要看顾好我,之后却没有阻拦。我离开北京时,他是惟一来送行的人。那日北京大雪,一片惨白。我和他并肩立在雪中,相顾无言。他似乎清楚了我的意图,始终没有多说,只是递与我一部手机。而我对他最后的印象,是他皱紧眉头,一言不发,孤立于来往汹涌的人海之中,目送我。他的眼神中,有少见的难过。
      如此道别,我很内疚。尽管,我仍然选择了欺骗——我此行的目的地,并不是我同他说的罗塘,而是南山。

      “平安。”
      短信发出之后,我便把手机从窗口扔了出去。外面是阔大的河,黑暗中平静而奔腾,如同看似寻常的人生。我突然觉得车厢中似乎也落了场大雪,我已被积雪埋没,冰冻浑身血液,我只能等待,也惟有等待。罗雀此时应已收到了消息,不知道那人有没有发现一点怪异。若他发现了,又会是什么心情,会不会有那么些难过。算了。只希望不是同情,这便很好了。克制已然是我的本能。知道妄念一起如野马脱缰,业火燎原,最终只会一发不可收拾,又自栽倒。
      何必呢。一道伤疤反复刺激,只会裂痕从生。

      许久没有坐过夜车,邻座旅客都已陷入长夜的沉默,有人相依相偎,有人独自小憩。我独自坐在车厢最末的位置,已经是凌晨三点,还清醒着。黑夜上,阴云边,一镰月色。浅浅照入车窗,似是皎洁的山茶花,也如耿耿长夜的梦,注定无疾而终。罗雀替我买下了旁边的座位,周围一圈空座,安静且旷然,与这无边无际的夜色分外相衬,皆是如此靡靡。
      一日的颠簸无眠,扛不住疲乏。额头不自觉抵上冰冷的车窗,隔了一片雾去看沿途风景。车子在平原,山谷,城市,村庄之间穿梭,零星的灯火游弋成一道道细微的光。我看着那些散落的光痕,竟然有些眩晕。难以想象,我十二岁,尚且还是一个会哭会梦的孩子时,却倔强一人,不顾艰险,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北京,从长辈手中接过新月饭店。此后二十余年,风雨瓢泼,我忙于收拾残局,鲜少流泪,不再有梦。二十年,我所有的少年时光,因袭了家族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也算无愧于当年的嘱托。十四年抗战都结束了,而我二十余年,却还只是踏过了一段长征路。早先的几年,我还不懂我身上的戾气以及顽固从何而来。后来某一日,我对镜,发觉自己老去的一瞬间,才恍然大悟。我这二十余年的执念,多少有自己给自己画地为牢的成分。正如我从前对待那人的心意,是一模一样的。而今,我不再觉得他不可或缺,即便他在我心中依然珍贵,可我确实累了,不愿再有始无终地继续等待。
      我摊开心中的愁,他往往只当作眼前秋。南墙早已撞塌,谁也不肯回头罢了。这样也好。毕竟我们都已不再年少,从前的遗憾自负早就收拾好了,连同那些年的白月光,一并还给过去。

      但过去。
      过去是什么模样,我却记不清了。
      算了。
      远处雷声沉闷。群鸦低飞,如尘埃般遍布天空。这梦魇似的沉沉长夜,似乎就要见到太阳了。只是黎明之前,始终是没有光的,之后,也未必有。是我自己背弃了生活,也不该怪它苛责待人。为了遵循内心的声音,必须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我闭上眼,趁这夜醒前,尝试去做梦。
      梦里会有大海的潮声。
      那是生命的幻光。

      2

      清晨六点,天色灰暗无云,隔夜的雨,还淅淅沥沥。
      我果然一夜无梦。或许我本就不适合做梦,反正最后是命运,圆缺与否,也只有无奈。我们这样的人,不知道前路,亦不会去追。十六岁时,有人劝我,如是说:舍,是得,难于起始,却能轻易终结,有人是长河静流,却可破釜沉舟,比如他;而你是铁锁横江,偏要伐木为桥,太固执,不可取。如今我却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一个人失去孤注一掷的果决,将负担生命的平庸。
      这是真正不可取。

