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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终章)余心所善,九死未悔(下) ...
南京的老百姓越来越看不懂局势了。得知日本投降的那天,这城市的面貌和其他沦陷城市都没什么差别,填满激动的欢笑和眼泪,不认识的人们抢着相互拥抱,小贩对行人吆喝着“随便来拿”,几个夏日里放完的鞭炮比一整个冬天还多。但是狂欢过后,人们总是要回到眼前的生活里去,而这生活的大背景,就有些不合常理地纷乱:8月15日夜里,在群众的狂喜和日本士兵的痛哭声中,市中心就涌现出大量传单,告知市民要准备迎接新四军光复南京。对此很是紧张的伪军连夜拖来大炮等重武器,在交通要道上架设起来。新四军终究没有来,来了个重庆指派的大官,潜伏在伪政府里的周姓行政督察专员。他先没有动日本人,而是忙着抓汉奸,伪政府高官相继被捕甚至在冲突里身亡后,刚刚丢掉官帽的“主席”决意和周专员奋力一搏,这场枪战卷入了军校学生,之前防备新四军的重武器也变成伪军对付周专员的工具。子弹漫天乱飞,平民噤若寒蝉,日军则默默蹲在他们的据点和军营里看热闹。连续几天的混乱后,西面城门迎来了一个人。
他一身国军军官装束,领章上没有军衔,也没有其他能体现官职的标志。当他乘坐的吉普停在城门前,站岗伪军士兵理所当然地拦下他们。
“干什么的?”
“我要来干的事多了。简单说,算是来接收城市的吧。”
“有证明文件吗?”
“有,但不是给你们准备的。”
卫兵为难了。对方看上去像是正规军人,可没有军衔,也不把证明文件给他过目,他怎么下决定?万一放进来一个新四军或者无所属的土匪,这责任他担不起。但如果得罪的真是大人物,他将来也不会好过。
他还踌躇着,身后的士官代他发话了:“你连军衔都没有,就带一个司机、两个兵,怎么像来接收城市的官?再说周专员早就进城了,你又是哪里来的冒牌货?磨磨蹭蹭地不肯给证明就是没法证明吧?去去去,别干扰我们工作!”
一个车后座上的兵恼了:“你这叫没长眼睛——”
“慢着。”没有军衔的军官压住手下,然后似笑非笑地望着士官,那张虚张声势的面孔下,无疑正流露出对自己前程未来的恐慌。“我当然知道周镐已经来了。那你们更应该知道他这些天成绩如何,是完成了和平交接呢,还是越来越乱?我看城墙上巡逻的还是日军,不像胜利交接的样子啊?”
“……”
“我的证明文件是给周镐看的,现在就出示不太合规矩。至于我没有军衔,是因为我的职务在抗战善后完成前还暂时无法恢复。如果你坚决不许我们进城,我只有先打退堂鼓,让重庆方面给城里下指示。”
卫兵明显动摇,附在士官耳边悄声说了什么,但士官一时间还是干站着,好像陷入极大的矛盾之中。
刚才后座上发言的兵又耐不住了:“这是南京!你们的首都,你们背后城市的主人!你们这些看门的把主人拦在外面,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士官脑中一空,既惊骇又茫然地后退半步。一声“放”字刚脱口而出,吉普已经呼啸驶过城门,他还结结实实呛了一口汽车尾气。
吉普驶上大道,向中央储备银行开去。紧张气氛一消散,司机忍不住说:“先生,给周专员的文件是不方便给他们看,但您不是也有别的证明吗?为什么要白白挨他们一顿问?”
南京正对着车窗,扫视城里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听到问话,他往车座后背靠去,几无表情,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为什么——就是想逗逗他们罢了。”
南京和周专员的谈话没有第二个人在场,不过这场简短谈话后,人们发现周专员面容颓丧,陆陆续续地传开还要有大员来接替他的工作,还幸存的伪军头头们的武装也个个鸣金收兵。第二天,上海来了。他穿着轻松的便服,携带证件完整,而且这几年他来往次数不少,卫兵本来也认识他,他很顺利就进了城,找到南京暂住的一座前伪军要员公馆。
“我说过,”他见到南京的第一句话就说,“不用五年我们一定能再见。”
南京泡了茶,俯身把托盘送到矮几上:“是是,大预言家。你什么时候再预言一下我俩都登上人生巅峰?”
