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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何似在人间 ...


  •   5月28日,一艘隶属于美国海军航空兵的飞机从冲绳岛附近海域的航空母舰上起飞,降落在岛上的嘉手纳机场。
      嘉手纳机场和岛上其他机场,都是日军意识到在太平洋的角逐里空军力量太弱而在急急忙忙中修建的。这觉悟来得太晚,矫枉过正的心态过于强烈,对进展迅速的美军已经起不到预期的阻碍作用,没建多久就被成功登陆的美军变成了自己的基地,白白为他人作嫁衣裳。但日军也不甘心机场所驻大量美军战斗机对神风特攻队的阻挠,于24日派出敢死空降部队袭击了嘉手纳和读谷机场,引燃大火,导致嘉手纳机场瘫痪到昨天才能重新使用。
      飞机上下来的人里面,护卫人员是海军,围在中间的却穿着陆军制服。军衔最高的是一个陆军上将,金色头发与和暖的褐色眼珠相得益彰,还有着不符他军衔的年轻英俊的容颜。他扫视一圈机场周边泥泞不堪的地表和经过匆忙修整仍然没能盖住的坑坑洞洞,眉毛抬起,似乎有一点不很出乎意料的惊奇,然后又朝向西南方绵延错落的山峦眺望起来。等在机场两个同样军衔很高的人迎上去,与他问好。
      “从这里看不到。”洛杉矶说。比起那位上将,她和同行的西雅图气色差上许多,眼神里也没多少温暖和善可言。“还要过去好一段路才看得清楚呢。”
      “过去需要多长时间?”
      “不下雨的话,两天两夜吧。”
      “两天?”上将惊诧地重复一遍,“就算不是直线距离,是不是也太久了?”
      “路况太差。”
      洛杉矶的解释太简短,西雅图停顿过后见她一脸疲惫,没有下文,补充说:“很多地方连稍微平整的泥路都不能奢望,恐怕要我们徒步走上不少路程。华盛顿先生,你在路上就会明白的。”
      华盛顿颔首。当晚他们到达一处营地,在挖出来的铺着木板的坑里和衣而睡。木板在泥坑里放了太久,早就不干燥了,潮湿的气候和繁多的蚊虫也令人心烦,洛杉矶和西雅图已经练就神功,不管这些就呼呼大睡,华盛顿没法这么快适应,躺了一会儿寻不到困意,就走出坑洞,静静望着沉寂的夜空和黑灯瞎火的营地远方。
      无独有偶,又有一个人钻出来了。达拉斯向他走近,听见华盛顿对他说:“都快到夏天了。今年的时间总觉得过得特别快。”
      “虽然快,对这岛上作战的人来说怕是度日如年。”达拉斯一边说,一边打掉一只在耳边嗡嗡怪叫的蚊子。
      “你们都是什么时候来岛上的?”
      “洛杉矶来得最早,4月1日,愚人节。那天登陆时说一个日军都没看见,就像个标准的愚人节玩笑。”达拉斯像是自知说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扯了下嘴角,“西雅图晚一些,在4月末。我倒是硫磺岛战役后一直休息,搭你的便车第一次登上这岛。今天看下来,不比硫磺岛环境更好。”
      “我牵累你过来了吗?”
      “当然没有!我早晚要来尽责任,只是你正好……我就顺道来了……”达拉斯的声音越来越低。
      华盛顿征询地望着他。
      “好吧。我也许有逃避战斗的心理。按理是不该有的,可听到岛上来的消息,一想到这才是日本本土的第一个战场,就已经是这副鬼样子,下面无穷无尽的战斗就让我恐惧。今天洛杉矶状态不好,说话心不在焉的,别责备她。在岛上作战这么久,精神失常的到处都有,她还能这么正常,挺难得了……”
      “当然,为什么我要责备她?我有那个资格吗?”华盛顿轻轻一笑,依然望着达拉斯,“还有什么?”