      八点抵达中转站,换乘高铁,九点在湖县北站下车。这是我旅程的第一站。
      甫一出站,便有深冬的风呼啸而来,似是要穿透我的胸腔和躯干,令身心碎裂。我习惯性抬头,想去看天,停了停,却还是低眉走入雨中,随手拦下一辆车。如今这些没有意义的事,需慎行。我已然劝诫了自己,却还在重蹈覆辙。但终究,逃避无果,正视无法。可我依然需要了断。这也是这场旅途的意义之一。
      如果一个人试图将年少与老去区分,那么我想,最为分明的,是看待问题的方式。年少时不言后果,只是奔赴;而成人、渐老,是漫步黄昏,镇定面对命运的衰竭,看着年少的光,逐渐远去。我的年少的光,是十七八岁,想到夏天会笑的日子,是他。
      那天路过中学的球场,听见一片晴朗的笑声,兀然想到他。
      他不常笑,笑时也总带着成熟的收敛。他一直是这样一个克制的人,有条不紊,好整以暇,看似闲散,却总筹谋。外头的人为他取诨名修罗张,说他手段在人之上,却不近神,神是心怀悲悯,而他连悲悯,都是算计。我以为,他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只是看过千山万水,欲善始善终,身处修罗场,却不得不投身阴暗。
      其实,他是有真心实意地笑过的。而观者,沦陷的人,皆是我。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十年前了吧。

      我闭上眼,向后靠去。耳畔惟有雨声,却迷乱了我的心声,使我听不见谁的劝责,只管在光阴的漆黑原野,纵马奔驰,不顾汗透脊背,任过往如海水倒灌,席卷。一场风暴。像极了那些有始无终,不计后果的恋爱,带着无可奈何的质地。我突然意识到,无论何时何地,在我们所谓的关系中,他来去自如,我进退维谷。
      大抵是,他了无牵挂,而我还惦念人间。

