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9、反攻 ...


  •   瓦赫宁根的护城河两岸挤满了欢庆的人群。纽约好不容易才和波士顿保持彼此能看见的距离,从桥上的人堆里钻过去。
      加拿大兵不及他们的南方邻居一般大大咧咧,不过比起平时也是放开了许多。他们和当地的荷兰民众混在一起,不受国别和语言差异阻碍地又是拥抱又是亲吻,把场面搅得一片眼花缭乱。比起过去那些在一场战役结束后庆贺放松的官兵,他们更有充分的理由放下矜持与负担:这不是两场激战间隙的平静,不是一次冲突后的缓和,不是在生死未卜的前程到来前抓住那有限的韶光短暂纵情以忘却无处不在的死神。和平已经真真正正地降临到欧洲,他们终于可以回家,重新拾起那些陌生已久的、在战争里才能体验到何等珍贵的日常生活,把对生命的控制权掌握回自己手里了。
      前一天的5月8日被称为欧洲胜利日。在攻占柏林后的几天里,意大利、荷兰、丹麦和德国本土的德国武装力量相继投降,一个国家分布在各地的陆海空三军同时成了战俘,这是一个在近现代历史上极其罕见的奇观。胜利来得早有预兆,却又猝不及防。在荷兰瓦赫宁根的一座大学礼堂中,加拿大军接受了德军投降,这座规模不大、与世无争的城镇顿成喜悦的海洋。人们抛出彩纸,洒下花瓣,四处跳舞,广播里播音员在宣布德军投降之后的话基本上无人关心,一下就被欢闹声淹没了。
      海牙把他们领到一处相对僻静的街区。为了出席在荷德军投降仪式而来到瓦赫宁根的官员们大多落脚在农业大学的宾馆,但纽约要见的人住在了一间民房。海牙深色的金发间落了几片群众洒下的花瓣,他无意拂去,只是尽责任地把他们带到一栋红白油漆的房子前,然后便准备离开。
      波士顿转身要和他一起走。纽约叫住她:“等等。你不去……?”
      波士顿眨眨眼睛:“我需要去吗?”
      “都走到别人门口了。不然你特意跑过来……”
      “因为今天除了到处乱晃也没别的事,我就陪你走上一段咯。但我也知道,不会及时退开、充当灯泡绝非淑女所为。”波士顿愉快地把她一头美丽的红棕色长发一撩,让它们自然垂落到肩背,“还是把独处的机会让给某位特意又横渡一遍大西洋,只为见朝思暮想的某人一面的绅士吧。”
      纽约笑起来。他当然不可能为这种事特意再渡一次海,但波士顿开的玩笑不令人反感,倒是智慧又富于人情,他又何不接受其中美意呢?
      海牙也露出会心微笑。“我还要去看看渥太华那边有什么要帮忙的事。波士顿女士不进屋的话,就和我一起去吧?”
      波士顿欣然应允。两人渐行渐远,留下纽约独自面对房子,稍作踌躇才迈步进入。
      事务官引他走过门廊。这是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用淡雅的颜料装修,摆放的都是必需品,没有多余的东西因而显得有点空旷。作为一个临时歇脚处无可指摘,纽约却有种违和的感觉。大抵因为阿姆斯特丹喜欢把屋子收拾干净的同时,也摆上很多有用没用的小玩意,并不追求家居形态和颜色的统一,最终呈现出的效果是多姿多彩且依然有序,这种习惯部分地传递给了纽约。他进入卧室,事务官摆好茶水就退下了。
      坐在床上的人比他记忆里憔悴很多。家居服贴合骨架却显得宽大,原本就白皙的肤色更加苍白,曾经耀眼的淡金头发像失去水分的蔫草。纽约拉过椅子坐下,例行招呼过后就径直道:“以前有人说你我长得像兄弟,虽然只有一点点神似。可我现在看你,一点影子都找不到了。”
      阿姆斯特丹满不在意地笑笑:“要是还像,就说明你的健康状况非常堪忧。”他抬眼,迎接到的是对方难得忧心忡忡的严肃目光,“仪式上都见过面了,还这样热切地看我?”
