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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豺狼虎豹 ...

  •   长风呼啸而过,一阵黄沙打着卷吹来,擦过地面,石子擦出沙沙的声响。
      卖锅盔的大叔赶紧扯出棉布来,一把遮在锅盔上,等黄沙慢慢落地,才又揭开棉布,方才用袖子遮面的人们,又涌了上去。
      “唉,雍州这破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富足起来”茶馆里喝茶的大叔,用袖子捂住茶杯,再掸了掸身上的沙土,三三两两聊着闲天。
      自从上次殿子期和陆凌分开之后,一连小半月没有见过面了,殿子期早早的把行礼收拾整齐,连小耳朵的也一同收拾好,等着下月初三回京,不上虎威寨,殿子期左右也是闲得慌,没事就喜欢坐在茶馆听人闲聊天。
      “土地贫瘠,不产稻麦,自古这样的地方,都富足不起来啊”大叔摇摇头,喝一口大碗茶,茶里泡着两颗大枣,补气养血,贫瘠之地也有养生之道。
      “听说贺瞎子许久没来了?”一旁微胖的大叔开口道。
      “是啊,我家这米缸都快空了,贺瞎子再不来,估计这个月又只能吃棒子面了”
      “好好的米贩子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呢?”
      “兴许是知道殿家人来了,以为殿家要在这开米铺呢,觉得抢不过,索性不来了?”
      “不能吧,殿家开的是药铺,都这么久了,这消息应该早就传开了呀”
      三三两两,你一言我一语,几个人讨论的正欢,一旁喝茶的殿子期把这话听的仔仔细细,心下里不由的琢磨起来。
      他这一年都不在京城,京城里的新鲜事他这永远是慢一拍知道的,只是前几日京城殿家米铺发了封飞贴给殿子期,说户部要采买粮食,让京城所有米商都主动交米,价格按市场价出,来问殿子期要不要全交。殿子期当下不知道他们要出什么幺蛾子,又赶上那时正和陆凌因为回京的事猜来猜去,整个心思都不在这里,便随口应下了:他们要什么,给他们就是。可如今再听,连雍州这样贫瘠之地的米贩子都不来了,岂不是交不出米了?朝廷收这么多米做什么?
      “这我可有所耳闻”
      “哦?”
      旁边一人开了腔,几个大叔纷纷凑过去,殿子期也假意侧了侧身,竖起耳朵来听。
      “南胡一整年水患不止,灾民至今还流离失所,眼下国库里没有这么多存粮,朝廷便从民间大型米商手里收粮,这是给南胡的救灾粮”
      南胡,又是南胡?
      水患、户部、救灾粮、回京。殿子期不由的把这几个零散,的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心下隐隐不安起来。
      “这送往南胡的救灾粮要路过雍州吧”喝着大碗茶的大叔缓缓开口:“如今这三不管的地界倒是因为南胡水患热闹非凡啊,前些日子才送了一批棉被,眼下又要送救灾粮,这动乱的地界,朝廷也真放心”
      “唉,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方才送来小道消息那人俯首一笑:“谁还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朝廷的救灾粮?”
      手中的茶碗叮当一声落地,碎成一片瓷渣,茶水淋漓洒满黄沙,几人闻声纷纷回头,却只看见桌上空空留下的几枚铜钱。