“唔……我的修炼还不到家,再等个几年吧。何况,说什么就实现什么,因果关系反了,”上海抵着下巴,煞有介事地说,“这不叫预言,叫魔法。”
“那你考虑考虑,转行做魔法师?”
“这个啊,半路出家有点困难……”
两人都不好意思再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一起笑场了。好不容易收住笑,南京说:“好了。你过来有事吗?”
“名头上是来查中储行总部这边的资产,留下数据好做监督。不过这事也不是非我不可,主要想来看看你。”
“上海那边怎么样?权力真空期有没有乱子?……不,我糊涂了,你都过来了怎么知道。你也不担心?”
“我跟进了,没事。”上海不是很坐得住,喝两口茶就开始在房里四处转悠,观赏前任房主留下的精美装潢和藏品。他走到一个枪支展示柜前,弯腰俯视,边看边含着赞赏之意地轻轻点头,“不能说一片和谐,但比起你这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南京想起上午所见所闻还是忿怒未消。“呵!想想就来气,一个交接都闹出这么多乱子!搞得还是要依赖日本兵站岗放哨、维持治安……”
“也不差几天了,你先忍忍。”
“那位周专员还想办件大事,”南京示意上海过来,等对方靠近再低声道,“他搞出一个让冈村宁次向他投降的受降书!”
上海感到不可思议:“有人指示他?”
“没有。天知道他怎么想的!要是冈村宁次真向他投降了,整个中国战区的受降要怎么搞?他又置重庆政府于何地?”南京摇摇头,“官做到这么大,潜伏也这么多年,怎么就把脑子丢了?”
“你消消气,反正那个受降仪式也没真的做出来,不至于颜面扫地。”
“真的颜面扫地,我就没空坐在这儿了。”南京笑笑,叠起双腿,往上海一侧稍微倾斜,“上海啊,久别重逢,容我软弱一下,说两句真心话:我现在,总体来说是特别高兴。但是偶尔地,一天总有一两次,又会突然地特别难受……”
上海隐隐感觉到这是要长谈的架势。他放下刚才把玩的勃朗宁,回到沙发椅中,关切地问:“为什么?”
“只要抗战过去,会不会别的问题就不存在了?我们稍微知道多一点的都清楚,不是,而且有的问题还在这些年里更加发酵、更迫切需要解决了。上层应对的思路还是不清晰,对‘什么算问题’的判断也不行。外来侵略的危险消失了,可是内部潜在的危险,积累了太多太多,外在的威胁一走,才会在内部爆发出来。”
“嗯。”上海表示理解,“就我的观点,我觉得地盘收复还是表面文章,上层对延安那边多占还是少占一块地方,也不要太过在意。经济内容的接收和重整才是特别紧要也特别有难度的,目前大家都在庆祝战争胜利,别的顾不上,可要是热情过去,发现赢了战争却吃不饱穿不暖,那麻烦就大了。”
“对……经济一差,什么幺蛾子都要飞出来!延安的情况听上去是挺吸引人的,日子又好过,又民主,活着有盼头……”南京话音渐渐缓慢,带上点奇怪的语气,“饿着肚子的时候,跟小年轻提一句‘民主’,他们就跟打了鸡血一样要满街乱窜,命都不管了!上海素来也是学生成堆的地方,希望你多注意一点。”
“可这也没什么错啊。民国开始不就是讲民主的吗?目前民心还是很向着政府,趁着好时机,可以顺势推进,多有一番作为。”上海一边说着,一边却稍微有点尴尬。
“那是你没有彻底地在这种事上跌过跟头。没有那种土壤,就开不出那样的花,这里是、共那里也没差!”南京抓着椅子扶手,难掩烦忧之色,“只是还有时间,多一点时间,说不定有慢慢变好的余地。但是一个小小的城市接收都做得一团糟,我们的能力到底有多大呢?关键的一步走错,我担心就要满盘皆输。”
“关键一步不是还没有走吗?可做的努力有很多。”上海暗指两个党未来可能的接触和谈判。
“这是积极一面的想法,也要考虑坏的发展。我需要时间,也需要支持……”茶杯已经见底,南京还是捏在手里,问,“你能保证,一直站在我这边吗?”