      我记得那天,是二〇〇七年,除夕夜,阴雨天,落地窗外却有烟花盛放。那场烟火距我很远,玻璃隔绝了它们枝叶舒展的声音,我站在窗前凝视夜空,只能看到烟花在漆黑中,一朵朵无声怒放,遗落灰烬,没入群山连绵般的城市剪影,再悄无声息凋谢。
      你看,花和人,皆如此寂寞。这世界,其实无愧任何人。而真切的感情,亦从未坚韧。
      我轻轻一叹,转身走入书房。
      除夕于我而言,并不特殊,它同中秋一般,只是日历上的团圆。顶多它比中秋,还添了老去的意义。而那时,我无所畏惧。因此只当作一个假期,抽空看完收藏的影碟,便开始整理年账。一个人的成长,在二十多岁的人看来,还是容忍和接纳孤独的过程。接到他的电话时,我刚好结束工作。甫一挂断,门铃声便响起。我闻声匆匆跑下楼,不顾崴脚,直奔大门,一打开,他就在我眼前。远处一朵烟花怒放,他着黑色大衣,如披夜色,如夜沉沉。
      他淋了些雨,走进来的时候,也捎来冬雨的潮意。我皱眉打量,转身抽了几张纸巾递予他,问道:“忘了带伞?”他摇头,随手掸去肩上的雨水,淡淡开口:“来得急。懒得取。”
      “容易感冒。”我看着他,忽而许多话涌入心头,到嘴边只是一笑:“老年人,更要注意身体。”虽是玩话,也有真心,然而我想他不会明白,也无兴趣。我常思索,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自认为看淡世情,遇上他,始料未及。身陷泥淖,也参不透他的寂静。
      他抬目看了我一眼,平静道:“赶来看你,你还拿我打趣?”
      “怎么敢。”我笑了笑,挑眉道:“只是你看上去,并不是会特意来看我的人。”
      “哦?”他脱下外套,随手搭在小臂上,瞥了我一眼,扬眉反问,音色清朗:“我以为,我在你眼里,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人。”
      我点首,不予置否:“是不错。”
      他嗯哼一声,向我看过来。那双深潭般寂静无声的眼,如此迷人。使我回忆起之前看得电影,四月大海,潮水涌上山崖,又轰然落下,粉身碎骨。海洋比人决绝,也更痛苦。然而深夜里,无人知晓。日出日落,所有人急归所出之处;风往南来,又向北去,仍归于轨道;江河入海,升而为云,下坠为雨。一切都重头。而他是那片无人涉及的古老荒海,从一开始,就注定与孤独为伍,一次次感受融合、剥离、摧折、褪淡。他没有选择,我也是。
      晃了好一会儿神,回神时,发现他仍看着我。我微微心虚,害怕露出破绽,只好佯装此前在思索,清点道:“只不过是,白吃白住,还挪用公款而已。”
      他愣了愣,竟然笑了:“计较什么。给就是了。”
      “可以。”我亦愣住,随后欣然同意。他既然自己开口,那我顺水推舟,也是理直气壮,情理之中的事了:“明天会计休息,劳烦张会长后天去挂账吧。”
      他蹙眉评点:“你还真是不饶人。”
      “彼此彼此。”我客气一笑。
      他亦不在意地笑了下,随手将外套搭在沙发上。落日色灯光照着他,恍惚之间,他身后有群白鸟飞过,黄昏藤影,夕阳无限,是很美好的事情。我引他上二楼,他默默跟在我身后,两个人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房子里,有瞬间的重叠。我好奇问他,为什么不在家中待着,反而是宛转周折,来看我。他只是低头,看到手机屏幕上有闪烁的信息,点进去,又退出,最后按了关机键。我分明看到,他眼中的光,有一刹那的黯淡。
      我没有再追问。毕竟这世上,不能言明的孤独太多了。
      来至二楼,入眼是阔大的客厅,向南走左转,有小吧台,之后是厨房。其实家不常回,更多时间我都待在饭店里,为周转人事和挽救残局费劲气力。这样有人进入我真正的空间,以及我审视自己的居所,还是第一次。一股庞大的陌生感忽然袭来,恍惚之间,又觉得那是宿命。
      我按亮吧台的吊灯,从柜中取了一瓶酒,冲他晃了晃:“来点?”
      他颔首,没有拒绝,立在原地略略审视了周围陈设,我原以为他会说我的家不像一个女孩的家,陈设过于简单,却不想他是看到了餐桌上的冷菜冷饭,问我:“你一个人在家,就吃这些么?”
      “不然还能吃什么。”我一面斟酒,一面如实回答,“我懒得弄,也不想吃外面的。”将酒杯递与他,他接过只是嗅了嗅,便搁下了。我看着他,疑惑道:“不喜欢?”他摇头否认,答非所问,向我道:“胃不好。以后冷的少吃。”
      我有些惊讶,这是一桩小事,我本不在乎,也从不提起,他却能发现并记住。忽然之间,如投石入水,我的心,也无声坠入,不见涟漪,却连同呼吸,皆是投身深渊的无名悸动。当喜欢成立,从前一切变得恰如其分。后来我意识到,那是确凿的心动的声音。而他,可能仅仅是出于良好的自我修养和家教。
      “没事,小病。”我低眉,随口搪塞他。
      他却蹙眉道:“以小见大。”解开袖口挽起,露出半截小臂,精练而修长。他绕过我,带动一阵清冽香气,径自走到厨台前,垂眸审视了一番,回首问道:“想吃什么,我下厨。”
