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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日落 ...

  •   50.日落

      夏季还在延续,白昼理应漫长,然而海上的天色已经悄悄暗了下来。
      一个过早来临的黄昏,东京想。
      他站在船头甲板上,发现瞭望台不久前报告发现的美军舰艇,在铺遍半个天际的冷色云朵下,现在用肉眼就能辨认出来了。脚下的巡洋舰减缓了航速,却依然笃定,向着那艘美军舰艇,向着此次航程的终点,划开海面,破浪前行。
      机器真好啊。人给什么命令,就毫不犹豫去做,艰难的任务和未卜的前途都不会动摇心志。就算出了故障,也不是它们自己的错,责任都只在人身上。东京乘坐的这艘“球磨级”巡洋舰,历经多场战斗,也有无法完成任务的时候,但不会有人把怨气发泄到舰只上,认为它行动不够果敢迅速、耽误大事。要是有一天被击沉重创,再也不能恢复,人们也只会充满惋惜地回忆它曾经的贡献。【注1】
      既往的事,不论结果对错,却只能由人自己全部承担。
      被接上美国舰艇时,东京注目着眼前的舰体,没有什么感想可说。华盛顿乘坐的也是一艘轻巡洋舰,灵活、航速快又有一定的威慑力,也还算风光对得起一国威严,是马上要发生的个人会面的优良选择。但把两艘轻巡洋舰挨一起对比,东京这艘“球磨级”就寒酸了不止一点半点。原因无他,日本所有能服役的巡洋舰沉的沉,伤的伤,眼下这艘还是二十年前建造的型号里勉强找出来的一个能航行的。不知美国那艘“克利夫兰级”是华盛顿怎么挑出来的,也许他用不着挑——随便哪个都比日本这边强。
      东京只身登舰,被敌国军官带领前行。有船员想要陪同护卫他,被他谢绝。不管对接下来的事怀揣多大的不安,他还是相信华盛顿没有必要、也不至于水平低到要靠这次约谈来害他。
      走到一间屋子,军官打开门,做一个请的动作,东京走进去便轻轻带上了门。房间有一个普通招待室的大小,装潢上海军式的典雅和简洁共存。中央有一张铺了漂亮桌布的小桌,两把椅子,一台吊灯在上方放出柔和的光。不算昏暗,也有别于一般会议的灯火通明,只是读书写字需要的刚好的光亮。窗帘已经放下,还能透进隐隐的自然光。一会儿太阳落山,与外面的隔绝感会更加强烈吧。一个封闭的、安静的谈话场所。
      华盛顿正在准备台前。见东京进门,他就笑着拿起水壶和两个玻璃杯:“你来了?快坐吧。来得真是十分准时呢。”
      “能准时还迟到的话,不是太不敬了吗?”东京注意到华盛顿没穿军服,一套正式严谨的西装要放到外面肯定和全舰人格格不入,只在这屋子里倒是赏心悦目的。
      “东京先生非常识礼。”
      “谬赞了。”倒满水的杯子放在东京面前的桌上,他不禁问:“您亲自干这种活合适吗?有别的人可以吩咐吧。”
      “只是我愿意而已。”华盛顿在对面坐下来。“我请求的是一个私密的谈话,所以在这个房间里你我会聚的时候……我不希望有其他人打扰。你理解吗,东京先生?”
      说话间,华盛顿手肘撑在桌上,上身前倾拉近了两人距离,脸上带着点不清不楚的笑意。东京本能地绷紧下巴,抑制住想往后坐的冲动。在日美关系不可救药以前,他和华盛顿打过很多次交道,也算是熟人了。以华盛顿的风格,对陌生人都会表现出一点亲切感,但是分寸得当,不会有自来熟式的逾矩。面孔和善,眼底却很平常甚至稍有点淡漠。而坐在他对面的华盛顿是一个他没有应付过的状态,不合常规地奉上水杯,主动拉近距离,眼里并不淡漠,反倒有种一时解读不出的热情。想到这还是刚向自己的国土扔了一枚核弹的国家的首都,那种无法解读而带来的惶惑就更加放大了。
      东京默然地微微点头。
      “那么,我们开始吧。掏心掏肺地,谈谈我们两国的未来。”
      在窗外,天色更加昏暗,暮云低垂,海平面闪动着一片黯淡的粼光。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一个小时后,东北地区也迎来了日落。新京的各个司令部里,士兵进进出出,抱出一摞又一摞的档案扔到院子里焚烧,怕来不及烧的就往地下掩埋。焚烧冒出的黑色大烟柱成了一道奇景,市民甚至郊区的百姓远远看到都纳闷,八月份还不需要烧炭采暖啊!黑烟也严重遮蔽了视线,长春从皇宫里望过去,西边那轮将要沉落的太阳,在晃动的烟雾都看不清了。
      皇宫里也一片忙乱,上上下下都在收拾行李准备逃离。早些时候的午后,一名关东军高官驾临,告诉他们苏军次日就会抵达首都附近,要立刻撤退。他甚至对皇帝溥仪说,“要做好战败自杀的准备”。
      其实在得到这句狠话之前,溥仪已经万分紧张。他在行李装箱时有一本算卦书被红药水染了,以为将有血光之灾,还找到不算熟的长春倾诉心中焦虑,也许觉得长春也是个投靠了日本人的,同样快大祸临头,能和他有点共鸣吧。
      至于带来灾祸的人,比起苏军,他更害怕关东军走投无路,先把他杀了灭口。
      长春有口无心地安慰了他两句,自然也提不出什么妙法。溥仪结束他的抱怨时,忽而问道:“那你,打算……”
      也许他意识到问题的愚蠢,没有说完。这个人居然还会顾念一下长春的安危,让长春有点奇怪的动容。念头一闪而逝,随后心里就只剩麻木了。
      偌大的皇宫,就他和吉林两个,站在走廊里无所事事,望着别人忙成一锅粥。他们是哪儿也不会去的。原本驻守新京的日本城主去前线了,人类一般不会没有命令就去干涉城主,所以他俩暂时还安全,这里也没人有能力强迫他们。
      “你说,”吉林竭力用轻松的口吻道,“熊本那人,不会回来了吧?前线都溃败了,他要不是傻了就该趁还来得及回国去。等皇宫里这帮人走光,我们就真的解放了。”
      长春遥望黑烟升起之处,轻声嘟哝了一句,吉林没有听清。她摸不准是长春自言自语还是不愿意大声说,再问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长春挪动脚步,整个人面向她,“姐姐应该得到解放。我不行,我没有那份幸运,也没有那个资格。”
      “……为什么说这话?”