这句话直接把上海抛进一团乱麻般的矛盾之中。他最终还是狠了狠心,说:“不能。”
南京垂眸。
“我会尽量,但不能保证。首都的立场也许可以相对单纯,但我们一般城市不能。我是外国冒险者的上海、买办的上海、民族企业家的上海,官僚的上海;我也是工人的上海、文艺界人士的上海、学生的上海、农民的上海……你认为,我要用什么立场面对你,才能保证一直站在你这边?”
见南京不做应答,上海停了片刻,又说:“如果要调和、要升华这所有的立场……那么,唯有进步值得信仰。”
“我知道……”南京轻轻说,“我知道你不答应。你这种诚实我也喜欢。别人说你精明、计较,但你说什么就真的是什么,那些人和我这种老家伙都做不到。你不会一边跟人勾肩搭背,一边背后捅刀子,很好,真的很好……”
南京向上海要了一支烟。两人的烟都打上火以后,气氛如常,袅袅升腾旋转的烟雾却像往一杯咖啡里倒了不合适的奶,增加了几许微妙。尽管相聚,坦诚之后心的距离倒仿佛稍微拉远了一点。带着点挽回的想法,上海转换话题,不过这是他本来也想说的:“杭州早就和我说过,抗战结束了,就要赶紧把钱塘江那座铁桥修好。他想开工的时候,请你我、苏州都过去,好好休息一阵,也算品尝胜利果实。”
钱塘江大桥当年建设耗资百万,融汇无数人民和技术专家的心血,是所有国民特别是杭州心头的骄傲。不幸的是,它竣工通车时淞沪战役已快要失败,人们不得不在撤退前再将它炸毁,铁桥前后服役时间仅有三个月。杭州想必对此非常耿耿于怀,估计胜利的消息一到,他就在到处找人讨论修复计划了。
“嗯,想法挺好。”南京确实也好像整理了一下心情,“商量个时间,大家都有空就过去吧。”
上海心里好受了一点儿。无论是他们两人的关系,还是这个国家的未来,只要有充裕的时间,就不应该太过忧虑吧?
明天,希望明天会更好。
静静停泊在东京湾的密苏里号战列舰上人潮汹涌。上到海军五星上将尼米兹和陆军五星上将麦克阿瑟及盟国各个代表,下至最普通的二等兵,加上数百名占据甲板上为他们留出的位置的记者,密密麻麻的人头把这艘本来宽阔的战列舰甲板也挤得有些窘迫。
在早晨的阳光和全舰人的注目礼下,护卫队将星条旗和着同名国歌的拍子升到顶端。这片歌声与笑容的海洋里,少有人注意到不远处的另一艘美军军舰挂着一面不太一样的国旗,上面只有34颗星星。当日本新任外相重光葵为首的日本代表团乘着驱逐舰接近时,东京发现了这面旗帜。
他双唇轻启,几不可闻地吐出几个音节:“黑船……”
“什么?”站他后面的大阪在发问同时也反应过来。1854年佩里将军迫使日本向美国开放的时候,他的军舰上挂着的就是34颗星星的星条旗。美方里面一定有人故意找了面这样的旗帜,说不定还是当年真品。
大阪清清嗓子:“咳,都这种时候了,他们总是忍不住要炫耀的嘛……熬过今天一切都过去了,你可千万不要又想不开……”
“可笑。我什么时候想不开过?”