      “太平洋上的战况恶劣,冲绳又有很多平民,经常辨认不出战斗和非战斗人员的区别,危险也就格外的大。听闻首都在诺曼底的海滩上有过惊人杰出的表现,我们都很敬佩。但这里不比西欧……请不要做出类似的冒险举动。”
      “我知道了。”华盛顿点点头。“我想,我的到来加重了你们身上的责任和压力,很对不住,不会给你们再添麻烦的。但是,我有些必须了解的东西,不是仅仅透过纸面报道和图片就能获得的。为此不可减免地给你们造成的困扰,还请谅解。”
      达拉斯摇头:“言重了,首都身在此地,不管怎么说都是对我们的鼓舞。只是有的时候,没有参照系还好,有了以后,总是羡慕那些东部城市,再想到未来,心情跟着就灰暗起来了……”
      他说完,出神地望着夜空。地面的生存环境恶劣,连带看着天空也难以激起一丝美好的遐想:白天,是灰蒙蒙的一片,灰色的深浅程度取决于是否要降雨;夜晚,持续不休的战火造成的空气质量恶化使他们见不到几颗星星,即使见到了,也觉得是异乡的星星像一颗颗钉在空中的眼睛,在冷漠又恶毒地注视着他们。达拉斯的目光却穿透了它们,好像在瞬息中跨越海洋,在凝望德克萨斯故乡美丽可爱的星空。最后他收回目光,苦笑一下,叮嘱华盛顿不要站上太久,返回坑洞里了。
      这个时候,华盛顿望着他爬进坑里的身影,想起了一张战地记者传回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登陆冲绳岛作战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步兵师士兵们穿着雨衣,在收音机前听着欧战胜利日的广播。他们面上有旷日持久的忧愁,有无动于衷的麻木,有思念家乡的神往,唯独没有一点点喜悦。
      第二天不幸遭遇大雨。从天上来的雨点的阻碍还是其次,麻烦在于本来勉强可供车辆通行的一大段路被急遽增多的泥水淹没,营地没有能淌过这片地区的交通工具,就只能步行到下一据点。虽然早就换上高筒胶鞋,披上军用雨衣,一行人在愈加浑浊难以判断落脚点的泥水中走得格外步履维艰。华盛顿和达拉斯保持勉强还算并肩的距离前进的时候,还会不时交谈来打破过度沉闷的气氛,洛杉矶和西雅图只是低着头默默往前走,偶尔回头发现身后的其他人跟不上了,再放慢脚步。除了泥坑和脏水,不离不弃和他们始终相伴的还有太平洋岛屿的特产蚊虫,和散落在战场各处死去的日军士兵。他们的尸体肿大着,发出阵阵尸臭,军服已经脱落,露出大片泛黄泛紫的皮肤,上面蠕动着白花花的小点——他们没接近观察过,应该是蛆虫吧。
      他们一方面觉得恶心,一方面庆幸还没有碰上自己国家的士兵曝尸于此,在心里祈祷永远别看见这样的画面。雨停之后抵达一处被破坏到空无一人的村庄时,众人已是筋皮力竭,膝部以下被泡得肿胀,即使四个城市化身还能提一口气走下去,护卫的海军陆战队员可撑不下去了。他们坐在石头砌起来的墙上,望着村里村民和日军姿态各异的死尸发呆。休息了一会儿,联系到的附近一个预备队派来了重型坦克,总算不用再勉强两条腿继续泡泥浆浴,跳进坦克,翻山越岭朝前线指挥部开去。
      上了交通工具,大多人的神经松懈下来,华盛顿却大睁着因睡眠不足而爬上血丝的眼睛,隔一会儿就往舱外望望。在颠簸的山路上不可能睡得安稳,稍作假寐后西雅图看见华盛顿还清醒得很,问他:“怎么了,有情况吗?”
      “没有。只是……”华盛顿考虑一下后说,“惯性吧。坦克这种东西,看起来坚固,一旦被足够威力的炸弹击中往往就是车毁人亡,连个全尸都没有。欧战的坦克手死亡率太高了,看见过几次他们的遗体后我就……”他耸肩,“不太能忘得掉了。”
      西雅图难得地笑了一下:“那你不要担心,这边日军能对付坦克的手段很少,呆在里面基本上挺安逸的。”他扭头向其他人,“总算找到一点比欧洲好的地方了,不容易吧?”