      “仪式上你化了妆,还服用了药物。”
      “所以一卸妆就不忍直视了?”
      “诚实地说,差不多。不过我还是很庆幸你没拿化妆的脸面对我。”
      这仿佛是源于开初、即使长久疏远也不能磨灭的一种默契。阿姆斯特丹没有像在出席受降仪式上一样刻意用化妆和药物遮掩病容,也没有按一般的待客礼仪强打精神在客厅接待他,只是遵照医嘱,安安静静地在床上休息,并不因他的到访做刻意的准备。就像在多年以前,一个是半大不大的青年、一个是心智初开的孩子的时候,在他面前永远展露的是真实的自己。然而纽约见过的阿姆斯特丹从未有今日这般虚弱。
      “我听海牙说你前两个月回过国?”
      “本意是处理国内堆积的事情。想不到赶上总统去世,也算……”纽约苦笑着耸一下肩,“比没赶上要好吧。阿华的注意力已经转到太平洋,无暇分身欧洲战后剩下的一大摊子事,我就又过来了。”
      “你一说才想起来,你们的战争根本还没有结束呢。”阿姆斯特丹看着自己放在被单上削瘦苍白的五指,“所幸对我来说已经都结束了,再来一波真要受不住。我从来还自认为年轻,但是太久的力不从心,也许真的是老了。”
      “没那回事,你还不到700岁吧?全怪那群德国佬,我都听说了,”纽约声音里含着低沉的怒意,“被他们那样刻意地折磨、虐待……不力不从心才怪。”【注1】
      阿姆斯特丹扬起一侧眉,似乎为纽约的怒火既感到意外又有几分欣慰,紧接着偏转视线,嘴角下撇,过渡到一种想笑又想哭的十分微妙的表情:“那你应该没有听到全部。他们起初对我还挺客气的,差点就让我跟某位德国北部的帅哥城主——也许是美女吧,反正我都不感兴趣——喜结良缘。”
      “啥?!”
      在纽约严重受到惊吓的背景音里,阿姆斯特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安之若素:“当然我宁死不从,他们才慢慢手段变狠。”
      “宁死不从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奇怪。”纽约从惊吓里恢复过来,自觉地顶了一句。
      “国家利益和个人兴趣,两者中总要占着一样才能形成婚姻的理由。这项联姻提议每样都是负值,不管那位婚约者本性如何,都会成为有史以来我可能的婚约对象里最糟的一个,必须拒绝。再说都什么时代了,还用这么老掉牙的方法联络邻国感情?就算血统相近,也生不出一个更‘纯种’的孩子嘛。”
      “还好你拒绝了。”纽约面无表情,“要是他们强迫你成了婚,我马上就跑去北德找出你那位对象,看我不打死他。”
      “哦?我可以理解成你对我特别的关心吗?”
      “随你喜欢。”
      阿姆斯特丹还想再揶揄两句,忽然一阵头晕转向,再把视野稳定住时,正被改坐到床沿的纽约扶着上身。“不好意思,”他低声说,“有些贫血,聊得开心,一下就没坐稳……”
      “我知道。你还是躺回去吧?”