      “大树被砍断当柴火烧了,攀附大树的藤蔓也不会幸免。在别人眼里,我不就是那攀附的藤蔓吗?日本人失败了,我一定也会受到清算。”
      “你有你的特殊理由,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投靠他们啊!”
      长春微笑:“这话有几个人信呢?一个默默无闻的青年,在敌人进犯以后跟家人一起逃离家乡。在这期间,他得知自己的小城在敌人手里变得前途无量。在家人说好一起回去抵抗以后,他却偷偷上了敌人的车,在敌人的扶植下担任要职,抛头露面……尽管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动过臣服他们的念头,又有多少证据支撑?凭我救过的那么点人、还有那些微不足道的努力?一个正常人不会用这么扭曲的方式救国。在做出那种轻率的行为时,我就该预见到下场了。满洲国继续存在一天,我就多痛苦一天;满洲国完蛋了,我也要付出代价。”
      在话语停住的间隙里,吉林想要插嘴,长春却再次急迫地开口:“但是姐姐不一样。大哥和滨子都看到你是想救我才被抓住的,只要等他们来了,你跟他们说说这些年过着多难过的日子,有多想念他们,就什么事都没了。”
      “可是!”吉林总算抓到反驳的机会,“我是故意被抓住的。我会告诉他们我信任你,告诉他们你没有辜负过我的信任!只要说服了大部分家人,罪名就无法落实。他们不相信,我、我……我就一直缠着他们,缠到他们相信你为止!”
      “吉林姐,你是我最亲的人。人们都知道强烈的情感蒙蔽理智,至亲之人的辩护能有多少可信?就算你说服大家,他们就打心里觉得我是无辜的人吗?恐怕只是一种宽容吧。与其和对我满怀疑虑的家人一起生活,倒不如就叫他们认定我是野心过大、一时糊涂,在牢里蹲个把年出来,让往事就此过去了好。我不会有怨言……”
      吉林估摸他那轻描淡写的“个把年”有常人半辈子乃至一生的长度。她想宽慰长春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糟,又想教训他怎能又自己扛下一切,但悲哀地发现她不能有力地反驳。“叛逃”前的长春思虑虽多,仍有年轻人火热不安的内心,会独自一人做出轻率之举;如今他想的,却比吉林还要深远,吉林已经不够站在高处教训他了。
      “别太早把话说满。我去一个人静静,想想别的办法。”吉林又难过,又焦急,鞋跟一转,在地板上摩擦出尖利声音,一扭头就快步走远了。
      长春回头,依然凝视着绵绵不绝的黑烟。
      “这样就好。”他握起拳头,自我暗示一般地喃喃,“这样就好……”

      玻璃杯造型简单,却做工精细,光泽剔透。华盛顿用修剪平整的指甲叩击杯壁,传出一声又一声微小而清脆的响声。东京毫不怀疑,如果多给几个同样的玻璃杯,华盛顿能奏出一曲不错的音乐。
      “你乘坐的舰只,斗胆猜测,是大正年间建造的?”
      “是的,在大正六年。”
      “那个时代——两国海军的发展步伐似乎相似啊。”
      “不如说是我们受到美国的影响吧,不只在海军方面。”在那个时代,军阀的影响力整体有所低落,各色政党群起,与美国还算有外表上几分相似。然而种子纵使发出幼芽,土壤不丰,一场冰雹即刻就能摧毁。东京对此没有特别的伤感,大概他的国家崛起的方式,命中与这条道路不和吧。“九一八”以后,他在首相墓前对横滨那句“只可惜,大正时代的自由之风注定要成为昨日黄花了”已是他观点的最好写照。
      再想起那句话,但觉讽刺。哪条路适合这个国家,“注定”一词岂是他能断言?
      “不知道你怎么想,我还有点怀念那个年代。虽然发生过无聊的事,比如说欧洲在打得天昏地暗,好在对我们影响不大。重要的是,我们两国和平地在一个太平洋共处啊。”
      “华盛顿阁下真的会怀念这种事?”
      “为什么不?东京先生会喜欢硫磺岛的坑道里布满焦糊的尸首?还是觉得我会喜欢珍珠港的海湾被船舶和人类的残骸堵塞?”
      “可是,”东京冷冷地注视华盛顿带笑的眼睛,“我喜欢胜利,想必华盛顿阁下也不讨厌它。胜利了,那些你我不喜欢的东西就只是一点不重要的祭品,一点必须付出的牺牲。更甚者,一个人类历史前进的大事件里微不足道的注脚。”
      “意思是日本若击败美国,是人类历史的一个大前进喽?”华盛顿抱起胳膊,稍稍往后仰去。
      东京没有回答。
      “嗯,我也有所耳闻,贵国抱有一种朴素的反霸权思想。欧洲人和北美人,都占有了世界上太多资源,太不公平了。应该让受压迫的亚洲团结起来,除掉强权,创造一个更好的秩序。当然,这个让亚洲团结起来的老大只能是贵国,别的国家都太软弱了,只配当一群小弟。小弟不听老大的话,就只好修理一顿,没办法啊。”
      东京不太习惯华盛顿的口气。两个相差很远的政体下的首都,一个接触面限于高官名流,一个常与平民混在一起,后者的话在前者听起来就显得太露骨和粗俗了。
      “看来您听到的传闻不少。不过,谈论这些不具体的传闻也没有意义吧?”