      人们会意地发出一阵笑声。
      洛杉矶说:“可是你还没见过被□□烧死的堡垒里面的日本人。真真正正的人形焦炭,比那些坦克手更惨。”
      才轻松起来的氛围立刻又僵住了。
      “这个么,迟早要见到的。”华盛顿说。
      “安杰拉……”西雅图唤出她名字,语气里有点埋怨。
      “这有什么关系?”洛杉矶环着膝盖,下颌搁在小臂上,闭着眼睛说道,“又不是我们被烧死,不要自我代入就行了。个头和肤色都差得远了,也没法代入吧?”
      一车人里只有她是一张偏向亚裔的脸,说出这话实在很微妙。此后的沉默持续了好一段时间,随着炮火声逐渐清晰,他们才从昏昏欲睡又睡不着的境地里挣脱出来,知道路程已经快走完了。
      他们下车的地方离正在攻防的冲绳首府首里只有几公里,交火声却不知何故又稀落下去了。让士兵去指挥部通报他们的到来以后,华盛顿立刻举起望远镜,瞭望首里的城墙。他眼前闪过一角星条旗,还没仔细看个明白,指挥部里走出来一个上校,也没看明白他是谁就冲上来抱了个满怀。
      “终于等到你们了!”他大叫大嚷着,难抑兴奋的脸色,“没错过收获的时刻!”
      这上校力气挺大,抱得华盛顿有点喘不过气。“发生什么事——”
      “我们突破了首里防线,首里刚刚被海军陆战队占领!妈的,还好咱们陆军反应及时,不然那些炮弹要落自己人头上了!北部的部队推进比我们顺利,南部剩下的就一小截了,丢掉首里以后日本鬼子总该知道撤退了吧?巴克纳将军肯定高兴坏了,可惜你们千辛万苦地过来,却再也看不到一场像样的战斗……诶。”上校停下喋喋不休,把华盛顿从他怀抱的桎梏里放出来,退后一步打量他的脸。“还没介绍呢,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刚才说的下面岛上不会再有大的战斗,是认真的吗?”
      “认真啊!敌人稍有常识就能判断出来,继续据守剩下的地区是纯送死。”上校朝围上来的另外三人爽朗一笑,“你们算来晚了,我在这鬼地方可是受够了!来这里之前,是不知道衣服干燥、没有虫子和烂泥的地方是多么接近天堂的。”
      达拉斯接了他两句话,对他表示祝贺,洛杉矶和西雅图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扬起头眺望着一片废墟的首里城,一丝表情也无。
      “再等等看吧……”西雅图轻轻地说。

      牢房外的走道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柏林靠在墙上,抬起眼睛。
      “我都说过,”他说,“你不用再来了。”
      法兰克福是柏林被俘后最早一个来探视的德国人。在德国正式投降后,盟军城主带着几名重要俘虏前往波茨坦市会合,法兰克福依然和他们一起去了。他维持着隔几天就来一次的探视频率,每次来都会带一些吃穿用品,柏林留下了香皂、烟和打火机,其余的都没有收下,但法兰克福照带不误。
      见对方不吭声,柏林又说:“监狱里伙食挺好。你再带吃的我也不会收下的。”
      法兰克福抿一下唇:“我……今天没带东西。”
      柏林这才注意到法兰克福两手空空。
      “我要回黑森了。搁置下来的事情……太多,我得回去重新管事了。”
      “你跟盟军谈好了?”
      “是的。他们同意我搭车回去。”
      “……也对。”柏林笑笑,“他们早就期望你回去了吧。”一个介于战俘和平民之间的人,没什么危害但也不是朋友,不愿呆在自己辖区非要跟着他们,拒绝也不是照顾起来更麻烦,盟军听到他要回去估计是如释重负。柏林想,法兰克福不会不知道这些。那么他一路跟到波茨坦又为什么目的呢?就为了每周一次,看看他在牢里的落魄相?