      我彻底愣住。
      “有笋,有莴苣,有鸡蛋,还有西红柿和一筒宽面。对了,你吃香菜么?”他不看我,打开冰箱清点了一下食材,久久得不到回应,才又回首看我,见我讷讷立定,皱了皱眉,疑惑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匆忙回神,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吃食习惯。“西红柿鸡蛋面吧。你随意做就好了。”我随口说。其实他做什么我都不在乎。意义全在,为我下厨的人是他。
      他专注整理食材,不再看我,只是点首:“你坐会儿。很快就好。”停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道:“不要空腹喝酒。”
      “嗯。”
      我答应一声,忽然觉得,这般是稀松平常的日子,因他而忽然有了流丽的光。我坐到旁边吧台前,随手取了份新闻杂志看,然而当那些整饬精致的文字一个个跃入我的眼,我却看到它们一次次分散,游离,重聚,颠倒,反转,零乱犹如秋日纷飞的落叶,最后的最后,竟然融成了他的模样——我眼前人的模样。此刻他正背对着我。惟有如此,我才敢去细细打量他。
      他很高,身板偏瘦,却给人可供依靠的感觉。今夜不像往常西装革履,只穿了件平常的灰衬衫,已经有些旧了,却极为整洁。袖口那颗黑曜石,如同他的眼,我的心,于深渊挣扎,骤然见光,隐约流过一道温柔清波,如此寂静,如此平和,如风雨中,见故人回。我想到,他不论身处何处,都是掌控者。我师父告诉我,这是一种强大的天赋,仅靠后天锻炼,只是勉强,只会徒然。后果如我,每次当我试图去掌控我们生活圈以外的局面,往往会感到力不从心,而他处理时,却游刃有余。因为他懂得虚与委蛇,掩饰真心,置身人群,收敛锋芒;而我总是单枪匹马,单刀直入。二十多岁,已尝过世情冷暖,总还有烈火还未熄。一个人,要相信宿命,然后自然生长,承担应承担的,放弃应放弃的,守住自己的方寸之心,才能去周全他人。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我师父的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惜,那时已经迟了。
      我还是没能守住自己的心,和饮酒的习惯。他将面端至我面前时,瞟了眼我手中去了一半的酒,皱皱眉,却是无言。我在他的注视下吃了几筷面,其实他的手艺一般,和新月饭店的老厨师相距甚远,可我却觉得,那里面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是人间烟火的气息吧。我想,我不论走了多远,都无法走出这片天地。人总归还是无法割舍对家的眷恋。冬日夜下,一束灯光,一枝玫瑰,远比绚烂怒放的盛大烟火来得温暖。我忽然理解他此前的沉默,我知道,他深为敬重及在乎的人都已作古,这人间,还留有他们的气息,却不再温热。
      他其实和我一般,皆是负重前行的孤家寡人。
      想到此时,不知为何,酒劲忽而上涌,我竟伸手去抚平他眉间的细痕。
      他明显愣住了,可我不在乎,依旧道:“以后少皱眉“松手端详:“还是这样好看。”
      他看着我,沉默良久,忽而一笑:“习惯了。”停了一下:“其实以前也不这样。”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我们都知道,谁都不是过去那个模样了,却还是会提起,并想念,以温柔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讲述。怀旧和后知后觉,皆是人的通病。
      我闭上眼,任由灯光与他的暗影在我的感知中,模糊虚化成过往和未来,使我难以分辨生活的反向,究竟是安于现状,还是一如既往,舍生赴死。我不知道,这太难懂。他却告诉我,只要我肯拆开毫厘细看,便会发现,其实生活极为简单,它一开始,就是一场告别。你只是舍不得,放不下,他如是告知。我反问,那你呢。他看了我良久,没有说话。
      而我只是笑,想他并不会完全懂我。因为我比他,还多了那一份他不可能知晓的微妙情愫。
      后来呢,没有后来。是夜已然如此悲丽。
      烟火灿烂中无声对酌,一夜繁花不歇,逐渐迷失的人,不知是我还是他。酒杯相碰的一瞬间,是他低声笑了罢。事隔多年,我忘了许多事。只记得,那夜他和微醺的我一同坐在屋顶露台上,遥看满城灯火细碎如钻。雨后夜风冰冷刺骨,我们却毫不在乎。这是北京最寒冷的一年。从未有过这样深重,一看便令人绝望的夜。然而身处如此黑暗的夜,我却看见了他英俊的脸上,浮现不掺杂任何伪装的笑。那笑意很浅,很淡,如同月下涟漪,荡漾,消弭。还有他无意间看向我的眼神。即使后来我们对战血肉横飞,直至各奔东西,划清界限,又复合重归。多少年的风雨,又有多少分爱恨,抛开所有,我始终记得,那一刻他看向我,眼神清澈笃定,如少年。

