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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往事皆非 ...


  •   1943年7月10日凌晨,地中海,马耳他岛东。
      夜色浓稠的帷幕下,狂风正肆无忌惮地在洋面上驰骋,掀起一阵阵恶浪滔天。“无敌”号航空母舰被众多战列舰簇拥在中央,于惊涛骇浪中岿然不动,宛如一位独步乱军丛中运筹帷幄的将军。将军蛰伏在黑暗里,双眼只望向他志在必得的战果,风浪的呼啸不能动摇他分毫。
      伦敦踏入指挥塔,迎接他的两个人一个是与他约好、一个则出乎意料。
      “华盛顿……你何时来的?”
      华盛顿摘下连在控制板的头戴式耳机,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向他致意:“一星期前,部队要从北非出发的时候。好歹我也一国领头人,攻取西西里岛这么重要的事情,渥太华都来了,我也不好缺席。”
      他身边的加拿大首府未作直接表态,冲伦敦敬了一个标准军礼。
      伦敦在转椅上坐下来,面向两人抱起胳膊:“那你也应该先通知一声。渥太华你也是,知道了还把我蒙鼓里?”
      渥太华似乎想解释什么,华盛顿冲他打个手势,笑着说:“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又不误事。说到突然,连夜乘直升飞机来‘无敌’号的你更突然吧?天气这么恶劣,官兵们帮你登舰不费力么?”
      “不突然,士官以上都知道我要来。而且五小时前我登舰的时候天气还没有这么坏。”
      “唉。”华盛顿露出一个稍微泄气的神情:“我们就此打住——是我不好,行了吗?”
      “别一副我冤枉你的样子,你就是做得不对。”伦敦挑眉,慢慢松开胳膊,“这一次姑且原谅你。你们俩应该已经熟悉这场作战的部署了吧?有没有不清楚的,要趁早说。”
      渥太华说:“没有,计划写得很清晰,这种天气也不会影响施行。不过,真的能保证德意军队没有猜出我们的真实意图吗?万一他们佯装中计、实际已在西西里岛部署大量守军该怎么办?”
      “确切说来他们也没完全中计。侦察机发现岛上有一定数量的新增兵力,敌方指挥官肯定想过登陆西西里这层可能性。”一谈到正事,伦敦立刻回到坚硬而冷峻的口气,冷峻中又透着一股无人可挡的自信。“但他们也担心希腊那边遇袭,这种模棱两可才是我们持有信心的原因。我们兵员充足,只要敌人分散驻防,突破就不在话下。余下的就是趁敌人调转剑锋前占领西西里岛,到时他们大势已去,也只有望洋兴叹。”
      渥太华边听他说明边点头。“我从苏格兰过来不久,还不很了解这边盟军的情况……”【注1】他海蓝色温和眸子闪着全然信任的光,“有伦敦的肯定,我们也就放心了。”
      “当然。但是也别总指望我,你总要学会打独自的现代战争。”
      看渥太华的神情,华盛顿料想他正困惑着加拿大一个英联邦属国上哪儿去打独自的战争,伦敦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岔开话题:“再过两小时就开始行动,闲话就不谈了。先明确我们的短期目标:攻占西西里岛,控制巴勒莫、锡拉库萨、墨西拿等几个重要城镇,对于他们本人,争取用和平办法让他们站到我们一边。我原本想带着渥太华一起去说服,华盛顿你既然来了,就奉陪到底?”
      虽是问句,伦敦的语气没有容许人否定的空间。“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华盛顿说,“可能的话,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
      “比如?”
      “比如,给墨索里尼政府施加更多的压力。意大利民众本来参战意志就不算高昂,今年来轴心国形势又不妙,且德意之间早有许多不睦,德国人口头说得好听,完全没把他们当平等的盟友对待……如此种种,只要我们用功足够,一场军事失败就可以成为压死他们现政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形势确实如此,但你要怎么实施?”
      “比起你善用的情报战,这次我们可以来个直球。争取来西西里的城市代表们以后,让他们给罗马施加压力。罗马一旦被劝服,墨索里尼的戏就差不多唱完了。他一唱完,意大利在这场战争中的角色就消失了。”
      “然后改天换地……也不是没有一点可行之处。”伦敦思量着,手背抵住下巴,“不过,这都得建立在盟军迅速的军事胜利上,拖久了就没有心理威慑力了。必须在一个月、顶多一个半月里拿下西西里岛……”
      渥太华插话说:“盟军能做到的。既然今年不打算在法国登陆,精锐之师已集中在此,你们也认为准备万全了,对吧?”