      “我只是想坦诚谈谈我对贵国理想的看法——你们会失败,不仅是由于我国的武力优势。贵国不具有掌控世界的器量,也没能使亚洲归心,都是致命性的因素。”
      说东京心里一点没有恼怒是不可能的,但他不愿意凭着意气纠缠这个话题。他答应前来交涉,目的很明确,就是寻求无条件投降以外的停战途径。他虽然与军官集团来往密切,毕竟不像里面有些人还抱有反攻获胜等不切实际的幻想。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应该放弃逞口舌之快,努力争取实际的利益。
      他装作不以为意地转移话题:“您保持这个观点也无妨。但是,无法掌控世界与保卫自身不是两个对等的命题,从前者也不能导出后者。要是美国就此认为可以轻易征服日本,我就要表示遗憾了。”
      “你说得对。就是觉得登陆本土太麻烦,我们才扔了那颗核弹嘛。”
      “……”
      从华盛顿细微下撇的唇线和仔细打量对面的神情,他对刚刚冲出口的言语之直白粗暴有充分的认识,并且没有当成一句失言。“我最开始就说了,让我们掏心掏肺地谈谈两国的未来,”他平静地解释,“你也不用惊讶——我一般做外交不是这副样子。”
      “我荣幸之至。”东京不会相信美国扔下核弹只有这么简单的考虑,可他只能把话接下去,“您看到了,我们还不打算屈服。也许你们不只一颗吧,你们的机密我不了解,但是这种领先于时代的武器一开始总是很难量产。美国终究不可能凭借它们,就把全日本的军事力量挨个摧毁。”
      “唔。”华盛顿示意继续。
      “您说怕麻烦才使用核弹,想必也是不愿有后面的流血。我们也不愿再有,可要是一点基本的尊严都不给,大和民族宁为玉碎。所有太平洋上的土地和利益,美国都重新得到了,不会再受到威胁。我们在要求的,只是一个国家自主的底线,自己审判战犯,自己重组政府。这于美国都是无损的。还是说,为了享受敌人彻底踩在脚下的虚幻快感,非要我们无条件投降不可?”
      “这么一场残酷的战争,到了最后,挑起战争的战败国自己审判战犯和组建政府……”华盛顿的手抵在唇下,佯作思考一秒。“还算什么战败呢?声称不会再威胁别国,这句话,你们军部的死硬派同意吗?别国的人,会信吗?”
      “客观的实力对比在,军部的死硬派也不会自寻死路。华盛顿阁下,两国都是心向和平。在实力的角逐上,我承认我们已经输了。只需放下一些意气之争,就能减少更大的不幸。强者兼具正义与怜悯的两面,我请求您,从现在开始考虑后者……”
      东京话音未落,就见到华盛顿整一下领带,起身,绕过桌子走到自己旁边。他不无惊讶,又不好妄动,任由华盛顿俯视着他道:“好可惜,你还没有感受到美国的怜悯吗?”
      “请明示。”
      距离的过分接近令东京非常不适,内脏一阵气血翻涌。接下来的动作才更难以忍受,华盛顿伏低上身,径自凑到他耳际。“京都不在轰炸名单上。她出现过,只是被我们出于尊重贵国文化传统的心意去掉了。再说,贵国不肯投降,投掷核弹也不算是失败,我们会把它当做混战前先向对方阵地炮轰的一种常规行为。这么给予威慑,盼望贵国认清形势,还不是为了……”
      华盛顿呼出的热气,撩动东京耳畔漆黑的发丝。
      “……为了你吗?”他柔声道。

      在半塌落的零售店屋檐下,长崎醒转过来。
      天上稀稀拉拉下着黑色的雨。雨滴落在他胳膊上,他用手去抹,水渍抹掉了,剩下一块灰斑却怎么也清除不掉。他放弃了,适好一阵响动也转移了他的注意。近处有一群明显无组织的人在移动,身上衣衫褴褛,或者完全就是裸体,灼烧让衣服的花纹鲜明地烙印在他们皮肤上。有的人手臂严重烧伤而萎缩地挂着,有的人前胸后背扎满玻璃碎块。有模糊的话音传出,似乎在重复着“水”,循声定位,却是从一个脸部血肉模糊、没有嘴唇的人那里发出来的。
      他们在蹒跚行走,很少停顿,暴露在污染过后充满放射性的黑雨里浑然无觉,看不出他们的目的何在。一些人走到一根电线杆或一个邮筒附近,就不前进了,僵硬地绕着它们打转。间或有一个躯体扑倒在地,还有轻微的颤动。再过一会儿,就什么动静都消失了。
      而在远处,乌云盘旋,四处在起火燃烧。满地瓦砾,街道失去形状,变成一堆奇异扭曲的物体的安放地。奇怪的景象与奇怪的人十分相配,好像世界本来就该如此。长崎这样烧伤不太厉害、皮肤按下去还有柔软触感的,倒变成一个异类了。
      他回想起蓝色闪光、火球、旋风、滚烫的气浪。他反应过来:他的辖区遭遇了和三天前的广岛一样的袭击。
      从理性的角度看,长崎是幸运的。核弹原本要投掷在中心商业区,是浓厚的云层迫使美机改变了目标地。核弹转而落在山脉对面名叫浦上的谷地里,那里的军工厂和其他目标一起都已经被炸得粉身碎骨。看见闪光时,长崎躲进最近的零售店墙后,墙体倒塌在他身上,把他撞晕,但也起了一定的遮蔽作用。然而,要长崎现在感觉到幸运,就非常荒唐了。
      长崎站起来。热气和灰尘包裹着他,他感到十分干渴。他的头还很晕,只有强烈的找水的念头驱使他走动。他经过一道壕沟,里面探出一只焦黑的手,似乎想爬出来。他抓住那只手,试图用力,但皮肤一块一块从他的手掌里脱落。那只手掉下去,再也没有伸上来。
      到了一片空地,他身上的伤口痛得厉害,只好暂歇。空地一侧,有几排除了胸口还有起伏此外就看不出是活人的伤员平躺着,肌肉流出黄色带异味的液体,六七个健康的人在照料他们,隔一会儿就翻动一次他们的身体,以便刺激神经,保持呼吸。这种努力很多是徒劳的,他们仍然会慢慢地、痛苦地死去。相比下,那些在爆炸后立刻死亡的人好受多了,他们可能还会走出几步,然后倒地,朝向天空的眼睛仿佛都没有意识到死亡在瞬间降临。另有一群人围坐在一起,他们受的伤较轻,是自己走过来等待救治的。
      当长崎的视线经过穿行在伤员中的一人,就定格下来。那人也转头,发现了他。
      福冈上前两步,然后一路小跑到他面前。他捂着嘴,满脸不敢置信,眼圈都泛着红:“天啊!万幸……万幸你还活着……我真怕找不到你!”