      “我听闻消息,莫斯科下午要来找您。”
      “哦,他就来吧。”柏林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后续,用疑惑的目光投向铁栅栏后的人。“还怎么了?”
      “……没什么。”法兰克福双手放在身前,互相无意识地绞动着,有点艰难地吐字发音,“就是想来跟你道别,祝愿你今后安好……”他眼睛偏向一边,避开直视,“听盟军那些人的意思,应该不会把你关上很久。苏俄主张更重的刑罚,但也不是很坚持,你要放宽心。”他停下绞动双手,松松地握起拳头,放回身侧,对柏林含着鼓励地微笑,“这次告别,会有一阵见不到了。他们放人的时候,我们大家再办个宴会欢迎你回来。”
      “谢谢。但是我……不值得你们惦记。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把你们全拖下了水,你们应该恨我才对。”
      “请别这么说。错是我们一起犯下的,而战争已经结束,这总是件好事。我们都还活着,就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法兰克福说着,郑重地将手放在胸口心脏的位置。“在我心中,您依然是那个被大家信赖和尊敬的人。”
      “……”
      “我走了。”法兰克福轻声说,“你要照顾好自己。希望不久再见到你时,会有一副好精神……”
      他话音落地,便转身向出口走去,那决绝的样子好像刚才话里的迟疑和彷徨都不曾存在过,只有一会儿快、一会儿又放慢的脚步能稍微泄露一点端倪。但他始终没有回头。
      如果能预知未来那个“再见”是多久以后,柏林愿意凑到栅栏边上,看着那个不论在怎样的境况里从未出言责备过自己的褐发男人的背影,不去叫住他让他回头,只需要默默看着,一直看到再也看不见的时候。
      不过他此刻的注意力都被莫斯科下午要来的信息拉走了。下午两点钟,莫斯科如期而至。他也是一个人,两手也是空空的。
      来者不善,但也没必要过分紧张。鉴于莫斯科的身份和职责所在,不可能凭着满足个人情绪的冲动而来。于是柏林还是在墙边坐着,不闪避也不主动开口。
      莫斯科清清嗓子,说:“你的辖区正在被苏美英法四国的军队占据。”
      柏林说:“是这样。”
      “在狱中还不用太操心谁来管你的问题,但是英美都不主张关你太久,法国这次态度也比较缓和,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强求非把你关进铁窗许多年才能偿还你亏欠的东西。那么问题就来了,出来以后,你该归哪一方管才好呢?”
      “那不是你们讨论的吗?干我何事。”
      “不不——别自暴自弃,当然干你的事。”莫斯科俯低上身,面带微笑,隔着栏杆靠柏林更近一点,“就算是战败者,也需要考虑当事人的意愿。你怎么想呢?如果让你自由选择,你更愿意受谁的照管?”
      答案似乎不需要经过深思熟虑。虽然能决定他命运的人在刚过去的战争里与他皆是敌手,仇恨的深浅、受害的程度毕竟有所不同,处事方式更是相差甚远。东线的战役之惨烈、伤亡之巨非西线可比拟,西边三个战胜国能给他和他的国家的,也是较温和的可大致预见的未来。而东边那个……柏林不禁发出冷笑,他怎么被莫斯科的话轻易牵走,还以为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认真地考虑起来了?
      莫斯科不受他冷笑的影响,转过去背靠栏杆,继续说道:“放心吧,我没对你撒谎,当事人的意见确实要考虑。不过我要提醒你,某些看起来显而易见的事情,深究又未必如此;你以为合适你的,其实不合你的心意。离你出狱还早着,你姑且听进去,然后慢慢考量。”他稍作等待,没有等到回音,对着监狱挑高的天花板叹一声。“对你说这些话,你以为是我喜欢?从我个人的情感,把你弄死是最好的,其次是不用看见你的脸。可惜前路不通,而我连凭自己性子退而求其次都没法做到。”
      “既然不想看见我的脸,你可以离开了。”柏林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没人想在阴森压抑的监狱里和仇恨的对象多呆,他想,这也是为对方好。
      莫斯科原地不动,背朝着他。
      柏林蓦地心头火起。他以为自己已经对外界的刺激无动于衷,选择了自我放弃,任风吹雨打只要听之任之,可事实未能如愿。他是放弃了,但莫斯科为什么还要拉着他不放!