      “是啊。苏联已经完成使命,我们可不能在反攻开头就有闪失。去年曼彻斯特代我把这两年不开辟第二战场的决定送去的时候,莫斯科据说气得不轻……也不知他怎么把那俄国佬说服过去的。”伦敦放下手,回望两个金发年轻人,“我不想多赞扬他们,但他们确实在东线是豁出性命在打,这个关节点不来场迎头痛击,我就算白混了……”他停歇一会儿,补道,“这也是为了早日让那女人回到我们这边。”
      最末一句突然冒出的话让渥太华有点无所适从。华盛顿倒了然地笑了一笑,上前两步,手抚过伦敦肌肉微微绷紧的肩膀:“情报部门说法国近期有很多异动,尤其首都附近。”
      “我也听说了。她精神回来、又蹦跶起来了。她总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伦敦话音逐渐走低,消散于意味深长的自语之中。他默默微低下头,拉过华盛顿的臂膀,后者也乘势将他揽过去。渥太华见他们两人都望着舷窗外面,跟随望去,分明是一片漆黑,凝然不化似结冻的深海,舰船上灯光一概关闭,只有船身轻微的颠簸和风声隐隐的咆哮提醒他们时间仍在流逝。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漫长,战斗前的寂静最是难熬。
      他们之后再没说什么话。直到凌晨2点半,一切准备就绪,伦敦来到控制台前,清清嗓子,打开通讯设备。
      华盛顿和渥太华以军姿立于他身后。
      “以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首都、盟军城市首席代表之名,我,伦敦,在此宣布,‘哈士奇’作战计划正式开始。”他一字一顿、极为清晰地说道,“美第82空降师、英第1空降师,出击!”

      “……有关鄂西会战的检讨到此结束。这一仗水平算在预想中,不差,也绝对说不上多好。情报表示日军目前主要精力投在太平洋对付美军,对在中国作战设了严格限制,短期内应该不会再发动成规模的战役,俘虏供词也支持了这个判断,各位当抓紧时间休养备战。……好了,散会吧。”
      重庆说完话,手插进裤袋半倒进椅圈里,顺势抹了把额上的汗。
      节气上已过立秋,到了夏末时节,广大西南地区仍笼罩在暑热中。雨水淅淅沥沥持续了好几天,略微送来几丝清凉,晌午时云层散开太阳懒洋洋地一照,热浪又乘着湿漉漉的水汽重返大地。会议室虽有吊扇,却照顾不到所有的人,与会者们也没有留下的闲情逸致,交流几句闲话便纷纷起身,各回各屋找冰块喝凉茶去了。
      “这回没看见成都嘛。”
      重庆边整理文件边抬头,见长沙倚靠在桌边,也是被暑热闹得松松垮垮的样子,领口解开,白衬衫袖子也卷到肘部以上。
      “我打发他去跟美国人研究反攻缅甸的计划了。”他告诉长沙,“委座和史迪威又吵得一塌糊涂,我都怀疑这两人是不是上辈子有仇了,成都那性子可以帮着缓和一下。”
      “反攻缅甸?”长沙眼睛一亮,“预备何时出兵?”
      “早着,只是做个设想,随时要变化的。”
      “哦。”见重庆疑惑的眼色,长沙解释道:“我总觉得我的战区还是不安生,鬼子兴起了又要掉头杀回来。希望日子不要和反攻搞冲了……不知怎么,想到就心烦。”
      “你上次才打了大胜仗,美国人都点名称赞了,还怕?”
      “不是怕……”长沙摆了下头,把汗津津的额发甩到一边去,“鬼子还是那个鬼子。但我在怀疑自己有没有再挺过第四次的能力。人很奇怪,见你倒了大霉,居然还撑过去,心想真了不起;第二次撑过去,竖大拇指;第三次撑过去,鼓掌,然后就认为是天经地义,没什么难度了。但我是有知觉的……”
      “知觉?”
      “我的力量。耗损太快,补充跟不上。看城里官老爷们的架势,倒安逸得很。原来就只顾着自己,如今国际上形势好了一点点,不知怎么就当成自己功劳,挥霍着不知哪来的钱,还越来越不把抗战当一回事了。他们怎么有的自信呢?”
      “……衙门里面,太多只看到眼前的蛀虫了。”重庆深深吸气,空气也是热的,引起胸腔里一阵窒闷,“痼疾难改。”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吊扇吱呀呀转着,才送来几丝风,又被热浪逼走了。
      “我当年还不理解南京,手段那么狠得罪那么多人都不怕,为什么对内部的问题一点下不去手。摊到自己,还真就是无处下手。”
      “嗯……”
      长沙以沉默对他的话表示了理解。
      两人都不是寡言的性格,但天气酿就的沉闷气氛使得没有人急于接话。好一会儿,长沙才说:“你已是永久陪都了,法律白纸黑字写的。等总有一天,我们赢了——但愿那天来得别太晚——你和南京会联起手,对付这些痼疾么?”
      “我自是愿意。战争都能熬过来,这事也是我应当做的。就是——”就是比起这等不讨喜的事,党内从上到下,明显更热衷于消灭他们外在的“敌人”。
      种种麻烦,长沙显然也懂,且不想给他增加无谓的压力了:“这个时候就在肖想胜利以后,太奢侈了吧?”他笑两声,离开桌边,“反正我就去预备下一次战斗。你呢,下半年有重要安排吗?”

