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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终章)余心所善,九死未悔(上) ...

  •   牡丹江站在清理中的要塞阵地上。
      “战斗过后的阵地”恐怕是世界上与“宜人”一词距离最远的词语了。数百具苏日双方军人的尸体以各种姿势倒卧在山间,肌肤逐渐柔软,开始腐烂,腹部充满气体而臌胀成球的军马四蹄朝天,脖颈扭曲,身下漫开一滩干涸的血迹。坦克、汽车和火炮的残骸散落在它们还成型时不可能到达的地方,间或交杂着战斗期间遗弃的枪支弹药。牡丹江猜想,反坦克壕外的地雷封锁区还有很多地雷埋在地下,一旦有人经过就会引爆。
      战争结束了,打扫战场的工作才刚刚起头。
      就像不少远离大本营控制的部队一样,关东军在猝不及防中被苏军打乱编制和指挥以后,只管各自集结抵抗,直到从无线电听见天皇的终战诏书也没有立即罢手。在战争宣布停止的那一天乃至之后数天,东北的土地仍然不断地被鲜血浸润,发生在要塞附近的攻防战尤其折损了双方大量人力。软硬兼施之下,关东军残部终于认识到他们的坚持已经全无用处,许多人痛哭以后选择用刀或枪了结自己的生命,其余人有的接受现实,有的仓皇逃走,但最终也逃不出被俘的下场。
      还记得刚刚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时,大家欢呼雀跃,拥抱在一起全无形象的样子,延吉把脸都哭花了……但经过数天冷却,又有战斗伴随,牡丹江现在感到的更多是心灵的疲惫。在外流浪多年,他见过的流血已经太多了……他只无比期待着回家。奋斗至今,终究不就是为了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吗?
      他站在一片狼藉的阵地上,思绪却不可遏制地飘向家乡,猜想着那里变得如何。
      “牡丹江!”哈尔滨从他身后摇晃他肩膀,把他唤回来,“你听见了吗?我得走了。”
      “嗯……哦!你总算要走了?”
      牡丹江愣了一下才从神游中惊醒,以致话里用词不太妥当。其实大家都听说了,沈阳、齐齐哈尔和哈尔滨这三个人一等苏军打开南下的道路,就要先抗联一步前往“新京”,先查看伪满政府留下来的残局再迎接抗联领导到达。据传抗联还打算把长春作为新的总司令部,下辖整个东北的红色武装。不过这之后的事,由于沈阳的决定,城市代表们不会再参与进去,他们与抗联的合作到日本人的残局清理完毕便自动到期。
      哈尔滨佯作生气地垮着脸:“好像你很乐意我早点走啊……”然后又抓着头发,笑笑,“反正,确实也该走了。抱歉不能留下来,和你一起协助清理战场。”
      “没关系。你是大人物,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职责嘛。”牡丹江抓住哈尔滨的手,望进他眼底,用力握了握,“路上保重啊!有什么消息,不管好的坏的,及早发报给我们。”
      “好啊,你放心。”
      “到了伪满首都,也好打听那人下落了吧……”
      牡丹江话音未落,哈尔滨抽离他的手就走远了,留给他一个拒绝回答的背影。牡丹江也不丧气,前冲两步上到山丘,手拢在嘴边,提气大喊:“滨子!加油!”
      哈尔滨这才肯回过头,一脸莫名其妙:“战争都结束了,加什么油?别乱喊了,苏联人都在看你……快做你的事去!”