      “你这样戏耍我,很有趣吗?”他低声咆哮,“我已经战败,是你的手下败将和阶下囚,我的城市被你摧毁,我的人民被你侮辱,连我自己怎么处置都要看你的脸色。我还要怎样你才能满足?”
      寂静。细微的呼吸被无限放大,吐纳之间,仿佛光阴已经倏忽而逝。
      靠在栏杆上的人转过身。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用尽了感情能量一般恶狠狠地瞪着他,瞳孔里闪烁着来自地狱的刀光。
      “没见过比你更蠢的人了。只记得自己受的伤害,也不想想都是你咎由自取!你以为我说想弄死你是随便一说吗?经此一战,我国的青年男性所剩无几,那么多的好姑娘,好不容易拿回和平的生活,可她们一辈子都组建不起一个家庭了……想跟我比惨你还早着呢!”
      “我没打算跟你比惨。”柏林立刻否定,但他无法就此停住。“你以为你惨,你们那些人就是好东西了?你们一路的抢掠,对我市妇女干的勾当,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想起慕尼黑止住眼泪后以轻柔嗓音作出的预言,而当时的他是明白的……明白那些预言都会成真。那时所有强压下的疼痛,如今都剖开心房,令他肝胆欲裂。“难道这些,你也要说是我的错,为了惩罚我才干的?”
      莫斯科收敛了容色,冷漠地望着不知哪个方向。“你说这个啊。得承认,那确实不算好事。不过,战争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吗?你也明白战场上的男子对财富和女人是多么饥渴。为了祖国的胜利,他们的牺牲太大了,总书记认为,适当地任他们自行赚取一点奖赏无可厚非……”
      柏林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栏杆前面,两手抓住它们,靠过脸去。他和莫斯科身高相同,这么一靠,鼻尖对鼻尖只差了两三厘米:“我军,可没有,发生过,如此大规模的——”
      莫斯科一愣,接着大笑起来。“等等,我们什么时候从比惨换成了比道德败坏?你们是没什么大规模的□□——可你们不是害怕和低贱的斯拉夫人产下后代才有所忌惮吗?不过没关系,安全套是个伟大的发明。我们从你军身上搜出过不少套子,好像是统一配发,不妨碍打野食还能严防混血,真是富有你们严谨的特色,哈哈哈!”
      “……”柏林面色铁青。
      “我还不太认真地想过,既然没法弄死你,为了报复你要不要把那些搞来的套子在你身上用一回。不过还是算了,和你搅在一起太恶心。”
      “……”
      “不过也不能说你们没有任何可爱之处。美国人说,你们还会审时度势,打不过就投降,投降时身上不会藏着炸弹,也没见你们把平民当成人盾用过。比日军可爱多了。”
      “……”
      “就到此为止吧。”莫斯科后退一步,从之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里退出。柏林的手也从栏杆上落下。“本来只想让你好好考虑今后去向,不小心说得太多了。下次见可不能这么感情用事……”
      他最后一句话近乎自言自语。莫斯科离去的脚步声消失了好一会儿,柏林跌坐在牢房简陋的床上,头深深低下,埋进膝盖里去。
      本来打算少受外物干扰,借着监狱环境的幽暗封闭,好好地梳理和反省过去,结果竟禁不住一点并未精心谋划的刺激。我刚才……他极尽后悔地想着,都干了些什么啊!
      柏林满心懊恼,莫斯科出去时也并无喜悦可言。他拧着眉头往监狱门外跨,迎面就撞上纽约。
      好像太巧了。莫斯科不太耐烦地停下脚步:“你来干什么?”