      “啊。”长崎低声重复,“我还活着。”
      福冈领他坐下,给他水壶。这时有一个年轻的妇人走过来,长崎认识她的脸,她的丈夫是浦上的钢铁和武器混合厂的员工。她细声向长崎询问是否看见过她的丈夫,眼神因充满期待而显得尤为可怜。长崎说没有看见,她就轻轻摇着怀里一团乌黑的物体走了,嘴里说:“我总要让他看一眼孩子……”
      长崎问:“你不让她留下来吗?”
      “她不愿意。”等妇人走远,福冈小声说,“她那个婴儿早就死了,我告诉她,她点头,然后好像又忘了……她一直在这附近转,每见一次就问她丈夫在哪里,我都怕了。”
      休息过后,尽管长崎情绪还是麻木,身上恢复了一点力气,脑子也勉强能转了,就想帮忙安顿伤员。福冈拉住他:“你不用。我过来首要目的就是找你,你这身体也不能劳累,我要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去。”
      长崎扭头望着地上一排排肢体:“我希望多帮一点忙……”
      “多一个你、多一个我都没用,缺的是药和物资。恐怕还要过几天才能大量运进来,这之前只能看人们一片片地死。”福冈声音有些发颤,但很坚决。“跟我走,去市区,那里情况还比较好。”
      体力和意志力长崎都抵抗不过,只好让福冈带着走。福冈开了一辆吉普,在被破坏的公路上颠簸前进。最初的一段里程可以以尸体计数,到后来,毁坏的房屋和残破的肢体渐渐减少,他们周围变成了一群群尽管惊惶失措但至少正常活着的居民。吉普在办公楼前停下,两人进入长崎的办公室。福冈让长崎在沙发上先休息,自己去发报,向总部报告他粗略估计的受损程度和长崎生还的消息。
      办公桌上的日历翻到8月9日。越过办公桌,长崎的目光撞上对面墙上悬挂的天皇画像。对着画像,他合拢双手,在心里祈祷。起初他的嘴在蠕动念诵,后来就没有声息了。鼻子酸胀,眼球刺痛,他十分勉强地靠默念完成了祈祷。
      福冈发完电报不一会儿,电话铃响起。福冈接到电话,脸上很快出现吃惊和敬畏的神色,一边应承一边喊长崎过来,把话筒递给他。
      “长崎,”电话那头毫无疑问是东京的人说,“听说你活下来了,伤情不太重。跟我说两句话吧,我需要听见你的声音。”
      “是的!我还好……爆炸的时候,我离开了浦上,在去老城的路上。那枚应该是核弹的东西在浦上上空爆炸,有非常强烈的闪光。我听到幸存者说,轰炸机飞得很高就投弹了,所以不可能是普通炸弹。但是一般的人还不了解广岛的事,我猜……他们就算看到飞机,觉得它还很高,以为不用进掩体……好多人都死了……”
      长崎扑在办公桌上,痛哭失声。他放下了话筒,又不敢擅自挂电话,因此那凄厉的哭声全都落进了东京的耳朵。东京默然低头,听着那非因委屈、非因自怜,纯粹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而伤心欲绝的哭声,心中回想他不算很长的一生中,可曾遇见过能与之比拟的哭泣。他想起几乎可以确定亡故的广岛,于是这眼泪就不再属于长崎一人,而是连同广岛一起宣泄给了他。
      他合上双眼,忽然觉得寒冷到极点。
      长崎好像是哭得全身都蜷缩起来在发抖,快要精疲力竭却停不住,福冈束手无策,只能再拿过电话,跟东京简短说了两句,表示歉意。
      “不用道歉……”东京推辞道,“是我欠你们。”
      这个电话之后,东京就像从政治舞台上蒸发了。自从他从与华盛顿的秘密会面归来,他就再也没有做出值得记录的行动,整个国家陷入前所有用的折磨时,一切该出席的场合都不见他的人影。人们盼望有一位英雄能挺身而出,平息高层官员之间的口水战,将全民族从拖延下去会接踵发生的惨剧里解救出来,却不知道这样的英雄到底在何方。
      不管是不是符合人们想象的英雄,已经有人行动起来。当晚11点前,内阁和最高委员会成员接到天皇诏令,要求他们前来地下皇宫掩体参加帝国会议。他们都很迷惑,照常理,只有达成一致意见呈送天皇以后,天皇才会召见。目前的内阁里,依然是同意和平建议居多但没有全体通过的僵局。他们只能乘着夜色,满怀疑虑地赶往皇宫掩体。
      从半掩的后门,大阪看见官员们身着礼服,鱼贯进入刚准备出来的会议室。经过白天数小时毫无进展的会议,他们神情疲惫,强打精神注视着王座和王座后的镀金屏风,等待天皇的现身。
      大阪探出半个头,看清已经到场的人物,再缩回去。
      京都在他身后轻笑起来。女子的衣着不及人们固有印象中华美,气色也有些疲惫,但无损于她天然的端庄高贵。“你还在确认他来没来?”她笑道,“东京如想报复你,早就会行动了,没必要拖延到现在。”
      “我就随便看看。”大阪敷衍过去,“那个,你确定陛下真的下定决心了?”