      “不用。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还有话要说呢。”阿姆斯特丹并没有另行征求同意,就动动头,找到纽约肩窝里一个舒服的位置靠进去。两个高个男人亲密依偎的画面常理上有点怪异,由于其中一个的虚弱倒抹上一层和谐色彩。“你是不是跟我一样高了?”他问。
      “好像还差两厘米。”
      “差不多。而且你比小时候结实多了,视觉和触觉上都……”阿姆斯特丹的手背在纽约胸前衣料上轻缓游移。
      纽约朝向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我是不介意……但为你身体着想,你还是不要再玩了为好。”
      “小气。”虽然抱怨,阿姆斯特丹还是乖乖停了手。“那就听我说点别的吧。你来之前,海牙跟我说,他在战争还没结束的时候已经和布鲁塞尔在讨论一个设想,关于成立欧洲跨国家的经济共同体。从基本产业和少数国家开始,慢慢扩大,一定程度上突破国家的局限,演变成比较稳定的联盟。”
      “想法不错。要是事成,对你们荷兰的经济发展应该很有益。”纽约顿一会儿,说,“不过,你的动机……”
      “没错,我的出发点不在经济。……我恨透了国家间的仇恨和战争,这是主因。”
      “我懂的。”纽约收拢手指。
      “不,你不懂。你们现在是大国,以后更是大国,有自己必须奉行和推销的价值理念,为了这些付出重大牺牲,斥诸武力与战争也在所不惜,往往也从武力和战争里得利。我呢,本质上不能理解用一种观念压倒另一种观念、用一个群体征服另一个群体的做法。尽管也从战争里得到过利益,最终留下的还是一身疮疤……”
      说这么一大段话对阿姆斯特丹精力的消耗是明显的。他暂停片刻,才继续说道:
      “一开始从德国逃难来我市的犹太人,希望我的城市,我的国家,就像过去几百年来的宽容一样,能使他们免受迫害。可是……在我国沦陷的五年里,他们几乎全都被害……这是我的失职。可我还是不明白,人对与自己不同者的仇恨怎就能那么大?从血泊里除了望见自己扭曲的脸,还能看到其他有价值的东西吗?”
      “他们能得到清除异己的满足。”
      “我就知道,你们就能理解。”阿姆斯特丹微微阖上双眼,“其实从清教徒们离开我港口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那时的英格兰不能容忍清教徒,等荷兰容忍了他们,他们却不能容忍容忍了他们的荷兰了。【注2】没有事物是绝对的,也许正是我所不能理解的这一点,构成了你们力量的源泉……我们都有自己的命运,有自己在这世上的位置和责任,也是上天安排的精妙之处吧。”
      纽约望着户外烂漫的阳光,这是一个好天气,只是看着天空,绝不会联想起这块土地上才刚刚结束的灾难。他在回想中沉吟良久,说:“但是……不管大国小国,都在这个世纪的两场大战里受够了苦。不论国家大小,都有重要的责任要承担,你们的责任就是提出良好的想法,实践它,推行它,以你们的能力假以时日一定可以成功。欧洲的经济会逐渐连为一体,然后,再也不会发生像这样可怕的战争了。”
      “说的是……”阿姆斯特丹那种特有的狡黠神色又回来了,“你也会安慰人了。身心都长成了可靠的男人,作为老师我可是非常欣慰。”
      “哈,都归功于你的栽培。”
      纽约出门时,看到波士顿和渥太华等几位加拿大人等在门外在一起说笑。波士顿头上被人新戴了一只花环,她向他招招手,当他走过来就凑到他耳边小声问:“进展如何?”
      “说了些话,他累了就先睡了。”
      “就这么点?”
      “不然呢,你在期待什么?”