      “你的小心思看上去太多了,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去探监,我就跟过来了。”纽约大大方方地说,“你倒是出来比预期早。”
      “他是我抓到的俘虏,我想做什么你还管不到。”
      “我当然管得到。他是战俘,受日内瓦公约的保护,就算你满怀怒火也不能任性妄为。”听到莫斯科的嗤笑,纽约又补一句,“好吧,我知道在东线你们都没怎么把公约当回事。但这里不是东线,柏林也是根据协议才让你们攻占的。”
      “你够了,我还知道分寸。华盛顿自己甩手不管欧洲,把你安在这里就是来监视我的吗?你这种人居然甘愿被安排,也是够奇怪的——”
      纽约神色骤然一变,双手一推,把猝不及防的莫斯科推到墙根边上。他虹膜上的蓝色由于专注变得深沉似海,被那样的目光盯着,会产生一种动弹不得的感觉。
      “听着,”他低声道,“我负责欧洲的善后是我们内部早商量好的,我愿意,不是谁安排给我被动去听令。在你眼中,人就只有安排和被安排的关系?要么摆弄权力,要么就被权力摆弄?”
      莫斯科不悦地低头望着对方按上来的手:“……你反应过激了。别这么保护欲强得跟护犊的动物似的,很可笑。”
      “我只觉得你作为一个首都会有那种思维很可悲。首都为保护国家奉献自己,其他的城市也应当发自内心地热爱并保护他们的首都。那是自发的,不是非要有等级和权力的压迫才这么去做。如果有人对华盛顿不利,我会想尽办法让他悔不当初……你呢?你的同胞里,有人因为发自内心的爱而保护过你吗?”
      “我再说一遍,”回应的是莫斯科怀有鲜明怒意的声音,“纽约,你够了。”
      纽约放下手,恢复到平常那天生愉快而没有心事的美国人的样子。他好像在示威,好像只是出于轻佻地冲莫斯科笑了下。
      “刚才的事你别介意。不过看你这么醉心在欧洲的烂摊子里我挺担心的,牢记勿忘——你们的战争和我们一样并没有结束?”
      “你想多了。”莫斯科说,“怎么可能忘记。”

      攻克首里后,一些乐观的高层军官,包括负责此次战役的总司令巴克纳将军满心喜悦,以为艰苦卓绝的斗争已经得到报偿,战役不日就能结束。然而日军的困兽之斗只是更加激烈。剩余部队收缩后退到岛屿南端的最后防线,这里由两座山峰构成,地势险峻,日军坐拥地利,凭借其中构筑的炮位和坑道工事,抵抗从各处潮涌而来的美军。
      不似高层军官的失望,下级士兵们从他们的感性认识出发,并没有觉得意外:他们本来就不对日军的知难而退抱多大希望。他们的希望体现在自作的蹩脚诗句里,如“47年回到天堂”“48年重返旧金山”,而大多数人认为48年能回家就满足了。进攻日本本土的道路看起来无穷无尽,即使在冲绳这第一站就创痛甚剧,比起将来还要受的苦,似乎不值得为此费力发火。
      他们现在心中鲜有希望,与对手的仇恨日积月累,性格就更加残酷无情。日军不遵守战争规则,他们就以牙还牙。过去在一座岛上,日本兵躲在灌木丛里,宁可饿死也不愿投降,美军就一面任他们躲着,一面往枪里填满子弹,当成活靶子练习射击。还在冲绳的老兵们即使不是都能做出这等事情,他们心肠之硬,离杀人成性也相距不远了。
      “我们必须憎恨敌人,身上每一根纤维都要充满对敌人的仇恨……我们要如饥似渴地打仗,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要杀敌……多杀黄色的狗杂种……”
      在巡视前线时,华盛顿听见了士兵这样的喃喃,似乎在给自己和队友加油打气。他觉得似曾相识,好像是士兵从不同指挥官过往的训令里自行拼接来的,想来发表这些言论的指挥官早就被仇恨侵蚀,和他们的属下变得没什么两样。一般来说,对敌人感性的仇视限于下层官兵,指挥官们了解战争因何而起,要为何而终,他们是比较理智而不易受感情冲动的。但在太平洋战场,许多常识早已像战争规则一样,即使不是被完全无视,也至少是踢到一旁了。
      这次巡视不是很合他的心意。高层军官来前线督战,一般很能鼓舞属下的士气,这群海军陆战队员却兴致缺缺,礼数尽了,眼底麻木如同一潭死水,不见发自内心的喜悦。