      牡丹江哈哈笑上两声就溜了。哈尔滨忽然叹了口气,继续向等着他的军车走去。
      牡丹江的意思他当然懂的……
      路上与沈阳和齐齐哈尔合流以后,他们换乘火车沿中东铁路赶往长春。这条半个世纪前沙俄破土动工的铁路还是旧时模样,但周遭景色即使从他们离开国境算起,需要适应的变化也足够之多。森林里,山脉间,原野上,一丛丛不久前已经停工的工厂沉默矗立;天际线隐约浮动的城镇房屋和电线的影子,不知不觉间密集了许多;沿线增添了好几个站点,原来难免破旧的小站设施完备起来,还有那些新延伸出去的支线……
      目睹这些变化的齐齐哈尔心情十分复杂。他们不在自己城市的这些年,也是东北基础设施和工业大建设的期间。从他出发前的所见所闻,大多民众的生活到达了温饱线以上,尽管神情有些郁郁,外表特别瘦弱的人不算多见。如果没有九一八,没有满洲国,没有关东军,这些变化自然令人欢喜。然而这些事都是在他们离开后发生的,就额外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日本人在这儿也是下了血本……”他纷杂感想只能汇聚成有限的字句,“但他们输了,什么都失去了。”
      沈阳好像明白他的顾虑,接话:“一切都结束了,只是他们失去的东西,也不见得能成为我们的。”
      “嗨!可不嘛。”
      苏日之间的交战多在各大要塞防线和人烟稀少的郊区进行,较少波及到一般平民。但是战争一落幕,老百姓就不可能置身事外了,经过四年卫国战争的苏军不会打没有报酬的仗,东北对其中很多人来说意味着又一个能搜刮战利品的地盘。一些苦难深重的人得到解脱的同时,另一些人陷入了新的苦难。轻则服务的工厂设备被搬运一空丢掉工作,重则人身安全都受到威胁。这些事,他们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站在一边,即使能偶尔制止发生在眼前的个案,却左后不了整片土地上浩浩荡荡的现实。
      “毛子打得勇敢,打得坚决,我们要承认。可他们也在制造破坏。”沈阳看了哈尔滨一眼,“我们能有什么法子?到长春以后,要是抗联领导挑起这个话题,不妨和他们探讨一下,要是他们没提,我们就当他们已经有对策,不要纠缠。知道吗滨子?”
      “知道。”
      “那好,我就怕你冲动。有的时候,”沈阳划了根火柴,给从战俘手里缴获来的烟点上,“再冲动都没意思。”
      哈尔滨对着车窗:“我没在考虑这个,因为我都懂……”
      “那你在想别的事。”齐齐哈尔说。
      “算是吧。”
      所谓近乡情更怯,对哈尔滨却不尽然。他城市的景况,此前好几次都随侦察小组来摸索过,掌握得十有八九,这一次并没有对变化无法适应的担心,弥漫在胸中的主要还是能光明正大返乡的自豪感。相反地,越接近长春他越心神忐忑。往日好像已经想通或不太在意的事情,随着地理位置的一步步接近再次浮现出来,这才发现全都不曾解决。按照从“新京”试图逃跑又被抓获的关东军的供词,长春和吉林似乎都留在原地,没打算跟日本人一起撤离。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准确信息了。等这趟旅程走到终点,他们能找到长春吗?要是找到了,该跟他说什么,以后要怎么办?长春究竟是为了那个摆在台面上令人不齿的原因离开他们,还是确实有隐藏在背后的苦衷?
      在经受了漫长折磨的等待后,人习惯了这种状态,反而会对突然迎来的终结手忙脚乱。哈尔滨没有表现出什么,但他的脑海被围绕同一个问题的心思填满,早就容不下别的东西。
      不论他还能做上多久的思想斗争,铁路的长度都不会改变。随着报站的声音,火车驶进还挂着“新京火车站”牌匾的站台。
      苏军也才到达不久,还在忙于治安和搜捕关东军,不便当天接待他们。这正中三人下怀,他们匆匆向接头人表示不在意这点迟延,就找了辆车往伪满皇宫跑。皇宫里非常杂乱,家具歪斜着,很多没法带走的杂物散落一地。他们寻找一圈,一无所获。
      他们又前往关东军司令部。这建筑看上去依然杳无人迹,只有一堆又一堆烧成了灰或差不多烧成灰的文件档案的残骸堆叠着,堵在院子和楼道里。他们兵分三路,各自搜寻。到处都静悄悄的,只有阳光不甘寂寞地在焚烧物扬起的飞灰上跃动着。哈尔滨不抱什么希望地从一幢附属小楼里出来的时候,猛然和一个大爷撞了个满怀。
      哈尔滨急忙抓住大爷,以防他摔倒:“哎呀,您小心!”
      大爷却不着急站稳,维持着被拉住的别扭姿势定神,仔仔细细地打量他。哈尔滨被看得心里发毛,正要张嘴询问,大爷笑了,脸上的皱纹都乐出朵花:“闻名不如见面。您是哈尔滨吧?”
      “您是怎么——”
      “长春跟我好几次说起过你。对了,”大爷才想起来解释,“我以前、可是组织的联络员呢!”