      波士顿笑而不语。纽约看似不经意地绕开她问询的目光,投向远处涌动的人群。
      欧洲会从废墟中立起,就像这个国家会从谷底里复苏。这是和平实现后必然降临的未来,一种不用再经过血泪教训即可实现的命运。无需怀疑,无需恐慌,因为生命得到了保障,枷锁已经被打碎,雾气消散,阳光重现,一切便可以重新上路。
      然而,在他祖国命运的前方还迷雾重重。

      大本营会议室里空空荡荡,只有三个人占据了长桌一头。穿过粉尘没有散尽的空气,有朦胧的日光照进室内,由于它的有气无力,被窗帘遮挡投在木制地板上的阴影都不太明显,若不定睛查看,都快要和日光照耀的部分合为一体了。这是自从美国对日本本土的战略轰炸开启以来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不太像样的晴天。
      制空权被逐步夺去以后,美国空军部队的无数个空中堡垒像挥之不去的幽灵在日本上空盘旋,携带大量的护航机编队,弹仓里装满炸药,作战地图上的目标指向80个城市。3月的一次大空袭中,首都东京被炸成一片火海,一天之内就有10万人葬身其中。轰炸机有时下降到很低的位置,用肉眼就可以轻松捕捉,护航飞机也少于常理,但日本的防空力量已经回天乏术,很多时候只能干瞪着眼了。
      横滨坐在一沓报告书前,向东京汇报冲绳岛的战况。一般只需要横滨或其他助手对战报做初步汇总整理,交给东京阅读即可,但是鉴于东京的健康和精力下滑的现状,汇报流程改成了现在对东京更为省心的方式。
      “……以上,就是截至今日的战况汇总。”横滨结束报告,看向东京,等待他的回应。
      东京问:“海军方面,长崎觉得有要补充的吗?”
      “没有。”长崎眼睑略微低垂,仿佛穿过桌面颜色暗沉的木头望见了自己在膝盖上交握的双手。他面色不能算好,嘴唇发白,头发也缺乏光泽,不过在会议室三人里还算状态最好的一个。
      然后是一阵沉默。长崎好像突然想起之前不小心遗忘的东西,匆匆抬头,发出不太确定的询问:“那……关于冲绳战役,您有要指点的吗?”
      东京开口前先清了清嗓子。“局势基本在意料中。”他缓缓说,“大方向上无需我再做指摘。不轻易做盲目的冲锋,改由依托地形和工事顽强抵抗,经过比阿克岛和硫磺岛的实践证明是奏效的,这场战斗到目前也没有更优先的办法。【注3】不过,报告书提到的在地下碉堡里坚守……横滨,碉堡在岛上覆盖的比例如何?”
      横滨没做任何停顿就回答道:“可以说覆盖面很广。牛岛将军事先预料到敌人会在何时登陆,登陆点也测得很准,所以碉堡、轨道、炮台等工事准备得相当充分。虽说战斗艰苦,依将领们的报告,如果陆上能一直坚持抵抗,海上用神风机把美军舰队的战斗力大部摧毁,我们就握有不可忽视的赢面,有峰回路转的希望。”
      “很好。”东京才吐出一个词,突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他按着起伏的胸口,强行把喘息平息下去。“既然神风机的驾驶员们都意志坚强,就无需我多操心了。”
      他话锋一转,语调也开始上扬。“但是,我们不能做太乐观的设想。比阿克岛和硫磺岛在战术上成功,官兵也视死如归,为何还是失陷?不可忘记,美军的绝对实力大大优于我们,此乃不能忽略的事实。岛上军民需要更有效的手段,更果决的指挥。我们在冲绳岛已经不能再退了。为了保住国土,在有必要的范围内要下决心牺牲一些利益……”
      横滨表示明白。长崎面有难色,似乎对东京的发言不是非常赞同,但他只需要心领神会,把东京的意志传递给作战将领即可,再多做争辩生出许多枝节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他正准备声明会把信号明确地传达给下面,又听到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嗽声,比刚才几次还要剧烈,夹杂急促的喘息和隐隐可闻从气管深处传出的危险的杂音。