      “确定。”
      大阪望着她美丽坚毅的面孔,忽而有些不忍,偏过头去。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明治是历史的伟人,但他做错了一件事情,错得不可原谅。把皇宫迁到东京,离开最关心皇室的你,实在是瞎了眼睛……”
      回应他的是一声温柔叹息:“往事何必再提。”
      裕仁天皇走进会场,登上小讲台做成的王座。他身材单薄,戴着厚厚的镜片,显得比下面的大臣还疲劳。大阪将后门再拉回去一些。会议开始了。

      人们尊崇天皇为神的后代。他统治日本,但超然于政治事务之上,不应主动插手战争与和平之类的世俗问题。尽管有着各种各样的疑虑,会议还是在如常进行。铃木首相先要求朗读了《波茨坦宣言》。接着,最高委员会的六个成员轮流站起来陈述意见。这几乎是早先会议的翻版,外交大臣和海军大臣认为只要能保留天皇,就应该接受和平。阿南将军则表示,除非盟国允许日本自行遣散武装,自行审判战犯,对盟军的占领加以限制,否则就应该坚持战斗,直至牺牲。
      两个小时过去了,凌晨的黑暗笼罩着大地,小小的掩体里却纷扰不堪。首相对这种景象已经厌烦了,他有点费力地站起来,苍老的话音回荡在场内,平息了嘈杂:“我们没有先例——我必须怀着最崇高的敬意,请求天皇表达自己的意愿。”
      首相拖着年迈的身体转过身,走向天皇。这有违传统的亵渎一样的行为吓得人们喘气的声音都无限放大,甚至有人惊叫出声。首相充耳不闻,走到天皇台前,深深鞠躬。天皇点点头,首相返回了座位。
      裕仁站起来,开始讲话。现场的喘气声消失,变得鸦雀无声。
      他讲述了战争带来的流血和残忍,和民族可能的毁灭。他讲述了这个岛国的人民忍受的苦难,那些丧失的财产和生命。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从天皇口中说出,就多了别样的意味,这提醒人们,日本在每件事情上都进行冒险,然后全部输了。台下那些狡诈的政客和硬心肠的军人,被天皇的话所感染,不知不觉地卸下他们厚重的面具,流露出真实的情感。有些人跌坐在座位里,低垂头颅,肩膀耸动,似乎已经哭了。
      比起前面大臣们的陈述,裕仁的话是简短的。最后,他说:“我们必须忍辱负重的时刻到来了。我含着眼泪,同意接受盟军的宣言,宣言要建立在外交部勾划的基础上。”
      他转身走出屋子。他经过站在门后低头肃立的京都和大阪,停顿一下,特意对京都笑了笑,然后用戴白手套的手指擦去眼里的泪水。
      会议室里的内阁人员还不能散去。经过一昼夜的不眠不休,他们还要依次签署意见,完成接受《波茨坦宣言》的程序。接着,要把会议决定发往还和日本有外交关系的西方国家——驻瑞士和瑞典大使馆,再传到华盛顿、莫斯科、伦敦和重庆。在沉默而有序的工作中,8月10日的黎明悄然降临。东方泛出鱼肚白,随着第一道晨光洒下,整个日本好像都醒悟过来了。
      大阪和京都回到皇宫休息室里,获得了一段宝贵的休息时间。最主要的任务已经完成,他们心情都轻松了一点。
      在大阪愤而离开会议那天,他本该立刻回到辖区,免得东京忙完工作想起来惩处他。不过人活多年熬成精,大阪一介古城,偶尔会冒出预感,觉得下面会有大事发生,就没有着急回去。他租了一间在东京近郊的房子,不容易遭到空袭,又便于收发信息。与京都搭上联系的起初几天,他们没有讨论出结果,是后来投向广岛的核弹促使京都决心干预政事。她请大阪带她走安全路线进入市区,与主和的大臣会面,其后与他们一起觐见了天皇。
      连续奔忙造成的困倦,仅仅一小会儿休息还不能弥补。大阪打着呵欠,睡意朦胧地揉着脸:“我猜战争部的家伙要炸锅了。不过,阿南将军虽然强硬,倒是忠心皇室的人,他不会抗命的……”
      京都不熟悉首都的政治生态,只应和一声“但愿如此。”她摆弄着电台,想听听有没有关于凌晨帝国会议的消息,调得不太顺利,就不好意思地微笑一下,交给仆人。仆人熟练地调出一个正在进行的广播。但那声音显然不对劲,在充满愤怒和激情地煽动听众。
      “日本国所有的军队绝不能放弃抵抗!”那个人在呐喊,“必须坚决地战斗,即使我们吃草吞土,即使我们睡在野地里!”
      大阪一下不困了。他跳起来,听着那则消息播完。“肯定是陆军的人!不是阿南,有人假冒他的名义,但我看他不会积极制止。”他愤怒地捶着大腿,“事情果然没完……烦死我啦!”
      向天皇请愿已尽了京都的最大能力,她并不熟悉军官集团,更不知道要怎么安抚他们。这也不是他们能自己摆平的麻烦。只有期待主和派能先发制人,尽快浇灭反对的火苗。
      第一个成功的努力是会议决议顺利送达了各个盟国。其内容表示愿意接受宣言,前提是天皇的特权不容贬低。美国不久做出反应,把草拟出来的回复交给其他盟国检视。
      “从投降的那一刻起,天皇的权威,以及日本政府统治国家的权力,应该属于盟军的最高统帅,盟军将会采取认为必要的措施执行投降协议。日本人民自由表达出来的意志,将决定日本政府的最后形式。”
      在中国表示同意回复以后,重庆又念了一遍。“美国人也挺会玩文字游戏,”他感叹道,“没有否决也没有答应,只是把提条件的主动权又拉回自己这边。”
      “要是我的话,”成都望着天花板,轻松地说,“也会这么干的。哪有战败国一边表示投降,一边还想立牌坊的。”
      “好像你有权力写这回复一样。”
      “别在意这种细节嘛——还不能让人肖想一下?说起来,别的国家同意这回复了吗?”