“那个,不久前你挨了炸,脸朝下趴在路上吃土的时候,看上去就很想不开啊。”
东京默默皱眉,这件能列进他人生重大污点的事居然给大阪撞上,还被又一次提起,实在让他愉快不到哪里去。但这件事上大阪也算对他有恩,他不好发作,只说:“你明知道我没有那种想法就没必要开玩笑了。接近密苏里号了,做好准备。”
“嗯嗯。熬过下面几十分钟,我们回去好好吃顿午饭,休息,再跟大家一起讨论未来……”
让东京说清楚这种尴尬的投降仪式为何选择带着大阪而不是横滨是很困难的。不过他现在觉得,这个选择应该没有错,可以引走自己一部分注意力,不要全身心地沉浸在挫败感里。从被对方看到最难堪的时刻以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倒是奇怪地变得和睦起来,甚至能在彼此身上得到一点不必背负期待的放松感——这恰巧是横滨所不能给的。更重要的是,他们总算又能注视同一个前方了。
但是这点放松感也是作用有限。当重光外相拖着他左腿的假肢——那还是1932年在上海被一次行刺炸没的——缓慢而艰难地登上舷梯,同时数以千计的美国人和其他盟国人将目光箭矢一样投射过来,日本代表团里没一个人能置身于焦虑和痛苦之外。但东京依然分出一点精力打量美国的代表团。没有华盛顿。很好。
站在美国团队里面唯一的城市代表是西雅图。他西装革履地立在代表团里不太显眼的位置,表情淡然中透出一点愉悦,仅向这边投来轻轻一瞥,随即挪开视线。不管美国出于什么想法敲定人选,东京都感到庆幸。短时间内他还无法做好再一次面对华盛顿的预备——尽管在理论上,那位美国首都今天以后就不再是敌人了。
与日本一方坐如针毡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船上盟国人的心情了。双方都处于某种持续的激动情绪中,因此签署受降书的过程对双方都如同做梦一般,十分清晰却又不像是现实。当胜利一方的人们意识到仪式已到尾声,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让我们为世界恢复和平祈祷,为上帝永远维系和平祈祷。”麦克阿瑟略略拉长音调,做下总结,“议程结束了。”
日本代表团很有秩序地离开,他们显然不想在这群美国人的包围下多呆一秒钟。密苏里号上的人们开始相互庆贺。西雅图若有所思,和他的事务官一起走到栏杆边上,朝着东京湾的内侧。
“你看到没有?东京除了低头签字的时候,一直在很节制地观察麦克阿瑟将军。”
事务官有点惊诧,仔细回想了一下,点头道:“好像确实是。就是那种很仔细、但又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地在看。”
“刚才的投降仪式,他肯定非常不好受……很可能还是最不好受的那个。不过,日本代表团里的这些高官和将军不用多久基本上都会受到审判,都知道现在这个位子坐不长。只有东京……”西雅图摸着下巴。在太平洋战场劳顿的期间,他疏于管控胡茬的生长,直到昨天才想起来用剃刀把它们一扫而空,触手的一片光洁还有点不习惯。“只有他,不管华盛顿先生会不会要他在监牢里蹲一段日子,他铁定会回到原位。”
事务官也理解了:“他在为未来做准备。他知道麦克阿瑟将军在日本政坛从此以后是凌驾于天皇之上的人,所以趁着这个面对面的机会在揣摩将军……”
“挺厉害的,是吧?已经那么地羞辱、难受,还能做着这种细微的观察。我觉得有必要提醒华盛顿先生,他这位预定的新伙伴有着什么样的性格。”话音落地,一阵突然的沉默之后,西雅图笑着摇摇头。“不。华盛顿先生肯定更了解他,比我们想象的更……”
他和事务官各倒一杯威士忌,庆祝受降仪式顺利完成。这时,人群中央传来麦克阿瑟轻松响亮的声音:“比尔,飞机在哪里?”