      他不知该作何反应的时候,横滨已经站起:“陛下!您……”
      东京左手捂着嘴,右手摆了一摆。
      随着空袭的频率和烈度加剧,东京的身体状况在显而易见地恶化。最近一次大幅恶化还是在5月2日苏军攻占柏林的消息传来之后,在那以前,东京在公务场合还能克制住自己不显出太大异常。对于德国最终的投降,东京仅是简单向众人做了次通报,仿佛是一件发生在另一个半球上无关紧要的事,虽不算好消息可也无伤感情。通报中,他唯一带上个人感情的两句话是:“在欧战末期,德军常常几十万人地失去作战意志被敌军俘虏。这情有可原,但也令人惋惜。我相信,即使要面临最糟的状况——被美军登陆本土,帝国的士兵依然会坚贞不屈,战斗到最后凋零的一刻,决不踏他们的后尘。”
      只要稍有阅历和常识的人就能料到,此事于东京的打击绝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无妨。1940年缔结下钢铁盟约的三个轴心国,尽管各怀心思,很不容易才凝聚到一起,毕竟朝着共同目标努力过,还曾抱有过合流的希望。然而这三个抱持法西斯主义的政府,意大利的两年前就在盟军压力下被不满的人民推翻,墨索里尼的尸体被倒吊着到处展览。德国,轴心国里最有力的中流砥柱,1943年以来日渐衰微,被反扑的盟军直插心脏,一举击溃。日本在南洋扶持过的民族国家,见风向不对纷纷背弃而去,最突然的就属缅甸,仰光倒戈后一个月就迎接了英军归来。太平洋战争初期靠海上优势赢来的据点,一个个几乎全部失去,每一方面的资源都在告急。海军舰队在中途岛之后已经无力与美军抗衡,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燃烧飞行员的生命发起自杀式俯冲轰炸的“神风”和各类相似的武器上……他们是彻底地孤立无援了。
      横滨无法视而不见。他急切地说:“您可能是得了肺病。不能再忽视下去了,尽快去做个检查……”
      “不用!那种病只有穷苦的人才会染上,我一直受到良好的照顾,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东京才顺回气,收起手帕,就语气确凿地反驳回去。“冲绳的事今天就不再谈了。把大阪叫进来吧,我想他等了有一会儿了。”
      “把会面取消吧?您先回去休息,他会谅解的。”
      “我跟他约了谈财政问题,能不拖就不拖。我没事,去叫他进来。”
      横滨无奈地离开座位。他还没走到门口,一道身影已经出现在门边。大阪踏在门槛上,既不前进,也不后退,就那样原地不动地对着他们。
      “不好意思,我等不及,先进来了。”大阪说,“不介意我偷听了几句话吧?”
      “无所谓。”东京淡淡说着,让横滨和长崎先离开会议室。
      两人走了以后,大阪才真正进屋。他拖着步子,走到长崎坐过的椅子边上,手扶着椅背上缘没有立刻坐下。
      “这个月的财政收支怎样,还好吗?”
      “一点也不好。”大阪语气里含着凉薄的嘲讽,“你觉得还能好吗?”
      东京没有正面回答他。他叠起双手,望向窗外日光稀薄的天空。“我想起山本将军在袭击珍珠港前说的话。如果发动战争,能保证海军撑过一年,一年过后就无法保证了……财政和资源方面,看来也是同理。”
      “我也是不可思议。”大阪幽幽叹气,“明明你二十年前还是个对财政极度敏感的人。临到对美国的外交上,居然有胆子冒那么大的风险。你当时真的认为可以支撑下去,以战养战,避免这一切的发生吗?”