      “不太清楚。英国应该没意见,就是苏联……”重庆摩挲着桌上的木头花纹,情不自禁地冷笑,“今天才是苏日开战第三天,油水还没捞足呢,未必会痛快答应。”
      “噢?”成都转头对着墙上地图,“不嫌打日本累啦。”
      “能累什么,关东军都惊呆了,一触即溃。我看他们在东北呆得很舒服呢,舒服得恐怕都不想回国了。”一提起这事重庆就觉得心塞。赶跑了关东军,东北苏军的安排又成了另一个包袱,一个在他任内无望解决的包袱。
      成都见他一脸不快,就调开话题:“先别烦恼了。再想想这回复吧,美国人是高兴了,可日本那边……他们那么喜欢抠字眼,说不定又要几天没消息了?”
      不幸言中。待苏联磨磨蹭蹭地表示同意,盟军答复被统一发出,日本政局又一次变得扑朔迷离。答复中对天皇制度的含糊其辞刺激了他们,尽管裕仁对此没有很在意,却有鹰派辩称,这会让战后的天皇变成盟军的奴隶,必须斗争到底。一些中间人士也动摇了。叛乱的火势已经扩大,还有中级军官叫嚣隔离皇宫,试图刺杀主和一派人。
      8月13日一早,大阪和京都与外交大臣手下官员聚集在一起,感到事态紧急。有一名官员稍感犹豫,如果坚持和平,他尊敬的上司很可能会被刺杀。京都回应说,即使有几个人遭遇刺杀,总归是光荣牺牲,好过接下来100万人的无辜丧命。
      “我知道这么说很冷血,”京都恳切地说,“可是,对不起。”
      一番周折,官员被她说服了。他们觉得需要再去找首相,由于收到盟军答复后的几次会议依然统一不了意见,那么又得商量出一个非常手段。
      这时敲门声响起。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横滨手捏一张传单走进房间。
      “大家不必惊讶。”横滨说着,举起传单,“一架B-29洒下来的,我碰巧捡到。”
      传单上写,美国飞机今天不轰炸城市,因为日本政府打算投降,要让每个日本人知道投降的条件。横滨提醒他们:“如果你们要做什么,最好快点。要是军队看到上面的投降条件,军队可能会大规模叛乱。”
      “还有,”横滨顿了顿,“我的辖区据说有一群士兵和工程系学生,搞了几辆汽车和武器要往首都赶。”
      言下之意很明确:这群人抱着刺杀的居心。“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大阪问。
      “来不及了,直接听命于我的卫队不在附近。”横滨转向京都,恭敬鞠躬,“我的话说完了。许久不见,京都殿下。祝您安好。”
      京都答谢了他。横滨正要出去,被大阪叫住:“东京呢?你知道他在哪儿吧?”
      横滨侧过脸,半边脸颊沉浸在昏暗的室内光中,竟显出一丝伤感:“与您无关。”
      大阪并不真的关心东京在哪儿。对东京数天的无作为,他虽然意外,但只要不跑出来干涉他的大事,就算东京在家里蒙头大睡也是个人自由。他们接着敲定方案,多派一些人手保护容易成为目标的高官,尽量掌握叛乱者的行动路线。另外,又要劳烦“那位大人”再次出面了。
      天皇很快又一次召集内阁,要求大臣们起草天皇谕令,接受盟军的答复中止战争,甚至表示,他可以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比如在电台广播,这样能先发制人,赢得民心。大臣们觉得让尊贵的天皇做现场广播是不可想象的,于是请天皇把广播先录制下来。
      这一天无比紧张,人们一边起草修改谕令,一边担心不知何时会逼近的叛乱。另一边,一名坚决主战的少校纠集了一群同伙,想要占领皇宫,毁掉天皇的讲话录音。
      政变在夜里发生,而且一开始就取得了不小的成功。准备广播的NHK大楼被叛乱者占领,皇宫也被封锁起来。深更半夜,市民们不明就里地被吵醒,发现一队士兵在急速通过街道。一名黑色衣服的男子拦下他们,问他们要往哪里去。黑衣男子的声音不怒自威,用的是对下属说话的口气。领头的军官很不耐烦,要男子走开,别耽误他们。
      “还不快让路!”几句话过后,军官耐心尽失地吼道。
      “你这样急躁不太好吧?”男子没有被激怒,只是眯起眼睛,“知道我是谁?”
      从三步的距离内,军官能看到男子黑衣上精美的纹饰,说明这不是一介平民。但是交给他的任务已经不能再拖,既然敢阻止天皇谕令,向一个来路不明的贵族动手也不算大事了。他拔枪便射,被对方灵活地闪开。眼见对方也要掏出手枪,他恼怒地一挥手,后面的士兵把一颗手榴弹扔了过去。
      手榴弹当场炸开。黑衣男子做了一个闪避的动作,但还是被掀出两米,显然受伤不轻,没能再爬起来。
      军官很想为被耽误的时间再过去踢上一脚。时间宝贵,他只是回到车上,带着他的士兵们扬长而去,留下一串引擎轰鸣的残响。被吵醒的市民们又关上窗睡了,在一个三天两头被空袭的城市,一颗手榴弹早就不会让他们吃惊了。至于那个倒在地上的受伤男子,天知道跟军方有什么过节,还是不要去招惹为妙。
      东京躺在脏兮兮的地上,捂住腹部的伤口。一小会儿后,他忍着剧痛翻了个身,想一点点地爬起来。光是用手肘撑起上身就让他觉得全身的汗都要流光了。紧接着,一个新的事实让他上身都没撑住,重新跌回地上: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片国土正处于崩溃的漩涡,这座城市正是漩涡中心。四周却笼罩着可怕的寂静,封死呐喊与呼号。寂静与黑暗一起,好似薄雾一般缓缓包裹住东京。
      痛的时间长了,神经变得麻木。对那场会面后段的记忆回到他脑海,录像带一样清楚无误地放映着。比临场更清晰,更少情绪的滋扰,他想慢,录像就放慢;他想定格,重要的那一刻画面就停下来。
      答应华盛顿的邀请是想抓住最后一点希望,但随着时间流逝,那希望已经越来越渺茫。东京深知,这场会面里自己的状态就代表国家的状态,只有表现得身心强健、头脑清醒,才能增强华盛顿对日本剩余战争能力的忌惮,再打开和谈的局面。华盛顿却偏偏总挑暧昧不明的话题,说些没有实际意义的话,兜了半天圈子又回到原地,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浪费了。以东京的身体条件,已经不能负荷长时间的紧张状态,要想不露马脚就更加消耗体力。谈到半途,华盛顿还是一派轻松的姿态,东京却开始轻度晕眩了。
      令人恼火地,华盛顿不知怎么又回到之前被东京绕开的话题。“柏林的下场你肯定已经看到了。当然,他还活着,健康不能算太糟,不过除此以外就没多少幸运之处了。凡有理智的人,早在柏林战役打响前就知道,这城市一定会被攻破。很遗憾,因为希特勒死守的意志,还是发生了无必要的破坏和牺牲。”华盛顿望着他,虹膜被灯光映照成金榛色,“要是贵国执意顽抗,你的结局只会比柏林更坏。”
      如果这算威胁,东京根本不会动摇:“假如真到那地步,我会直接自杀。”
      华盛顿有点诧异地抬起眉毛:“是吗?我以为东京先生是不会逃避的人呢。”
      东京冷笑。“在那种时候自杀才是应该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武士受辱,怎能苟活下去?”