      凭这两句话能判断的东西太少了。“联络员?我们在这边确实有联络员,但是早就丢掉联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不就是那年冬天,被围剿得太厉害吗。大部队要撤,我年纪大了,不能打仗,只能留在这里,慢慢地就没法联系了……他们撤走以后,没有任务能做了,长春才告诉我他的真实身份,也提到你的事情。他还是我的恩人,年初时候我不小心被那些特务听到了说‘流言蜚语’,给他们抓起来了。本来是判五年,上个星期大伙儿都传言日本兵要不行了,走前会把囚犯都处死,长春打探到,把我们几个人悄悄放出来了……”
      哈尔滨的嘴唇颤抖着。
      “正好那天苏联人空袭,要行刑的家伙都跑了,也没再抓捕我们。刚才我看三个中国军人进这司令部,觉得应该是组织的人,没想到更巧……”打开了话匣子的大爷慢慢从对方的表情里感觉到不对,“你们没碰到长春?”
      他摇头。适逢沈阳拿着一个拆开一半的信,从主楼里飞奔过来:“看来吉林给我们留了点东西!”
      大爷追着哈尔滨问:“这么说,他那个漂亮的姐姐,你们也没遇到?”
      哈尔滨觉得自己大概只会摇头了:“我一直都不知道他……”
      沈阳和齐齐哈尔都来了。他们进屋,把信在就近的柜子上摊平,一起读完了它。

      夏季步入了末尾。延安地区的燥热渐渐褪去,变得秋高气爽。气候的舒适,显然对根据地即将出发的部队的斗志有良好的促进,从战斗人员到后勤班子,都洋溢着欢快而生气勃勃的情绪。去往广播台的路上,延安的步伐虽然带有一丝紧张,但较之过去曾有的艰难时刻,依然轻快不少。
      “我来做这个讲话真的合适吗?”他问走在旁边的共,“按传统,应该您来更好。”
      “正是你来做才有效果,我做的话,不就和主席的声明重复了吗?抗战八年,你已经成了人民心目中的革命圣地,大家都愿意受到你的鼓舞。延安,你应该有自信。”
      “您说的有理。就是我以前没有做过这么大范围播出的讲话……”
      “当成平常对战士训话就行。我最早看到底下乌泱泱一大群人,也会怯场,”共回想往事,忽而微笑,“现在呢,见到人多我就激动,你信不信?”
      延安噗嗤笑了:“好吧,我信!”
      走进广播台,延安先做一个深呼吸,在无线电前坐好,把讲稿铺开在桌面上。他最后快速浏览一遍内容,点点头。共向守在装置旁边的技师示意开始。
      “我是延安。”他用略微带有陕北特色的北方官话说道,“诸位同志,奉我们党的要求,也出于我自己的意愿,我有一些话想要告诉你们。”
      “我们都已获知日本接受了《波茨坦宣言》所提条件,预备无条件投降,不日正式的投降协议将在美日之间签署,全球抗日各大战区也会举行受降仪式,开始受降和接管工作。八年抗战的胜利,值得我们由衷喜悦;但是也不能忘记:使命尚未完成,日本投降带来了新的考验。
      “皖南事变以来,重庆国民政府破坏了共同抗日的协定,在民族和国家处于危难的时刻仍然从未停止过对我们的排挤和打压。尽管我们依靠有力的理论支撑、广泛的群众基础和切实的抗战业绩,在过去八年获得了辉煌成就,极大扩展了敌后根据地和作战部队,反动派也不打算放弃把我党的武装和根据地划为非法。他们必定会想尽办法阻止日伪军队向我方投降,更会竭尽全力阻挠我们对解放区的奠定和巩固。我们必须放手发动人民群众,贯彻‘七大’路线,做好与抢夺胜利果实的KMT反动派长期斗争的准备。”
      说完这里,延安停住了。共以为他还是紧张,凑过身体看他的脸色,延安对他轻轻摇了摇头,把翻到一半的讲稿推到桌子一侧。
      “我相信各位党坚强的卫士不会犹豫不前!是的,国民党这些年来,壮大了队伍,一定程度地整合了分裂的派系,更加加强军事权力的独(和谐)裁,而且背后有美国支持。他们还让数量相当的伪军维持当地治安,阻止我军挺进。但是这些都不可能让我们害怕!我们有优秀的将领,有可靠的群众,众志成城,齐心协力。更重要的,我们是站在人民、站在真理的一边!”