      “走到这个地步也回不去了。努力一把,还是可以撑过去的。”
      大阪把头往旁边偏了一下,好像不打算再对此发表看法。他较长的刘海没有全梳上去,随着他偏头的动作有几缕落下来挡住了眼睛。他就透过那几缕碎发,盯着东京的眼睛,说:“那好吧,不说这个。我从别的渠道听说了一些有趣的事,其实也不怎么有趣。你刚才说的‘在有必要的范围内要下决心牺牲一些利益’……”他语气变重,一字一句不像是吐出来,而像是从牙齿间蹦出来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战斗机编队像一群有组织迁徙的候鸟,从邈远的天际线处升起,逐渐接近,化成清晰可见的两侧机翼和机身组成的规则形状。当它们轰鸣着降落地面,轮胎与跑道摩擦,与引擎声混合发出更加磅礴的洪流似的鸣响。最前方的飞机刚刚停止滑行,机舱就被打开,里面的飞行员跳到地上,解开头盔。
      那是一个看上去非常年轻的女孩子,身材也就刚好成年,但是苗条挺拔,足以担得起高空的缺氧,翻滚的眩晕,敌机的纠缠和各种在远离人类赖以生存的坚实地面之处意想不到的危机。当她看清在这个小机场等候的一拨人时面露惊异,因为预先虽有通告,人数不及她想得多,人物也比她以为的更重要。
      她平复下来,上前恭敬地抬手行礼。
      “告诉我们前线的情况吧。”武汉回过礼,和气地说。
      芷江迟疑一下,不太确定地打量他们:“我想各位先生已经知道……”
      “我们想听来自前线的确定的答案。”
      “明白了。”中间是一个深吸气,接着芷江抬高嗓门,使声音更加清晰和坚定,“芷江机场的威胁已经完全解除。武阳、新宁均已克复,武冈围城的日军逃遁以后没有返回的迹象,我军确定转入反攻。陆空两军继续配合,一定能在后续战斗中取得更大的成绩!”
      她话音落地,人群里便发出会心的欢呼和笑声,并不放肆,但有着发自肺腑的欢喜。
      “那么,”宜昌问,“现在合适出发吗?”
      “合适……当然合适。”
      一架预备好的轰炸机就在另一个跑道上等候,武汉、宜昌、长沙、衡阳和南京从开启的舱门下鱼贯而入,芷江是最后一个进入的。没有多做停留,它很快就载着他们携带其余必要的机组人员升空,另有战斗机在旁护航。
      飞机经过一段爬升,平稳保持在了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能比较清楚地俯瞰下方山脉河流的概况而不被云层遮蔽。他们此行目的是怀化境内的雪峰山一带,它的东麓是最近正在发生的战役的主要战场。【注4】
      距离到达还有不短的时间,人们便挨近了,说起话来。
      武汉把注意力从舷窗外的风光收回,发现芷江坐在最远一角,还有稍许紧张的样子,在用眼角余光偷偷地观察他们。他笑着招呼她:“怎么了?看到我们这么多人,是不是吓到你了?”
      “嗯……没有,只是有点没想到。”芷江这才敢用上正眼,巡回一圈忽然有了新发现,却不知道是不是合宜说出来,用手轻轻掩住嘴:“诶……”
      “哎呀,被发现了。”长沙往后座一靠,手臂抱起,“我们这五个人,干脆就叫‘沦陷城市代表前线观光小队’,每人在胸口贴个表明身份的胸章,是不是很生动形象?”
      武汉捅捅他:“在晚辈面前呢,别闹。”
      “芷江又不是没有幽默感的人,你才是,别假正经了。”
      衡阳和宜昌小声笑起来,芷江没憋住,跟着他们笑了。这种话要放在几个月前还非常敏感,但现在已经不是那么要紧了,私人之间当笑话说未尝不可。芷江那声回答巩固了他们的信心,他们已具备充分的理由,去相信沦陷的状况不久就将得到改变。人们通常避讳在好事降临前大肆谈论它,仿佛谈得多了到举到嘴边的肉也会溜走,换成一个既成事实的坏事反倒无关紧要。
      南京解释道:“其实是这样的。我们去已经掌握制空权、不在战斗状态的前线转一圈,可以从直观上把握日军现存的战斗力如何,我军又是什么状况。不过象征意义还是大于实际意义,这么巡航一圈是为了向所有我国已沦陷、不管留守还是来到后方的城市代表发出信号,即我们已有了反攻能力,到才发生过战斗的前线上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因此夺回家园、取得胜利,一定就在那光明的未来里。”
      芷江恍然大悟地点头。衡阳向她搭话,询问战场具体的态势,两人便顺着话题聊开。南京则转过头,轻声对武汉说:“CPC的反攻……从上个月就开始了吧?”