他们回过头去,日本今后数年的“太上皇”正一边用胳膊圈着同事哈尔西一边抬眼望天。与此同时,铺天盖地的飞机的嗡嗡声接近了。这一次他们不必忧惧,不必闪躲,因为那纯然是为了庆祝胜利而飞过的胜利的证明。在上午晴朗的天空下,飞机银白的两翼反射着耀眼的阳光,一个编队接一个编队,密密麻麻地仿佛永无尽头一般掠过他们的头顶。
西雅图背靠护栏,望着天空中闪耀的略显刺眼的一片银白之色,轻轻阖上双眼,任由海风吹拂,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脸上。
人类有史以来最惨痛的战争在这一天——1945年9月7日正式宣告结束。子弹锈蚀了,炮火平静了,埋葬士兵与平民骸骨的土地上要长出青草和鲜花。至于以后,是否还会发生同样创痛甚深的悲剧,甚至更无可估量的灾难……
只有上帝能知道。
只能时间能证明。
“我感觉到,我国国民的意愿一定会导向一系列相互联结的目标,那就是一个联合的新型政府,一个经济上不再忍受匮乏、表达上不再受到压制的新社会。抗战于我国的意义不止于摆脱外部压迫,在此期间各个小党派的兴起会在战后社会的塑造中发挥关键作用。尽管他们缺乏武装,没有直接和统治者抗衡的能力,但他们有一个潜在盟友已经完全成长起来了……以后我国是奔向光明世界还是继续在泥潭里挣扎,也许只取决于某些人物一念之间。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如何,KMT期望的那个全由自己掌控的世界必然会破灭(其实也从未存在过),将诞生的是一个新天地……”
莫斯科在椅子里调整出一个更松弛的坐姿,将信纸翻过一页。他能觉察北平字里行间总体的率直和一部分语焉不详,似乎在与他谈论自己国家未来的时候,单纯是在分享人类共同的美好愿望,而里面实际的事情与收信人毫不相关。这个度应该算把握得很不错,莫斯科从中得到了一些有趣的、与具体行动无关的想法,虽然界限清晰存在,又不会让他产生被推到一边的不坦诚感。
不过他更感兴趣的还是后面的内容。毕竟上述的话,稍作修正对很多人都可以说,而后面的才真正属于他一人。
“你的来信要求我们彼此更加坦诚。如何说起呢?有时候你谈论的维持我们当前的这种联系,在这样的形势、这样的距离,简直像天方夜谭……有时候心境改变了,又如你所言觉得非常简单。人可以在退缩在自己的世界里裹足不前,也可以轻易地乐观起来、愿意尝试更多。收到你的信前,我已经回到自己的城市有一阵了。我在欢乐中又时常感觉到对未来的忧虑,更无法确证你在那个晚上所说的能否实现……但读过你的信以后,我又忽然觉得都有希望,没有什么是绝对的阻力。我还可以做很多事情,为国家、为自己。在那秋日落叶的光景里,一瞬之间浮现出许多美好的想象……要是完完全全说出来,难免要被你嘲笑了,因为我竟然也有这样幼稚的时刻。”
莫斯科情不自禁地笑出声。他为对方没有“完完全全说出来”有些遗憾,不过没关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信中接下来比较委婉地表达了期待他下次来信的意思。读罢莫斯科收起信件,小心收纳到专门腾出来的抽屉里。抽屉目前还空得很,等着日后慢慢填满。
他看一眼挂钟,离开书房,向院子门口停靠的汽车走去。
“哥,”他刚钻进后座,预先坐在后座一边的圣彼得堡指出,“你为什么这么高兴?按理说,今天我们要看的电视转播没有让你这么期待的地方吧。”
莫斯科表情僵直片刻,接着晴转多云:“我以为我克制住了呢……早知道应该先想想做转播的那个人才有效。”
“嗯,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是说,我们出发吧。”
在相距一个欧洲加一个大西洋之外,纽约没敲门就哼着小曲晃进华盛顿家客厅。他登门之前在附近公园晨跑了一会儿,肺叶里充盈着秋天清冽干净的空气,心情很是舒畅。
华盛顿已经在客厅里了,也没跟他客套,把桌上一个咖啡杯往纽约方向推了推:“你来啦?这是你的杯子。咖啡煮好了,你自己去厨房调味道吧。”
纽约加奶加糖都是看心情,就算很熟悉的友人也不好猜测他今天想喝什么口味。纽约嗯一声接过杯子,回来时捧着冒热气的黑咖啡施施然就坐在华盛顿旁边。
他问:“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让我早上就过来。”
“算是个特别的日子吧。看起来你没注意到……”
“真不好意思!”纽约的大脑立刻高速运转起来,华盛顿除了他没叫别人,莫非有重要的事要做或者重要的话要说?本来他这两天正好在首都区办事,以为华盛顿邀约上门只是顺道一起聊个天做个伴,可对方显然不这么想。他真的忘记什么重要安排了吗?虽然他必须接受既成现实,不能奢望超出规格的发展,但是华盛顿可是主动邀请独处,想想能撇下某个英国人就开心……等等,难道?