      达拉斯到达指挥部以后去了陆军那边,西雅图和洛杉矶陪在华盛顿左右。三人觉得差不多了,打算回头的时候,后方部队传来一阵骚动。起先他们以为是突然冒出了一支日军的增援队伍,从防备森严理论上不可能被登陆的已控制地区登陆,或者先前战斗中的残兵躲藏在美军没搜查到的地穴里,从背后突然地袭击了他们。摆在后侧的序列以炮兵为主,较为缺乏近程战斗的能力,数声凌乱的炮响过去,接着一通没头没脑的爆炸声,场面的混乱没有恢复过来,反有扩大化的趋势。
      就算敌人天降奇兵,到了战役的最后阶段还能威胁后方实是匪夷所思。但形势已容不得华盛顿他们多做分析,不如说在他们分析出结果前,真相就自行揭示,那些严重打乱了部队阵脚的“特攻队员”已经冲到他们肉眼可见的范围,甚至接近了步枪射程:一些冲绳妇女腰部绑着一圈东西,怀里抱着婴儿往前跑,另一些日军士兵端着枪跟在后面。她们前方是美军的阵型,后方是日军的催逼,又惊又惧,许多人脸上涕泪满面,即使知道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一听到背后威胁的声音,又本能地跌跌撞撞地向前跑起来。她们一边跑,一边就有绑在腰上的炸药在人群中引爆,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这样的场景在冲绳并不算新鲜,也许炮兵不太直接接触敌人才着了道,也许敌人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先躲过了美军的耳目,才能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当人们手忙脚乱地将枪口驾起,后面追击的成为众矢之的的日军士兵并不畏缩:他们早就抱着一死的心态而来,既然注定在冲绳要失败,就必须响应“一亿玉碎”的号召,想办法多给敌人造成一些伤亡再赴死。他们先被打死也不要紧,那些妇女身上的炸药该爆炸的照样爆炸。
      人群混在一起,炮兵不敢贸然打击,更前线的步兵接到了信号,但他们另有正在进行的战斗任务,没法立刻调过头帮忙。西雅图一边大吼大叫着要底下的官兵稳住,一边解下步枪,给洛杉矶使一个眼色。
      洛杉矶的手按上华盛顿胳膊,要带他走。华盛顿说:“我有武器,没必要——”
      “我并不质疑你的战斗素质,但比起多一个能射击的士兵,我们有更优先的选择项。”
      华盛顿迟疑了一下。倒不是他优柔寡断,这里的安全情况虽然不好,好像还没到非要他撤离的地步。一个将军若在危难来临时与士兵戮力同心,给予他们的激励显然要比慌慌张张地逃走好上许多。
      这个时候,西雅图扣动扳机。一枪,又一枪,很精确冷静的点射,趁两三名冲到射程内的妇女周围没有自己人将她们击倒了。如果她们没彻底倒下,就补一枪,确定不再有威胁再转向下一目标。
      她们手里的婴孩滚落地上,发出大哭。爆炸声紧随而至,迅速也永远地吞没了哭声。
      “首都先生,望你懂得,”西雅图依然将枪口对着前方,目不转睛,只趁开枪的间隙说话,“我们也有私心。这种脏活你不该碰,甚至都不该瞧见,被你瞧见已经是我们的失职;我们的愿望是做好本职工作,保证你的精力不被琐事消耗,好专心致志从大局出发做出对大家最有利的决策,而不是让你变成和我们一样的人。如果逼得你都操起枪,更是证明我们办事不利,会觉得……颜面扫地。”
      “……好吧。”华盛顿说。
      随后,洛杉矶掩护他一起撤离了。
      这天晚些时候,洛杉矶、西雅图和达拉斯应华盛顿的要求去帐篷找他。
      “巴克纳中将殉职了。”华盛顿告知他们。
      “怎么会……”达拉斯愕然。
      三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不要说目前优势占尽的战况,在一般性残酷的战斗中,一个集团军总司令死亡的概率都是微乎其微的。
      “今天他也去前线督战,在陆战八团团部附近的小山上观察部队推进时,日军射了一发炮弹过来,被碎弹片击中头部,当场就……”华盛顿声音里有点无力,“他到达之前,那里几小时都没有遭到过一次炮击。不幸已经发生了,我们只能商量替代人选,大家比较认可的是第三军军长盖格少将。你们有更好的想法吗?”