      延安脱稿说着,声音却比对着稿子时更有力量,没有一点犹豫停顿:“我没有经历过长征,我只从长征来到我地的战士那里懂得他们不会被困苦战胜;反动派的一次次围剿,日军在敌后的扫荡,皖南事变以后的经济封锁,我们都一一克服。连困难都可以使我们如此成长,值此大好时机,怎么不会有更加光明的未来等着呢!
      “同志们!你们要切记自己是人民的军队。在收复祖国土地的过程中,要坚决捍卫自己的权益,也要避免与反动派及其团伙无谓的争斗。若遇到日军不愿向我们投降,要刚柔并济,使其认识到这比对KMT投降更加正当;对立场不定的中间分子,也要努力争取站到我方一边。在这里,我要特别指出东北的重要性。我们在东北的支部,远离党中央,在恶劣的环境下抗击敌寇十四年,终得光复。党中央指示东北应当成为新的根据地,新四军、八路军已经北上,将与抗联会师。在东北,我们会拥有良好的发展土壤,受到KMT及其背后国际势力的阻碍相对较少。有一点遗憾的是,东北的主要城市代表仅以收复家园为目标,没有决意与我们同进退。
      “我们尊重他人的自主,从不强迫他人加入,只望诸位同志能向他们传达我的殷切期盼:我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明白只有CPC才能成为中国的希望。将战后的凋敝中国从深渊里拉起,让她真正屹立于世界,只靠KMT绝不可能实现,相信他们在九一八后的遭遇里已有深切感受。我们珍惜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但也对重庆国民政府坚决主张合法的地位、平等的对话。希望他们能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用城市代表的影响力来支援我们。只有实际地行动起来,才能守住家人与故乡,仅仅保持中立,难免被时代的浪潮卷走!
      “让我们团结起来,为新民主主义的中国奋斗!”

      “我怎么这么傻……不,我怎么想得到那孩子会那么傻……”
      从读完吉林那封信再从大爷口中了解了情况,沈阳能说出的语句就变得非常有限。上一次他如此失魂落魄,还是家乡被关东军突袭时候的事。但是那个时候他把内心的激荡都死死压抑住,尽量不外露给人看,唯一一次失态也是在天津面前,自家人并不清楚。现在却没有任何理由还能拦阻他的情感了。
      他的表情一会儿想哭,一会儿又想笑,可无论是笑是哭都做不到一个完全。
      “我总以为长春是最懂事的孩子,也很知道怎么给自己打算……那种疯狂的事,要做也应该是你来做吧!”他忽然转头盯着哈尔滨。
      以哈尔滨的性子,平常听见这种不公正的评价一定会立刻反驳,可他只是坐在柜子上,无意识地用手指牢牢抓着膝盖,喃喃道:“所以说,大哥……我们都没有自己想象的了解他,不是吗?只有吉林姐懂,所以只有她才跟着一起离开……”
      齐齐哈尔夹在他们两人混合了震惊、困惑、懊悔、喜悦、怨怼、焦虑、急切等等复杂情绪的漩涡中间,很有些为难。当年长春“叛逃”的时候,他还在北方辗转作战求生,事后听说虽然也会惊诧,总归没有感受过那种直接的冲击力,对两个同伴的心情只能理解一半。他等了好一会儿,见两人冷静了一点,说:“你们干在这儿团团转可不行。先把长春找到,再处理感情(和谐)事务好不好?”
      “是这么说。可是我们能到哪里去找?”沈阳回想信中内容,吉林说,她本来想留在这里和长春一道迎接他们,大连那边传来急电,怕仓皇撤退的关东军和移民在港口闹出乱子,一时情急只好留封信就赶去帮忙。如果长春自己说不清,或倔脾气上来不肯说明白,这封信就能派上用场。问题在于,在最有可能的几个地点他们都没见到长春的踪影,吉林恐怕也没料到这点。
      “长春不会是……被日本人生拉硬拽地弄走了吧!”齐齐哈尔说出大家最不想听到的猜测。普通人应该没有能力,但随军驻在东北的日本城主就不一样了。如果目的不是带走,而是……他想着都害怕起来。
      哈尔滨霍然站起:“别管那么多!还好是夏天,太阳落山前我们还有好几个钟头能忙活。得有一个人联络附近的和正在南下的苏军,让他们留意任何有可能是长春的行踪,特别在关东军的部队里。但是我不想做这个联络人,我只想出去再找找!”