恰逢此时华盛顿打开电视。女主持人的声音传出:“下面是对英国首都在瑞士伯尔尼访问的转播……”
华盛顿解释道:“不知为什么,电视台通知转播时间提前了两小时。我想你正好也在就一起看吧。”
纽约趁华盛顿注意力集中在电视上,朝镜头前伦敦清晰起来的身影做了个鬼脸,才说:“嗯,是该一起看,过后我们还可以讨论呢。”
战时,伦敦出现在各大场合几乎总是身着军服。有一段日子,他因轰炸和超时工作而总是苍白憔悴的脸与总是熨烫笔挺得接近刻板的军服给人们很深的印象。现在,在电视机里,在瑞士这个和平的国度,在战争终于结束以后,他换上一身更适合他本身的纯白西装。这呼应了他即将演讲的内容:向全世界不特定的国家表明战后珍视和平、共同前进的呼召。
“女士们,先生们!”站在演讲台前的伦敦一如既往地举止自若,无懈可击,“今天我有幸受伯尔尼的邀请,在这美好的日子站在台前……”
伦敦先对瑞士人民的欢迎表示感谢,再回忆为结束战争付出的努力,感谢各个盟国的战友。接着他提到联合国的建设,指出这一国际组织如要按照期望在以后的国际事务中担负责任应该加强的方面,并表示希望瑞士也能在组织里发挥积极作用——但没有谈及瑞士是否要加入联合国的话题。
一直认真聆听的华盛顿与纽约交换想法时也没有偏过头,只牢牢盯着电视屏幕说:“你有没有觉得,他有点变了?”
“觉得。”纽约还算真心地说,“他的语气变诚恳了!对苏联人的感谢词居然很有点真情实感,以前根本不敢想。”
华盛顿露出淡淡微笑:“就是说,他变得温和了。”
“哦,算是吧。”
伦敦继续谈到欧洲的战后恢复和美国盟友在这些事务里的作用。虽然牵涉到自己国家要格外注意,纽约和华盛顿没有从中听出很大新意,讲话虽是中肯又振奋人心,却没有明确提出任何要求或施加任何压力。他们靠在沙发里放松地听了一会儿,等到伦敦的话题回到英国的情况,又重新专注起来坐直。
“我知道人们都在谈论:以后会发生什么,有哪些事要改变,有哪些事以前闻所未闻,有哪些事又会永远销声匿迹。是的,我们所有人都无法重返过去。在此前一个世纪,整个世界好像突然加快了脚步,处于不断的社会变革之中;战争,尽管首先是国家间的武力冲突,它无疑也是一种变革。我们历经战争的洗礼,就再也别想重返过去生活。一切都会渐渐改变,战争结束只是第一步。
“我无法像有些人一样确切地说未来会怎样,如果由我说出是不负责任的。但从我们英国的社会状况来看,还多少可以抓住一点未来的影子。战争胜利是伟大的成就,但这成就不只属于那些胸前挂满勋章的将军、风度翩翩的政客、精明能干的富商。成就属于所有国民,属于为国冲锋陷阵、付出血和汗甚至生命代价的普通士兵,属于坚守后方接替了男人们工作岗位的妇女。当他们返回原来的位置,统治精英们不能抱有幻想,认为他们安于战前固有的秩序。那是不可能的:中下阶级不再是这个社会里听从指挥的零件,他们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要索取更广泛的权利和更足够的重视。”
伦敦在这里略作转移,说到好的社会改革要在保证所有人自由的基础上采取对的方式,程序正义同样非常重要,并借此话题表达了一点对苏联占据东德的不满。
他没有在题外话逗留太久就转回主题:“我认为,尽管必须循序渐进,他们的呼吁理当得到重视。他们的觉醒要带来整个社会的觉醒,那是我们欧洲未来的曙光所在。没有人能控制社会的变化,哪怕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物都不能。但我们可以顺应潮流、顺应正义的诉求行动,而不是抱着那些看起来理所当然实则经不起推敲的旧事物不肯放手。每个人都要重新认识自己的位置,达成谅解和团结。人类在战争中已经损失太多美好的品质,面对一片断壁残垣,我们必须找回里面最核心的部分,才可以抵抗往后的风浪,并阻止下一次如此悲惨的战事发生。那些品质就是:人与人的信任、友善、爱……”
纽约和华盛顿对视,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惊奇。
伦敦的结语相比之前就很平淡了。下面,他乘坐马车由仪仗队护送,游行过伯尔尼的主要街道。行至一座钟楼,一群白鸽扑棱着翅膀从屋顶起飞,在古老的青石砖路面上掠过一道道影子。胆子大的鸽子就落在马车上,甚至停在伦敦伸出的手指上。一身洁白衣装的伦敦站在鸽群之中,仿佛也溶入它们洁白的身影……即使透过清晰度不高的黑白电视,那一幕依然美轮美奂,如置梦境。
转播结束以后,纽约和华盛顿一同走到客厅外开敞的长廊上。
“我有点意外他的表现。”华盛顿沉思一会儿才开口,“他不完全像以前那个‘大英帝国’的首都了。”
“我以为你会喜欢?”