      “这样……文化差异真大啊。”华盛顿交缠着两只手,若有所思地瞟着天花板,接着又仿佛毫不在意地一笑了之,“我们的文化不欣赏自杀。不管受到侮辱还是身陷囹圄,都应当意志坚定地活下去,不愿意活的才是懦夫。”
      “观念不同——并不值得谈论。”
      “大概吧,就我们两个人在这里,说到口干舌燥也不能证明谁的观念更优越。但是……容我提个小疑问,东京先生,你是不是忘了某件重要的事情?”
      “什么?”
      “你是否犯了很多城市化身都会犯的糊涂:忘记我们不是人类,就算套用人类的地位、阶级、身份也依然游离在外,不可能变成带有这些符号的人类本身?”
      一刹那间东京好像明白华盛顿下面想做什么了。可是他的晕眩已经持续了好一阵,无法如往常一样敏锐地捕捉气氛,只能机械地问:“这意思是?”
      “你说武士不应受辱而苟活。但你不是真正的武士,就像我不是真正的政客,就算我们在如此自我认同。我们都一样,归结到底只是这宇宙孕育的一缕孤魂。”
      好似在证实他的话,华盛顿的嗓音变得奇异而缥缈。他走到柜台前,拉出一堆文件资料,抱着它们回来,全部铺开在桌上。这一刻东京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文字资料从他的角度还不能立即看清内容,但里面夹了很多图片,全是他自己:黑白的,彩色的,远景的,近景的,近年的,较早的,甚至还有照相技术未传入以前的画像复印件……
      东京的座椅不可避免地晃动了一下,传达着主人的惊愕。
      “你的原名是江户,15世纪扇谷上杉氏的家臣筑城可算作你的诞生。大约150年后德川家康战胜大阪丰臣氏,受封征夷大将军,在江户建立他的全国性政权,不过在德川幕府统治的岁月里,你一直只是行政中心,既不拥有首都名号,也不是日本最大的城市和商业中心。直到1868年明治天皇迁都江户,改名东京,这一局面得以突破,你由此逐步成为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看你的历史感觉就像在看一个励志剧本——步步为营,一点没有浪费,实在令我佩服。”
      “这些不过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东京竭力保持冷静,“如果这就值得佩服的话,华盛顿阁下从诞生开始就是首都,岂不是更让人佩服。”
      “我也一直就是首都而已。美国疆域内随手就能拣出一个面积数倍于我、更有吸引力的城市。一个从出生开始就附加在身上的东西,会更多把它视作职责,没什么了不起。你才是真正享受了那个追逐过程的人。”
      惊愕过后东京变得非常疲惫,他垂眼对着桌布上一道道方格,不想去思考语言背后的含义了。他的声音都微弱下去:“结果不好,过程也无意义。”
      “但过程把你变成今天的你。也许因为诞生的时期和背景,你自我认同为一名武士,不断地前进、拼搏,尽管以人类的标准并不完全符合,你还是这样相信着。你并不甘愿严守首都的中立立场,认为自己应该在乱世里成为引领前进的人物,比起文官内阁,你显著地与军人集团交好。这么多年战争的发生和扩大,不能说没有你助推的功劳。最后,你的决定会被证明大错特错,我军围城,接着破城,你自尽……这能挽回你的名誉吗?是的,人们会怀念东京,为城市遭遇的惨剧哭泣,但不是为你这个人。他们会恨你,恨你的骄傲和野心,恨你把大家都拉进地狱,恨你甩手走人,把战后的重担都推到下一个无辜的人格身上。武士最珍视的东西,你就算去死,也一个都不会留住。”
      “请不要擅自评判别人!”想要咆哮,出口却是缺乏力气的斥责,“全都是你的想象。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可能理解我……”
      “我不敢妄称理解你。我只是有点可惜你……”华盛顿伸展手指,拂过桌上的资料和照片,“不,是十分可惜。”他前倾身体,抬起那只刚刚拂过桌面的手,“你性格很特别,很有能力,长得也很好。在这个多由平凡人构筑的世界上……”他抚上对面人惨白的脸颊,轻轻扣住下颌,专注凝视,“少了你是很大的损失。好好考虑一下,你可以活得更精彩?”
      东京瞳孔收缩,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一瞬间他好像恢复了清明,摔掉华盛顿的手,呼地起身走向门口:“失陪了,看来阁下不是诚心诚意来谈判的——”
      他的手伸向门把,另一个人却笑着,背靠门挡住。
      “这可让我伤心。”华盛顿微微低头看他,“我怀着最大的诚心,希望东京先生能好好活着,在这场不幸的战争结束后和我做朋友。”他眨眨眼睛,有点委屈地耸肩,“你不肯相信我吗?”
      刚才的爆发耗光了仅存的精力,东京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就像要把肺咳出来一样。血从指缝间流到地上,他软下去,以为会碰到冷硬的地面,却有温热的东西托住他。
      凌晨时分,他在床上醒来。室内不是完全黑暗,留了一盏台灯,华盛顿靠在对面衣柜上注视着他。
      “这是哪儿?”