      武汉低声回答:“我跟西安确认过了。到现在解放的村镇数量相当可观,而且那边存有大量士气低迷的伪军,也容易一些。从新四军和八路军的大规模调动来看,他们在进行的应该是一场预备好了的大型攻势。”
      “相当可观是怎么可观法?”
      “详细数字他没说,应该他没法知道那么多吧。”就算知道恐怕也不便说,武汉想。“还好我们也没落后。德国投降了,这次在雪峰山下阻挡住日军,以后日军为大局考虑必须收缩防线,为了防备美军在东部沿海登陆应该不会再主动攻击。”
      “嗯。再有战斗,也该轮到我们往东推进了。”南京会意地顺流而下,没在之前的话题上继续发挥。“总算把机场保住了,面子上能够交代。这回虽说装备了美械,但能挡住敌人也真是不容易啊。”
      武汉发出赞同的声音,说听到这次成功抵御的消息,远非平常一次小胜利带来的意义。紧接着他又想起一事:“对了……我觉得北平这回应该来的。他有事吗?”
      “大概有吧。”
      “太可惜了。回去以后要向他好好描述今日所见啊。”
      “唔。”
      南京的答话有点心不在焉。在这个时候,长沙兴奋的声音响起:“看!我们到雪峰山了!”
      人们纷纷涌到窗边。雪峰山那奇秀的山脉在几缕轻薄的白云下显现:它的山顶闪耀着终年不化的洁白的积雪,雪线之下则早已应春的到来而披上绿装,葱翠繁密的阔叶林长长地延展,占据了它大部分的山坡。它的南部陡峭而北部渐趋平缓,止于洞庭湖滨。多条细小的河流好似横卧山间的飘带,从山脉皱褶间蜿蜒而过,浅碧色的河水与深绿的山林相交之处,间或露出小块不规则的土黄滩涂。
      雪峰山不是一个未经开发的山区。有许多大小道路穿过较低处的山谷,不仅在山麓,山间还散布着一些人类居住的村镇。去年起,为了应对可能的进攻,湘西军民就在山区破坏公路,挖掘工事,虽然没有修筑很大的据点,从空中亦可依稀鸟瞰到一些零零散散的黑点。
      芷江已经很熟悉这里的景致。但在其他五个人心中,有一种奇妙的情绪悄然升起。从空中望去,道路不过是细线,房屋不过是小点,连人们世代经营的村镇也不过是一团模糊的形状。人类倾注艰辛血汗与漫长时间的造物,只要稍微退远了,就是如此地微不足道!即使对地貌做出有限的改变,炸掉几段山岭,或者在山里挖出一条隧道,比起大自然与生俱来的鬼斧神工,又算得上什么成就呢?
      但是人类毕竟已踏出了一步。他们在以自己微薄的努力改变世界,尽管时常倒退,选错方向,却不曾因此退缩、被暴力吓倒或在恐惧中碌碌无为。洪水泛滥,就修筑大堤抵挡;黑夜降临,就点燃火把驱散。战争的寒风带走成千上万的性命,和平时代也不意味着幸福唾手可得。他们活得辛苦而卑微,却也拼尽全力,足以为此骄傲地挺起胸膛。对这个自然,他们可能真的不算什么,然而能生存在这里,凭着一副弱小而易碎的躯壳,一点一滴积累微小的改变,就已经是一件太伟大的成就了!
      飞机慢慢降低高度。他们看清山谷里更多的面貌,道路崎岖而泥泞,时常被一片山腰飘来的雨雾所笼罩,数天前,中日两军就在这样的环境里短兵相接。在武冈的护城河里还飘荡着血色。在芷江机场不远的衫木山里还横卧着激战中倒下的树木。在东面日占铁路、机场和桥梁的上空,中美空军机群轮番飞过,时而高空轰炸,时而俯冲扫射。
      雪峰山脉里已不再有敌军的身影。他们三路进攻都被截断并击退,在后撤的路上。在东麓,他们看到一队中国军队正在移动,大概是受命追击,对后撤的日军实行分割包围。飞机又降低一些,减慢速度,呼啸着掠过军队上方。官兵们听到飞机的嗡嗡声,看见他们的编队,就挥舞着两手,有些人还举起枪,向他们欢呼致意。
      衡阳望着下方:“他们会追上吗?”