      还有什么比少年更美好的事物。没有了。
      然而遗憾的是,当我们少年时,永远无法理解这一点,放纵那些美好的日子在重复中黯淡下去,却在我们彻底失去时,它又变得闪亮而令人怀念。
      烟花乍破,灰烬落入海中,一切悄无声息,风暴终止,心重归原处。
      忘记一个人,也许和记得一个人一样长,而释怀时,你看到的依然是自己的静默。我明白,它其实没有界限,稍左或稍右,都可以。我不再等待,并非失望所至,而是我恍然懂得了,有些事,就如那夜的满城烟火,合该转瞬即逝,留在回忆中。
      这是宿命。
      人应自然生长,放弃应该放弃的。

      3

      一九九九年,我十五岁,当家新月饭店已满三年。家中长辈鲜有支持者,然而惮于张大佛爷的余荫,见无法撼动结果,便悉数另谋出路。几年后张大佛爷作古,各路人马随即卷土重来,试图瓦解我手中的一切力量,连同漩涡中心——北京的局势,皆岌岌可危,濒临崩溃。人生从春到冬,不过一夕之间。从那时起,我便意识到,不要轻易去挑战或考验人性,人性根本禁不住这些。它需要的是余地,推挡,遮掩,粉饰。而我偏偏单刀直入,就必然使它破绽百出。行走于刀刃之上,身下黑暗高耸,耳边风声呼啸,我所能做得,惟有不择手段、不惜一切,扼住敌人的咽喉,扬刀割断他们的命脉。
      这是一场鏖战,日夜不分,持续数年,江湖暗潮之下,血流漂杵,生灵齑粉。
      无量山河,无量血。这份责任,置身事外者,永远无法体会。它曾生生将我逼上绝路。然而时隔十四年,湖城平静冬日的午后,当我偶遇尹峋,再次谈及我二十一二岁时,也能将往事当作笑谈了。时间会带来解脱,重要或者不重要的事物,在最后会纷纷露出本来面目。看多世事,何来理所当然的愤怒,不过剩余淡淡的感慨和自嘲。那个人也曾对我说,这世上惟有真正强大的心,才能经得起真实和杀戮,若心有怜悯,当接纳并宽容那些心灵的软弱和阴暗;处置他人之前,还需自问,是否看得清自己那颗心的种种破绽。
      从前一心筹谋,对此一知半解,也不愿理会。而今曾与我对战杀红两眼的故人与我对坐笑谈,我才真正悟得。对待事物最好的方式,是适当地、及时地,把它截住,让它悄悄过去。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强大,善待同类,亦是善待自己。

      “我们都以为你会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淡淡笑道。眼中虽然平静无波,那道目光仍使人觉得尖利如刃。我知道他并非刻意,甚至十分理解。这是我们这些人的习惯,不论何种情景,看人皆需警醒。因为人类,实在精妙,妙不可言。
      我合上手中的杂志,笑了笑:“那真是巧了。我也以为我必死无疑。”
      “可你竟没有。”他冲我一笑,垂目端起咖啡只抿了一口,便蹙眉搁置,看得出来他不是很喜欢这些。在印象里,我们这些人之中,有许多人在外来文明如此普遍及发达的今日,依旧执着于喜爱金茎露、太禧白这些陈年的事物。这是根本,老人常说。
      “命大吧。”我无所谓,照实答。
      他闻言,却摇头笑起来,倚着沙发扶手,曲起一根手指,晃了晃,音色清澈:“不不不。”忽而抬目盯住我,微微眯起眼睛,一道寒光,语气难分喜怒:“是你够狠。狠过我们所有人。”
      我挑眉,但笑不语。他注视了我半晌,见我无甚改变,只能展眉摇头笑了笑,如有讽刺,如有失望。两厢沉默,迁延良久,他才又一笑,打破平静:“你是对的。都是人,谁是谁的奴隶,谁又比谁谦卑。命运安排好了,哪有那么多的情分陪人耗。到头来,不过是两败俱伤。还不如舍了良心,做个恶徒。”窗外天光晦暗,他坐在光下,目光却与天色一般平静、黯淡。
      他老了。