      洛杉矶犹豫片刻,说:“盖格少将人不错。可他是海军陆战队的军官,第十集团军司令是个陆军职位?”
      “非常时期,可以容许临时的跨军种调动。”
      没有再提出异议的。
      华盛顿接着道:“今天我在前线也遇到一点危机,感谢西雅图和洛杉矶你们二位让我平安脱险。会遇到这种窘境,可能与我军在后期的松懈有关。昨天,我们经过总司令认可,用明码电报和广播向敌人劝降,截至此刻他们唯一的回应就是一炮打死了我们的总司令——虽然我相信他们还不知道这事。敌人不仅执意顽抗,还要依旧把冲绳的原住民拖下水。既然敌人自断后路,我们只有继续强推,□□也不要吝惜,遇上敌人据守不出的工事就尽管用。”他意有所指地看一眼达拉斯,“当然,尽量不要伤害到平民。”
      “问题是日军早在冲绳平民间散布了很多谣言,都是关于我军如何灭绝人性,如果占领了岛屿大家全都完蛋,所以他们要么为皇军效忠到死、要么也会被我军虐待至死。”达拉斯说的问题从战役开始就一直是个困扰。他们也展开了反宣传,有用,但始终有限。
      “从好些天前,我们就不断收到日军在后撤途中□□杀人的报告。我想这个节奏你们挺熟悉的:每到他们快要输掉一块地方的时候,也是人性要彻底泯灭的时候。私人言论,你们别往外说,”华盛顿偏过头,好像在小小出神,然后挟着点嘲讽之意地轻笑了一下,“我觉得事到如今,我军也没多少人性可言,不过比起他们还是好很多的。既然已经受过‘自己人’的残酷虐待,那些丑化宣传的效果就要大打折扣。如果那些误信的还不醒悟,那你们……酌情行动吧。”
      失去集团军司令的翌日,猛攻继续。喷火坦克开路,接着跟上的是手持□□的步兵,再往后面的炮队发射的炮弹在山林间砸出一个个着火的大坑。过去还没有一个岛屿,像冲绳岛烧得这么猛烈过;此后,大概也很难有了。
      在太平洋转为守势以后,日军指挥层发现钻地打洞固守堡垒的办法虽然看着脏乱又难受,战术效果却远远好于喊着万岁向美军的枪口冲锋,要给基层官兵推广时费了一番脑筋。因为就武士道的传统,这种缩在隐蔽角落、像老鼠一样在洞里苟且偷生的做法显然很不光彩。但他们一旦开始固守,意志就极为坚决,想再把他们逼出来就难了。
      面对美军灌进来的火焰,很多人依然据守不出,宁可在里面被活活烤成焦炭也不愿意屈膝求饶。但也有人终于经不住这等恐怖的摧残崩溃了,他们浑身着火、痛得喊叫都变形地跳出堡垒逃跑,然后被美军一阵乱枪击毙。随着这种精神崩溃的扩散,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景象:成批甚至成建制的日军没有冲锋,没有自杀,在军官的带领下向进攻方投降。也许由于驻冲绳的部队很多在本地编成,这里人没有一般日本人视被俘为奇耻大辱的观念,看到身边战友不成人形的死相,他们还是情愿换一条生路。
      6月底,华盛顿一行站在了美军刚刚占领的摩文仁坑道。坑道里有指挥此次战役的日军最高指挥官和他的参谋们,都身穿和服,已经切腹自尽,身边摆着已经饮尽的酒杯。
      他一言未发,走出坑道,吹着冲绳岛南端的咸涩海风,望着海洋彼方九州岛的方向。他胸中有数,下面不会再发生有组织的抵抗。还会有零星的清缴行动,但他的目的已经达成,是时候离开,去尽他本应的义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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