      “我的舱室。抱歉,我没想到你病得那么重。”
      “哦。”东京摸索下床,“我该走了。请向我方舰艇发出信号吧。”
      华盛顿没再啰嗦,走出去吩咐士兵。
      东京努力保持稳定的步态到甲板。太平洋夏夜的风吹拂着他的身体,对面甲板站着自己的官兵们,脸色忧虑凝重又有一点好奇。他们以为自己是一直谈判到这么晚吧。
      “成为朋友以后,”华盛顿在他身后,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轻声说,“如果可以给我的城市赠送一些漂亮的樱花,我会感激不尽的。”
      东京不置可否地向前走去。
      回去不久,他听闻了又一枚核弹在长崎爆炸的消息。
      现在,东京躺在地上,倒不用考虑是生是死的问题了。不情愿,不甘心。可是有什么办法?他受了伤,走不动,还失明了。这是太过自信的恶果,以为那些人还不会轻易对一个明显是上级的人物拔枪。也许他真的被那场谈判搅乱了心神,才犯下如此疏忽……
      一群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耳畔停下。
      “你躺在这种脏兮兮的街上,”属于大阪的声音,“是想搞个大新闻吗?日本首都挺尸街头,疑遭路人踩踏致死?”
      东京淡淡的:“我被经过这里的一队大概是叛乱者的人打伤了。我想盘问他们想干什么,他们用手榴弹扔我。”
      “哎呀,那可不得了!你怎么不带保镖,那些叛乱的可是六亲不认,把皇宫卫队都控制了,天皇陛下还不知道这事,我们不想打扰他睡觉。”
      “皇宫卫队的事我知道。”东京泄气地说,“当我脑子糊涂了吧。”
      “我好不容易带些脑子会转弯的卫兵出来,就碰到你这副德行。”随着一个物体落下的声音,东京眼前出现了一圈黄澄澄的光晕,慢慢凝聚成形。刚才应该只是神经受到冲撞而暂时失明,他的视力开始恢复,认出来是一盏煤气灯。“躺着别动。”
      大阪撕了些布条动手包扎。东京勉力抬起胳膊去拽他袖子:“我还有事——”
      “喂,不是叫你别动吗?什么事?”
      “我考虑了一下,刚才经过那队人应该是去找田中将军的。他们想把说服他过来。”
      大阪没吭声。他知道田中将军是东部特区陆军司令,能控制整个东京地区,要是他反叛了,局势更会大幅恶化。
      “带我去个能打电话的地方,我要跟田中将军谈谈,赶在那伙人到达前。”
      “你想阻止政变?我以为你会有点同情他们呢。”
      “天皇陛下的命令必须遵从。”
      大阪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只是这个理由吗……?”
      “也是为了国家。”
      大阪沉默了。片刻过后他包扎好,说:“我们走吧。为了节省时间,我来背你。”
      给田中将军的电话是成功的,或者不如说,对方本来就一点不打算反叛。田中拒绝叛乱者的邀请后,赶到皇宫,一小时内就把卫队遣散回营地。NHK大楼的秩序也恢复了。政变像一颗落下悬崖的石子,虽然在最初溅起巨大的水花,但很快就沉入水底。
      这天上午,叛乱的领导者火田中还在做徒劳无益的挣扎,和同伙们在皇宫前广场上散发传单,想煽动人们起义。东京在卫兵的陪同下向他走去。
      “您是……”火田中认出他。他知道自己会遭受最后一击似的后退了半步。
      东京审视着这个年轻的少佐。富有野心,行动力强,能号召地位高于他的军官,如果在另一个时代,他也许能有更好的结局。
      他说:“火田中少佐。你敢公开违抗天皇命令,指使别人刺杀内阁成员,煽动皇宫卫队长官森武将军不成,竟杀害他,盗用他的印章。你犯下了多少条罪名?”
      “我是为了国家!”
      “你以为你为了国家。”东京指着广场上冷漠的人群。“好了,没有人理睬你们。你能忍受投降的羞辱吗?你要怎么偿还你的罪?”
      火田中木然盯着脚尖。
      “少佐,你自杀吧!”
      火田中摸上腰间那把杀害过森武将军的手枪。东京转头离开。十几步后,他听见一声枪响和一个人倒地。
      广播在广场上响起。“本次广播极端重要,”播音员紧张的声音传出,“请所有的听众站起来……”
      国歌《君之代》播放起来。天皇通过录音,第一次对民众讲话。
      天皇使用的是非常拗口的宫廷语言,平民百姓们拥挤在皇宫前,却没几个人能听懂天皇到底在说什么。但他们还是交头接耳,懂得了这个讲话的核心意思:战争结束了,和平回来了。他们的家庭和民族,又可以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了。
      一声又一声枪响响起,那些军人自杀的声音不时打断人们的思绪,却只是暂时的打断。人们痛哭流涕,向皇宫的方向鞠躬,眼泪是耻辱,是悲痛,也是欣慰和感激。
      长崎的上空,美军侦察机还在上空盘旋,对核弹爆炸的后果进行拍照。长崎混在火车站的人群里一起流泪,头顶的飞机的嗡嗡飞行不能吸引他任何的注意。在各地,还有一些零散士兵拒绝放下武器,但他们最后的疯狂已经影响不了结局。
      8月15日晚7点,华盛顿特区的记者们涌入白宫,总统向他们宣布已收到日本政府对盟军通知的答复:“我认为这一答复是对《波茨坦宣言》的完全接受,这个宣言规定日本要无条件投降。”
      晚霞还停留在西方的天空。这一天,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了。

      ------------------------
      注1:事实上这个时候,球磨级轻巡已经一个都不能使了,就当文中这个是现实中不存在的吧。
      P.S.明治以后的天皇可以通过一些途径干预国政,文里所说天皇不干涉俗务只是一般原则和普通人的认知。不过有关裕仁在二战中的作用问题,由于现实因素没有透彻的研究,这里也就带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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