      快速奔向虎威寨,殿子期头一遭如此狼狈,跑了一额头的汗,连平日里总是弄的十分整洁毫无皱褶的雪白罗衣也蹭上了几抹泥土,来不及整理,直奔议事厅,果不其然,陆凌又与叶无名严肃的议事,只是这一次,殿子期不用听,也知道陆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子期来啦”陆凌看见殿子期,依旧一副笑意盈盈,见他脸阴沉着不语,气喘吁吁,挥手让他坐下,才又对叶无名道:“你先出去吧,我同子期说会话”
      叶无名行礼出了门,殿子期张口便直奔主题:“你是长了几个脑袋,主意都打到朝廷上了!在这虎威寨岂不是委屈了你,不如参加科举,中个状元,好表一表你这忧国忧民的衷心!”
      陆凌听完殿子期气还没喘匀便劈头盖脸一顿骂,不怒反笑起来:“你在说什么呢,累傻了,前言不搭后语的”
      “别装了,陆大当家,朝廷发往南胡的救灾粮,必路过雍州,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狭长的眼紧紧瞪着陆凌,眉头锁成一团。
      陆凌轻轻笑了一声,道:“我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怎么可能会劫救灾粮?”
      “是,灾民的钱粮你不会动,但十几万石粮食发过去,等到了南胡就只能剩下几万石,几千两白银过去,到了南胡就只剩下几百两,中间路途遥远,变数颇多,这亏空掉的钱财银两不知道又会落入谁的囊中,倒不如陆大当家索性釜底抽薪,自己劫了这钱粮,再走漕帮的水路发过去,至少保南胡灾民不受朝廷犯赃滥者牵连”殿子期喘匀了气,狠狠的盯着陆凌的脸,一字一句的说道:“陆大当家,我这主意是不是与你不谋而合?”
      呵呵,陆凌无奈的摇头笑了笑,殿子期啊殿子期,聪明是好事,但太过聪明,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
      陆凌背着手,仿若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却还来不及说上一句,便又听见殿子期狠狠逼问:
      “陆凌,你以为你是谁?你有几个脑袋,几条命?同他们斗,你只会输的连渣都不剩!”
      “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山匪”陆凌靠在椅子上,眯着眼,淡淡的说:“但蝼蚁尚能溃堤,我一个小小的山匪也有我的用处”
      “京城多少商贾,官民,连当朝皇上说起这个贪字都无可奈何,你一个山匪,能有什么用处?”
      望着殿子期气得发红的双眼,陆凌轻笑了一声,问道:“子期,你在京城长大,想必也见过朝廷的重军,刀枪剑弩,哪一个是我一穷二白虎威寨能挡得住的?他一对官兵过来,杀我虎威寨如履平地,但他为何,不剿匪?”
      这一句生生将殿子期问住了,从前只怕朝廷剿匪,却从没想过,朝廷为何不剿匪。
      “他送去南胡的钱粮过我虎威山,就算我不动他一丝一毫,等到了南胡,所有贪污掉的钱粮也都可以尽数抛到我们山匪头上,然后再派几个官兵随便杀几个点儿背的回去,草草了事,朝廷为何不剿匪,因为我们就是他们最好的发财工具!”
      陆凌双眼通红,这一脸狠厉的模样,殿子期只在陆凌几次护他的时候见过,却没曾想,有朝一日,这样的陆凌,也会面对自己。
      “他们如意算盘打的好,想嫁祸于人,我又岂能白白做了他的替死鬼”
      陆凌看殿子期一脸惊讶的半晌说不出话,方才又道:“你之前不也是自掏腰包填补空缺吗,我陆凌没有你殿家家大业大,但也绝不任人宰割!”
      缓了许久,殿子期才道:“可我那样做,也只是为了破财来保我殿家平安而已,但你这样做,是在送命啊”
      “你怎就知道我一定会送命?”
      殿子期低头叹了长长一口气:“陆凌,官场之中豺狼虎豹环绕,拨出了萝卜带着泥,你以为你一次可以击倒一个,他身后站着多少人你知道吗?凭你一己之力,你是斗不过他们的”
      谁知陆凌低头轻轻笑了一声,喃喃道:“豺狼虎豹……你殿家家大业大,富可敌国,仰仗着自己可以靠钱财填补,便纵容他们作奸犯科”陆凌缓缓抬头,通红如血的眼眸里,带着一丝雾蒙蒙的水气,如同这笼罩在雨雾的山涧,看不真切:“在我眼里……你同他们,没有分别!”

      倏忽,放大的眼眸里瞬间涌上一阵热潮,殿子期觉得心间有什么被刺了一下,胸口一阵酸痛,竟憋的许久都说不出话来,陆凌狠狠盯着他的眼睛,寂静无声的房间里,连一声蚊鸣都仿若天雷炸响,微微颤抖的手想打破僵局去拿桌上的茶盅,却抬了几下,酸痛的抬不起来。
      良久,殿子期才嗤笑出声,刚才还掷地有声劝陆凌的那个骄傲的人仿若泄了气一般,压着眼中氤氲的水气,笑着缓缓问:“是吗……”
      “早日回京吧,雍州之地贫瘠,别在这吃沙子了”
      这话殿子期也曾听过,却是去年重阳,那人一双杏核眼脉脉含霜,嘴边一颗俏皮的虎牙抵着唇角,用温柔似水的声音明知故问:京城繁花似锦,我雍州贫瘠,殿家大少爷为何要来我这荒凉之地吃沙子?