“是的,我喜欢他这样。我爱他,真心期盼他的国家和欧洲都有美好的未来。不过伦敦充其量只触碰了战后敏感话题的一部分。他没有谈到——”
“殖民地。”纽约接道。
华盛顿颔首。“他谈到中下阶级要求更多权利,国家之间不也如此?能指望一场大战洗牌以后的殖民地还愿意屈居于那几个欧洲老牌帝国的统治下吗?我觉得伦敦心里是明白的。”
“我看他肯定明白。英国赢得了战争,却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光是战后重建就要竭尽这个国家的全力,还怎么维持高高在上的位置?就算是伦敦那样的人,”纽约虽不喜欢他,心中却很认可他的能力,“面对国家必然的衰退也做不了什么。”
“前两个月,英国就表扬过我国在欧洲的驻军没有表现出任何与占有领土有关的倾向。这实际上就是伦敦说的‘旧有秩序的崩塌’,强大国家获取利益的方式不再以占有领土为主要方式了。还有‘战争结束只是第一步’,他说得也对,世上一切都要变了,没有什么还能原地不动。”华盛顿望着天际线,平静地说,“至于下一个接替英国的国家——也要适应变化,担起相应的责任。”
纽约望着他,说:“而我很高兴与你共同分担。”
“你就肯定是我们?有些人可能认为是白令海峡那端的国家。”
“我不相信这点信心你还没有。”纽约脸不红气不喘,“况且,我们是最棒的,这永远都不会变。”
“谢谢你,约克。”华盛顿回望他,“我的挚友……”
时近正午,太阳升得更高了。它爱抚着秋日泛黄的树林,奔流的波多马克河,还有草坪上嬉闹的野兔。空气越来越凉,战后的第一个秋天也快步入尾声了。接着阳光会减少,雪会落下,动物们会藏匿起来,人们也缩进房屋度过沉寂的冬天。然后太阳会再次光耀世界,比以前更明亮、更有力地照亮每一个角落。
那是一轮不变的太阳,然而也是新一轮四季轮回开始以后的崭新的太阳。
南下的路上北平与天津相谈甚欢。虽然交通线还没有彻底修复,总是在不断出状况和换成,两人一路天南海北地瞎聊倒也自得其乐。战争结束后各人都有一堆摊子要收拾,很少有这样的机会长时间坐在一起说话。
“保定来不了有点可惜。”北平说,“不然这路上还能再热闹点。”
天津揶揄他:“谁叫你又当了个河北省会?搞得别人都拿不出合适的身份参加。”
“临时凑合,等那边稳定了还是要迁回去的。”北平余光瞥见偷偷摸摸瞧他手里在写的东西,胳膊肘捅他一下。天津果然一个吃痛缩回自己位子:“嗷!下这么重手,还能好好做兄弟吗!”
“谁教你乱看。”
“我不就是好奇……你才是,捂那么紧必定有鬼!”
北平不自觉又搬出家长训孩子的口气——他已经有足足八年没对天津这样说过话了:“不是你的事不要瞎好奇。时候没到,到了该讲的时候我会不告诉你?”
天津捂着肋部还在嘶嘶喘气:“还讲究时候,你这么一说更让人好奇。”
“得了吧,先操心你自己。你现在人也大了,又和平下来了,是时候找个对象了吧?”
“啥?”天津眼睛瞪得溜圆,随即反应激烈:“不,我觉得现在就挺好的!自由,又可以专心工作!你这是什么表情……反对包办婚姻!”
北平哭笑不得:“我就说两句,你不愿意就算了。既然号称要专心工作,”他蓦然想起下个月苏俄方面作为战时盟友要回访中国,地点就在天津,还是天津自己主动请缨,“下个月接待外宾的准备怎么样了?可不要给某些居心不良的人留把柄。”
“放心,保证顺利!”