      我看着他,心忽然隐隐一疼,像被一只手揪住。我很想告诉他,这么多年,你依然不能理解我,依然自以为是。可是我忍住了,因为我没有这个资格去说教,因为我自己,也不能将人情世故看分明。我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夜,月明星稀,蝉声虫鸣,清凉的风拂过耳畔,尚且年幼的兄长,带着他的妹妹,在空旷的小镇马路上骑着车缓缓游荡;有时停下来坐到路边,两个人吃着冰棍,逗弄一群觅食的蚂蚁,讨论明天电视剧的大结局,男主角是否会娶到他心仪的姑娘,那个大魔头又是否会得到惩罚。
      多温柔的岁月。
      可怜,一去不返。
      光阴迁移,使一切变得卑贱、破败,满是缺陷。人生的悲剧不在于美丽的事物夭亡,而在于变老、变得下贱。成年后分庭抗礼,对战到不见天日,彼此仇视,用尽手段,张牙舞爪,鸟尽弓藏,凉薄堪比天上月。再想起童年,恍若隔世。

      “哥哥。”我微笑着望向他。话尽了,只剩这一句:“往后珍重。”
      他没有看我,只是望着窗外星星小雪,皱眉笑了。良久,他似是释怀许多,叹了口气,评判道:“南风。你太固执。”停了停,望向我认真道:“终有一日,你会伤到自己。”
      “做的坏事太多了。”我知道有些风浪还未止,心却分外安定,“这是我的报应。我认。”
      “你以前,不信这些。”他道。
      沉默片刻,我自嘲道:“老了吧。”
      他闻言有些错愕,蹙眉看了我好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亦随我笑起来,比我无奈许多。
      有一瞬间,我晃神了。似乎自己回到了童年,看见贪玩的兄长和他年幼的妹妹挤在一块儿说悄悄话,互相取笑对方考砸了。然而当我看见他手腕上那道吓人的疤痕时,我又瞬时清醒。辗转损伤,长久背负自相矛盾、骨肉残杀的失望和愤懑,早已回不去当年,不过是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它们只是在告诉我们,自己还渴望人情的温暖。然而人情,比渴望本身还要脆弱,有时甚至不堪一击。
      其实我们都明白,眼前的平和,是用杀至卷刃的刀以及未干涸的血换来的。它只是暂时。但,我们亦懂得,当我们还能在人世泰然相聚时,应珍惜相见的分分秒秒。谁也说不准明日,或拔刀两立,或自刎江头,一切皆有可能。生命未曾有所完尽;人亦无法真正超然解脱。
      我们离别多年,相见半日,已是满足。临去时,他将一本笔记本递与我,他告诉我,我会在接下来的路途中需要它的指引。我心头一暖,认真道谢,可他却冷静告知:“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闻言想笑,我宽慰自己,这样也好,替彼此省去了许多人间悲苦。可叹我竟还念着过去。那些过去,都是他已经决意要忘记的了。

      我目送他离去,看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而他在我眼中的模样,却忽然变得越来越年轻,从成人到少年,从少年至幼童,长久得恍若一个世纪。然而与世上惟一亲人的告别,值得这样庄重,严肃。我一直望,直到尹峋的车彻底消失在城市的车流中,我才苏醒。抬目看了眼天,天已经彻底暗了。昏黄路灯照出来往匆匆的疲惫行人,有人拎了一袋子菜,有人捧着一束玫瑰,有人光鲜亮丽,有人愁容满面。我立在青灰暮色下,路边积雪微薄,忽然隐隐听见了大雪摧折枯枝的声音,沉重的,像是心尖上的一声叹息。

      城市里是不会有这些声音的。
      我清楚。那声音,分明来自我遥远的过往。
      转身走入一天寂寞大雪,披着疼痛,也带坦然且顺畅地呼吸。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中,那一点来自本身的温暖,让我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夜里,想起有一个孤独的自己,还不离不弃,与我为伴,如同深夜看到群山失火,烈火熊熊,以我卑微之躯,抵挡生的荒芜。我终于理解,我们曾有过的一切感情,都是艰难的损失,也是昂贵的美景。
      就放各自去好好生活吧。

      面对着人潮奔忙的街道,攥紧掌心的照片。
      明明已经决定放下了,却在这夜,忽然又想念。

      嗨。张日山。
      我今天,有点难过。
      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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