      不到下月初三,殿子期本还有心选个日子再劝一劝陆凌,却收到一封加急信笺,僵持的两个人,连告别都来不及,殿子期便带着小耳朵匆匆回京。

      夫人病重,望殿少爷速归。

      寥寥几字,字字诛心,殿子期从小殿母待他和殿汐仿若珍宝,殿家如此富足阔洛,殿家老爷也从没有纳妾,两人相伴到老,守着一双儿子,相敬如宾,恩爱有佳,如今刚到知天命的年岁,却突然病重,殿子期想也不敢想,那个家里的丫鬟小厮用都用不过来,却总是亲自操心些他们两兄弟琐碎闲杂事情的母亲,怎么说病重就病重了。
      一直回到殿府,殿子期都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直到看见躺在床上,骨瘦如柴,唇色苍白如纸的母亲,才隐隐相信,这是真的。
      “快去同你母亲说两句话,大夫说了,撑着这口气,等你回来呢”殿老爷一双眼睛红得泣血,站在门口,不敢再往里瞅一眼。
      人都道病来如山倒,一年前那个整日里絮絮叨叨的母亲还跟在殿子期身后,整日操些琐碎的心,听闻殿母年后着了风寒,本以为不是什么大病,却日渐严重,这才卧床半月不到,整个人已魂不附体,毫无生气。
      殿子期看着已经脱相了的母亲,身侧紧紧攥起了拳头,指甲扣紧肉里,忍着眼里的泪。
      “母亲,我回来了……”
      躺在床上的殿母仿若已经离去一般安静平和,却闻声手指轻轻颤动几下,半晌,才缓缓睁开眼,微微侧头看了殿子期一会,干扁的唇一张一合,道出两个微弱的字眼:“不孝……”
      殿子期咚的一声,双膝跪地,扒着床边去拉殿母干瘦冰凉的指尖:“儿子不孝!还望母亲早日康复,狠狠的责罚儿子!”
      “我……盼你,早日成家,盼到今日,你……你,跑去雍州,拖到今日,我都要死了……也,也没盼到……”殿母话虽狠厉,一双浑浊的眼睛却充满慈爱,反手扣住殿子期的手背,殿母断断续续的说:“没能……没能看到,你,你和汐儿成家……我不甘……”一阵毫无生气的干咳,殿母嘴角上扬,带着一丝笑,打趣道:“我……还想,还想抱孙儿呢……你这臭小子……”在殿子期头上轻轻磕了一下:“你心思极重……也不知道,你整日里想些什么……殿家,殿家那块匾额……”殿母缓缓抬起手,朝着门口的方向指了指。
      “这匾额……如同一座大山,我知道,这些年,你辛苦了……”
      去雍州之前,殿子期曾指着那块金灿灿,沉甸甸的匾额告诉殿母:殿家这块匾额有多重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给殿汐铺好路,待他成亲,生个一子半女,往后日子过的也舒服些,殿家也不必担心后继无人,这就成了,我若现在成亲,往后这匾额难不成要压在他身上吗……

      可如今一屋子人乌央央站在一侧,都偷偷抹着眼泪,殿母轻轻拂上殿子期的头,干燥的手顺着他的发缓缓下滑:“不是盼你传宗接代……为母的一点私心,想看看我儿这样聪慧的人……生出的孙儿得有多么聪明伶俐,惹人怜爱……”
      知子莫若母,原来殿母仅有的一点点私心,也只是怕殿子期老来寂寞,无人送终,不盼他光耀门楣,不盼他继承香火,不怕九泉之下愧对先祖,晓他为殿家这块牌匾兢兢业业,知他为殿汐竭尽所能塔桥铺路,懂他畏手畏脚,小心谨慎,头顶着殿家这块如山的匾额,如履薄冰,老祖宗白手起家,几代人的心血,都压在殿子期的身上,这二十多年来,可曾喘过一口气?
      原来,这一切,母亲都知道……
      “母亲……”殿子期话一张口,一滴泪便顺着脸颊流下,迅速用手背擦掉,殿子期仿若想起什么,一把从身后拽来了小耳朵:“这是儿子在雍州结识的孩子,秉性纯良,聪慧过人,儿子有意将他收为养子,入殿家家谱,母亲意下如何”
      “快来,让我瞧瞧……”殿母嘴角带笑,摸了摸小耳朵头上的一对总角,和蔼的说:“是个立整得孩子,你瞧着好的,肯定不会错”
      “快叫祖母!”殿子期使劲拉了一下小耳朵的袖口,小耳朵二话没说,咕咚一声就跪下了,行了个大礼,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每一声都十分响亮,生怕殿母听不见,大声喊:“祖母!”
      殿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带着几声干咳,随即手往枕头下面一摸,摸出一根她平日里总带的那根素簪,递给小耳朵:“你这臭小子……来的不巧……祖母要走了才看着你,没工夫给,给你准备红包,这簪子给你,日后要多听你父亲的话,好好读书……”
      “孙儿记住了!”跪着上前接过簪子,小耳朵一把拉住殿母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好孩子……”殿母摸了摸小耳朵,又抬头望向殿子期:
      “儿啊……”浑浊混沌的眼睛里夹杂着一片氤氲不清的慈爱:“若是太累了,就放手吧……”声音越来越小,殿母好似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道:“老祖宗……不会怪你的……”

      齐天十一年,秋。京城殿家夫人,黎婉蓉殁,享年五十岁。
      殿家大少爷殿子期亲自为其母入殓,丝绸裹衾,口含珠、璧,其寿材刻有“福禄寿”三字,由殿家大少爷及长房长孙着斩衰执绋,殿家二少爷挽柩唱挽歌。
      送殡当日,白茫茫的纸钱从天而降,仿若一片冰天雪地中无声的雪花,殿家在京城颇有名望,前来送葬吊唁的人不再少数,那日,送葬的人群穿过城隍庙,又走了石子桥,绕足了六个关口,直到下葬时,殿子期的耳边还回荡着母亲临终是说的最后一句话:若是太累了,就放手把,老祖宗,不会怪你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
    辛苦了~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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