      即使哈尔滨凭着自身能力和意气经常反驳长辈,也很少有这么不客气过,好像根本不打算再听其他人的意见。沈阳和齐齐哈尔倒都没说什么,反而表示了赞成。他们迅速达成一致,齐齐哈尔去做联络,另外两人在市内和周边继续搜寻。
      市长公馆,特别市公署,大同广场,中央银行……他们跑过一个个地方,问了许多的人,都没有寻到那个唯一的期待。即使有人好像知道一点情况,热心指路的,最后也是断了线索。
      连跑好几个小时,他们累得不行,脚底发麻,忍不住想歇一下的时候,发现在不知不觉间都到了人迹稀少的市区边缘。在他们前方,走过三幢低矮的小房子,是一条简陋的小路,穿越一大片杂草织就的荒原。
      太阳西沉,鲜艳的橘色光芒直射在他们的虹膜。
      草丛的远方,隐隐约约浮动着一些黑影。
      “不要——”
      在一个年青男性的叫声之后,传来他们极度熟悉的震响:一颗手榴弹爆炸了。一团凌乱的枪响接踵而至。
      “不,”沈阳大吼,“不——!”
      一千多米的距离,碎石与草茎随时会绊住脚步,他们却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跨越而过。在晃动的视野里,天边那轮橘色的太阳像一个燃烧的火球,恍然中越来越近。黄昏的阳光远不如白日灿烂,此时却胜过白日百倍地刺眼。光芒似颜料层层化开,流动的晚霞在这片刻里凝固在天边,几乎成为永恒。熟悉的恐惧感又回到心里:如果在终点那里,等候他们的是一个不能承受的结果……那么,倒不如一直跑下去,永远地,至少还能抱存一点微小愿望地跑下去……
      然而,所有的旅程都有个终点,所有的故事都有个结局。
      他们看到身穿关东军军服的士兵们倒在地上,都已经用武(和谐)士刀或手(和谐)枪甚至手榴弹了结了自己的性命。但士兵只有大约十来个,更多的是妇女、儿童和未着军装的中老年男性。有些人在哭,有些人还在准备自杀。刚才被他们听见叫声的青年人还在,正抓着一个中年男子的胳膊劝说:“你死了,你的妻儿怎么办?你总要为家人着想吧!”
      “反正我们都回不去日本了!留在这里迟早都是一死……”
      “不会的!你们是平民,没什么深仇大恨要清算的,中国人也不喜爱报复。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还可以回家。到那时——”
      他的话没有说完,中年男子趁他不注意,脱出他挟制,抓住旁边士兵掉在地上的手(和谐)枪对自己脑袋来了一发。
      枪响声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在这声过去以后,也许人们被说动了,也许不想活的都已经死光,尽管还残留低低的饮泣之声,却没有人再试图自杀了。
      那位青年人也发现了两个不速之客。他还保持着先前姿势,半跪在草丛里,对着这两人,仿佛看不清一般,眨了好几次眼睛。
      “你们看见啦。”他终于开口说话,嗓音略微沙哑,“我啊,就算跟日本人呆了十几年,”他余光瞥向中年男子的尸体和守在尸体边埋头哭泣的妻儿,“还是不习惯这种死脑筋。讨厌得很啊……”
      沈阳勃然发怒:“你还有胆子说别人死脑筋!最死脑筋的人不就是你吗,日本鬼子都赶不上你!当初……当初吉林怎么就没打死你呢!”
      “大哥说得对。”长春歪一下头。他比沈阳记忆里肩膀宽厚了,个子即使没站起来也看得出变高,见他如此自然地做出孩子气的动作,竟然有点意外。“所以,我也很不理解,很讨厌那时候、直到现在的自己。”
      沈阳不说话,只摇着头。
      “那么……你们是来逮捕我的吗?”
      “还有心思开玩笑!”沈阳又火了。“我还以为……你想吓死我们不成!”
      他冲上前去,没有半点缓冲地跪在草丛里,紧紧抱住长春。
      哈尔滨没有跟着跑起来。他只往前走了两步就停住,与长春投来的视线交汇。风拂过荒原,压低草丛,也吹乱过他们的头发。太阳落得更低了,快沉入远方的森林的阴影,阳光终于也不再刺眼。
      哈尔滨说:“亏我把你当兄弟,你却什么都不跟我说。害我这么多年,胡乱地揣测、担忧、难受。现在,我问你,你这孤胆英雄当得开心吗?”