火车终于靠站。这节车厢很空,没有其他乘客,北平拎着装载不多的箱子先于天津走到车厢门前。门开了。
上海在站台上,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两人。他穿着一身价格不菲的黑色大衣,看上去精神奕奕。
北平露出友好的微笑:“上海?没想到是你接站,屈尊了。”
“哪里,当年北平先生还冒着被学生踩踏的致命风险来为我接站呢。我先到一天,就顺带接个站而已。”
回忆那个华北动荡时候的往事,竟然已有十四年之久。他们都还是原来的自己,却也都不是了。“哦,那件事感觉都是很久以前了……”
“是啊。不过你得承认我是个更优秀的接站人。成功接到客人,而没让客人自己下车被人群撞飞、还要到处找接站的人。”
北平笑笑,没和他在言语上多做计较,三个人换了话题继续往站外走,到后来反而是上海和天津聊起来了——也不奇怪,他们这八年里比较同病相怜,接下来的仪式里还在一组。这次全国范围的城主来参加阵亡将士墓园的落成典礼,人多照例要分组站,没有像以前主要按地区分组,而是按他们在抗战期间所处的位置和环境。上海和天津、广州等人在一组,北平和其他辖区沦陷后主要在大后方活动的人一组。西安和洛阳、长沙和武汉这些以前经常一组的本次也要在不同的队伍里了。东北城市代表由于局势问题没有前来,只是来电表示了敬慕和哀思。
之后第三天早上,举行了落成典礼。这次埋葬的墓园里的阵亡将士虽然有一定代表性,但远远不能代表牺牲在抗战里的全体烈士,以后还会有很多公墓、陵园和纪念碑落成,这更多是一种精神上的象征,一个将全国尽量多的重要的城主聚在一起向为了祖国献出生命的人们表现敬意与缅怀的机会。
毕竟未来难测,世事多艰,下次也不知何时才好团聚一起,为这些年来的血泪画下一个足够郑重的句点。
夜里悄悄下了大雪。绵延的车队行驶在前往郊区墓园的路上,不知不觉间发现地面与山峦都已经全白。离目的地还有几百米时,车队就停下了。众人排列在自己的队伍里,踩着发出轻微咯吱声的新雪,一个队伍接一个队伍,安静有序地入园。
两名手持陆军军旗的卫兵威严伫立于纪念碑前的两侧。南京应该是最早到的,正陪着民站在碑前。他的脸被雪地衬得很白,表情平静而肃穆。他们走过一个个队伍前,简短问好,随后主持军官宣布典礼开始。
先是国歌奏起。然后民站在台前,宣读祭文。祭文写得悲壮感人,却没有多少人切实注意了其中内容——在车队里行驶好一段路接着又于静默中徒步走进陵园的过程里,他们早已沉入应有的情绪,战争中一幕幕或悲或喜、生离死别都在眼前闪过,好些人都要咬住牙根才能控制住眼里的泪花,更多的人默默低头不语。
祭文结束后,各个队伍的代表分别献上花圈并致辞。等人们各自回到队伍,一排礼炮被运上前方。南京站在最前,带领有军职的城主行军礼;其余人行注目礼。
这时,仪仗队长官高喊:“预备——”
“放!”
礼炮齐鸣,雪尘四散。如此重复三次,轰鸣回荡在旷野与山峦之间,每个队伍的人们依然手举在帽檐边,望着高耸的纪念碑凝然不动。
山林里,几只鸿雁被炮响惊到空中,却只是不断盘旋,不肯离去。它们久久徘徊在皑皑白雪覆盖的墓园之上,发出一声一声长长的鸣叫……
九歌抗战篇完
正文在此处就完结了。预定下面会有一篇后记、一篇交代部分人物后来去向的说明,应该不久就会分别放出。
此文有计划出本,如果能够实现会重修上篇。还要花一段时间考虑和筹备,等到后记里面再细说=w=
另外,憋到完结了终于不用再忍——求评论!长评当然最欢迎,其他的评论哪怕一句话也好,这么大一坑都完结了看官都不要潜水了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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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终章)余心所善,九死未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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