      “一定会的。”芷江说。
      “嗯……”衡阳把目光落到芷江脸上,语声渐轻。“他们最主要应该朝你致意。去年每次受到你部队的空中支援,心里就一阵安稳。这次战斗你更是功不可没……”
      芷江想礼貌性地推辞一句,迎着对方注视,话卡在喉咙里半天没说出来。她最终只是扭过头,装作没有听清,却被面颊上的红晕出卖了。
      长沙隔几步距离观察这两人,毕竟是一家子,虽然听不清他们谈话内容也大致能猜到怎么回事,暗暗感到好笑。总是观察别人不是他的作风,于是他有所感悟,招呼武汉:“我观察了美国兵以后,觉得他们虽然胃口大,要求多,还毛毛躁躁的不太懂事,但有些地方也值得我们学习。”
      “哪些地方?”
      “这样说吧,他们比较善于表达快乐的感情。高兴的时候,他们会又叫又跳,抱作一团,不像我们,压抑太久,顾忌太多,都忘了怎么自然地流露情感。我还听他们说,如果有本国的姑娘在,大家都高兴的时候拉住亲一口,就算陌生人也绝对不介意……”
      武汉歪嘴:“所以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啊,那个啊。还不到时候,我是说,我们再过一阵见分晓……”
      飞机在空中转过一个弯,调转航向,重新开始爬升。它在碧蓝天空的幕布上航行,上方洁白的云层与下方山峰的积雪交相辉映,一并闪动着明亮美丽的光芒。
      这是1945年5月中旬一个看起来十分平常的一天。自那以后直到战争落幕,日军再也没有在中国的土地上再前进一步。

      注释部分
      注1:二战末期,阿姆斯特丹与其他地区的通讯完全中断,由于德国对占领区粮食的压榨,食品极度短缺,狗、猫、生甜菜以及郁金香球根都被人们当作食物充饥。(题外话,在后面提到的阿姆斯特丹受害犹太人中,《安妮日记》的作者安妮·弗兰克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其日记最初也是荷兰语写成。阿姆斯特丹后来修有“安妮之家”,每年接待游客并纪念她。)
      注2:17世纪中叶英国清教徒为了逃避政府和教会的迫害迁往荷兰避难。1609年他们首先抵达阿姆斯特丹之后在莱顿落脚。虽然荷兰人与清教徒移民们能够和睦相处,但是来自社会的压力、生活的艰难和战争的摧残让他们不得不再次做出另寻新大陆的决定。这是官方说法,个人觉得,当时最为宗教宽容的荷兰包容了形形色色的人和宗教,让清教徒感到不舒服,也是一个让他们决定赴美的重要原因……
      注3:在战争后期的岛屿争夺中,日军对万岁冲锋的依赖减小,收到比阿克岛战术的正面效果后,更加倾向于依托地形修筑坚固的防御工事,在碉堡和峡谷里坚守,进行长期逐次的抵抗。该战术在硫磺岛战役中带给美国海军陆战队1.9万人的伤亡。
      注4:湘西会战,又称雪峰山战役,日方称芷江战役,是中国战场上最后一场由日军发动进攻的大型战役,主要目的是夺取芷江空军基地。主要作战时间为1945年4月至6月,战场位置位于在中国湖南省中西部。在战争末期,日军仍希望以攻击来取得更多的优势,认为当时战力足以打垮更换美械后的国军。尽管日军参谋早先提出了警告,驻华日军高层仍无视许多兵推出现的不利状况并决定发动此次战役,结果在错误的决策和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下,日军从一开始便陷入僵局,到最后全面溃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反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