      “不,一点都不开心。”长春轻声说,那声音和目光都十分柔和,“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选这条路。”
      “你怎么能这么说?明明……明明你干了很多有用的事!”
      沈阳没有插入他俩对话,只是拉长春站了起来。长春一点也不着急,继续耐心解释:
      “比我想象的有限,也不及我给你们、给国家里其他人带来的痛苦之多。但是,我不会说这些年毫无意义。最早投靠的时候,东京就在怀疑我,也表现出能够同化我的信心。也许他没有算错,这样下去终有一天我会沦落……但如今,一切都结束了,我也没有沦落。”长春的眼睛无比清澈,满是如释重负的喜悦。“只有在这件事上面,我可以说取得了彻底的胜利。最起码我战胜了自己……”
      热泪夺眶而出。哈尔滨提高嗓音:“我还是不想原谅你。39年在雪山里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故意表现得冷漠?你可以告诉我更多的,你是不是傻?可……你这副样子,我能忍心不原谅你吗?狡猾,太狡猾了!”
      他流着眼泪,一步一步,踏着夕阳的余晖,向张开手臂的沈阳与长春,向他想念的弟兄,向十四年来他都不知道在另一条战壕里奋战的战友缓缓地、坚定地走去。

      8月21日,驻华日军降使的飞机抵达湖南芷江机场,等待他们的是数百架银翼相接的飞机和更换了新式装备荷枪实弹的战士。飞机还没有停稳,就被守在周边的群众突破警戒线围了个水泄不通。从机场前往七里桥会场的路上,降使乘坐的汽车一路仍然遭到沿街群众蜂拥围观,此起彼伏的骂声里间或响起石块砸在挡风玻璃上的声音。汽车开开停停,好不容易才抵达会场。
      会场已经布好,外面立着松柏牌楼,内部东面墙上印着代表胜利的大红色V字,两侧悬挂四个盟国的国旗。严格来说,这只是个谈判兼象征性受降的仪式,明面上只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没有日本城主到场参加,中方也只有芷江露面。仪式结束后的晚上及后面两天,才是实际商讨受降条款的环节,由于是秘密进行,当时少有人了解细节。
      倒是事后传开,当重庆结束这次任务,回到自己城市那个陪伴了他五年有余的办公室时,推开门就被五颜六色的纸片糊了一脸,然后响起三个人怎么听都不太怀好意的欢呼:“欢迎回家!”“大胜利!”“王者归来!”
      “别瞎嚷嚷了!”重庆甩动头部想甩掉一头的彩带纸屑,却感到有一片顽固地黏在眼皮上,他动手摘下来,那纸片上的颜料居然还没干透,在手上留下一道红印。他顿时能想象到脸上的精彩状况了。而成都、武汉和长沙,三张风格迥异的脸竟然都统一表情期待地望着自己,好像能等到什么感动和表扬一样。
      重庆好气又好笑。由于三天高强度工作遗留的疲劳,两种情绪都无法顺顺利利地发泄出来,与其徒然纠结,不如释放一回真我。
      他摔开行李箱,捂着脸直接倒进最近的沙发:“你们够了!谁出的馊主意,我都被你们糊瞎了!走开,都走开!我想静静!”
      “……”长沙抱起胳膊问武汉,“是不是起到反效果了?”
      武汉摊开手,一脸预料之中:“你问我,我还要问那个说要当天把颜料亲手涂到纸上才能传达真情的提议是怎么通过的呢。”
      “那都不是要紧事。”成都摆手,“重要的是,我们真的、很努力地、在多位四川同仁的友好帮助下完成了这些手工的、满载对小渝谈判成功胜利归来的喜悦心情的惊喜礼物!他一定是太感动了才……”
      重庆分开一点盖在眼睛上的手指,透过指缝看见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活跃,反倒把他们本来要欢迎的正主忘了。他有些气馁地想直接装晕睡过去,却见成都蓦然回首,带起一阵清风,视线精准穿过手指缝以毫米计的宽度,落进他眼底。然后歪过头,微微一笑。
      再装下去也没意思了。重庆坐起来,掸着凌乱衣物,说:“你们是不是快要走了?”
      武汉答话:“是的。在此之前想先有个正式的告别,于是长沙建议……”
      “你卖队友!”长沙怒道,“别忘了你也赞成!”
      “我没赞成这个手段!”
      “但是你根本就没说……”
      重庆深深地想要叹息,他总觉得这场面在过去好几年里似曾相识,旁边的“友军”成都这种时候又完全不管事,如果不疾言厉色地加以制止,他就真的该晕过去了。“停下停下,不要跑题。一个一个地说:何时离开?需要什么帮助?还有跑到这里不会就是为撒纸片吧,接下来有何安排?”
      “明天就走,不需要帮助,都打点好了,如果你有空也可以来车站话个别,不过今天都聚了,也没有多大必要。”长沙笑着看看武汉,“毕竟我们都是回自己家,并不会觉得行程孤单、前路未卜、需要亲友安慰之类的。安排当然有,为了给你成功完成受降谈判庆功,也为了纪念我们多年里互相激励、共同奋斗的抗战情,今晚到成都的住处,他主厨、我俩帮手,发挥各自本领一起做顿大餐。”
      你们各自本领都挺不错的,但在一餐里同时各自发挥会酿成什么后果,很耐人寻味啊……看在友人们兴致高昂,重庆没把疑虑说出口。从工作的疲劳和回来受到的惊吓里回过神,意识到亲友即将散场,一股淡淡的惆怅感已经压倒了其他无关紧要的琐碎思绪。
      “你们有心了。”重庆走到窗边,除了那容颜经久未改的连绵的青山,窗外的景致与他刚搬到这个办公室时相比,已经变了太多太多。“有些话,平时说觉得肉麻,但现在不说,以后后悔就晚了。怎么说呢?很多时候,我自觉我不是个真正意义上很坚强的人,做留都这几年里,发过脾气,做过不对的决定,冤枉朋友或不得不冤枉朋友,一点也不完美。”他望着稍远一点的街道,爆竹灰尘仍然积在马路两侧,好似随时可以映出得知日本投降那天,民众争竞比划“V”字、忘乎所以地彻夜狂欢的景象。他忽然有点想哭,还是忍住了。“如果没有你们或明或暗地一直支撑着我,在这样艰难的时代里一同苦中作乐,我真是想象不到……如何才能走到今天。你们来为我庆功,但事实上,是我要为你们庆功。”
      长沙和武汉都有些受到动容的样子。好像为掩盖刚才吸了吸鼻子,重庆从窗边回身时,武汉轻咳一下,避开视线,说:“都是互相的。也是我们有你在才能保持乐观,没有放弃。如果不是事情紧要,能缓两天走倒好……”
      “饭还没吃,酒也没喝,吐露太多真情晚上就没看头了!”成都笑眯眯地打断他们忆苦思甜,“明明是好事,不要说得那么悲伤。你看,这两位仁兄就要回到家乡,小渝你呢,也终于可以放下担子享受生活了。”
      “没那么快。从现在开始接收沦陷区到正式还都,怎么都要有半年,这期间该是我的事都还是我的。”
      “那好,我们就改一下——再坚持半年你就可以释放真我了。我早就有个想法,等抗战结束了,没有后顾之忧的时候就离家云游一场。不做计划,想去哪就去哪。一个人太孤单,势必需要一个好伙伴,你觉得呢?”
      重庆面对成都真诚的、一眨不眨凝视他的眼睛颇有些动心。距离上一次无所记挂地出游已经十分久远,去过的地方、遇到的人和事都不再记得清晰,但那份徜徉在天地自然间的悠闲快乐,他始终不能忘怀。
      这时比较讲义气的长沙憋不下去了:“呃,我知道你们在讨论严肃的前景计划。不过讨论严肃事情的时候,成都你真的不提醒一下别人脸上还有颜料吗?特别是眼睛和眉毛中间那块。”
      “我也想说……”武汉在心中承认,刚才重庆大发感慨的时候多亏了正背对他们,才能正常地受到感染,只要一回头,想不失态就只能错开视线说话了。
      重庆再次捂脸。战争胜利才几天,就全都原形毕露,他为什么还要对这群损友抱有希望?还好,只要半年,还有半年,他们损人利己的机会就会大大减少,他也能腾出精力对付他们,到时候胜负率还不好说呢。
      然而半年听起来轻松,过起来谈何容易?这下面的半年,足以发生太多事了……
      “成都。”他埋在手掌里闷闷地说,“给我拿面镜子,再拿个湿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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