      “苏美英外长会议,预定在莫斯科举行,请了中国代表参加,重庆估计得过去。【注2】还不知具体时间,肯定在冬天之前,其实也不远了……”
      南京喃喃念着,把秋季月份圈起来,用红笔画了个问号。
      散了会,北平按例行习惯去趁饭前南京屋里坐一坐,遇到他还在行程表前忙碌,笑道:“才回国两天,又操起心了?”
      “下半年国际性会议会很多,我提前整理,也好让重庆省点心。”
      “可也不必现在就做。”
      南京回给他一个表示谢意的眼神,手上依然在圈画。北平见了便不再劝下去,毕竟两人关系还没有好到可以把同一句话重复两次的地步。半晌过后,他才说:“……你觉得,对重庆他有亏欠?”
      “有一点吧。扔给他一个里外都一团糟的烂摊子,我自己却……”南京放下笔,耸了下肩,偏过脸来,“也不完全,我还是为了我自己。美国那边的事算告一段落,闲着难受,忙一忙也好,省得胡思乱想。”
      “他们……”虽然听语气南京只是随口一说,北平近来莫名敏感起来,追问:“怎么,美国人为难你了吗?”
      “没有。不仅对夫人的巡回演讲大加赞赏,援助协定也签了一条又一条,我都眼花了。当然这不是没有代价的,不过看华盛顿的态度这代价他会推到战后再索取……说句实话,他们足够慷慨了。”
      美国身为当年列强之一,的确算相对温柔的,索要利益不那么明目张胆,在众多国家里爱扮演和稀泥的角色,偶尔还会冒出点英雄主义情结。据北平往年的经验,他该对南京的话表示赞同,但种种原因使他没有接对方的话讲下去,而是说:“你也在考虑战后了。”
      “国际形势在往好里去,想一想权当自我激励吧。日军在太平洋转为守势;非洲已是盟军的天下;西西里岛也已经攻克,意大利差不多快完了。虽说跟我们关系不大,少掉一个敌人的盟友总不是坏事。德军的势头也不比往前了,上半年苏军在库尔……唔……”
      北平提醒他:“在库尔斯克赢了坦克大战。德军损失了大量精锐的坦克部队却没能拿下这片地,往后的路恐怕会越走越难。”
      “嗯。天意在朝苏联倾斜了。不对……”南京感慨地说,“比起上天的旨意,它更像是苏联拼尽浑身力气硬扳过去的——我想起两年前,这里大半的人都不相信他们能撑住。即使到莫斯科挡住侵略以后,悲观的还是很多。倒是北平,你一直挺放心他们?”
      “不算‘一直’吧。”
      “唔,具体来说是你那次出访以后?虽然你也没说毛子们多少好话,可一扯到跟他们胜败有关的话题,你就很沉得住气。”
      北平一脸疑惑地朝向南京,眨两下眼。论装无辜他是很在行的:“……别的话题我就沉不住气么?”
      “当然不是那意思。”南京噗一声笑出来,“我的意思你明白就好。本来啊,知道重庆擅自让你走那时候我特别恼火,找他谈了足足有半天的话,中间还差点吵起来。
      北平非常记得那天状况,虽然他是事后从西安口中知道的。“现在呢?”北平说,“你不生他的气了?”
      “……我怎么有资格生他的气呢。”南京苦笑了下,“汪伪的首都化身,缩在别人地盘上指手画脚,教外人听了还不笑话死。仔细一想确实没有必要,去或不去,又不会让你少块肉。”
      北平听出奇异的弦外之音。没等他回应,南京继续说:“但是,他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叫你出访呢?”
      “这——”
      “不用说。我不会追问的。”他不用动脑子就猜得到,北平也知道他猜得到。“不过,你之前请过重庆吃饭?”
      “被他谢绝了。”
      “那就来请我吧。”
      “好啊。”
      南京愣住半秒,见对方不像在敷衍的样子,说:“你别当真?我随口开句玩笑,没真要你请。”
      “那你也当我随口答应了吧。”北平轻松地说,“我们一起待在后方快五年了,我确实该请你吃顿饭。跟重庆那次是有话想找他说,跟你没什么目的,就聊聊天吧?”
      “……好吧。时间和地点呢?”
      “你定。”
      “好吧,让我想想,找个热闹档次又不要太低的地方……”南京支脸,一面盘算,投来含笑的一瞥,“你放心,我没想占你便宜。这顿饭我肯定回请。”

      秋天来了。
      空气干爽,天穹高远,不需水洗也呈现出透彻的瓦蓝。爱琴海吹来的风掺杂微微的腥气,漫溢在古老的柱廊和次第的民居之间,让海洋的气息揉乱少女的乌发,抚平老人的皱纹。
      罗马熟悉这希腊的秋天,却不熟悉这街上的少女和老人。少女的脸颊不再红润,也没有环抱装得满满的果篮欢笑着跑过街道,她们消瘦,四肢细得像麻杆,低着头走在路边屋檐的阴影下,遇到陌生人更恨不得把自己塞到路缝里去。老人呢,路上发现一个就算珍惜物种,是生命力特别顽强的幸存者,其他的,多半在前几年的饥荒里一命呜呼了。
      轰炸过后,大片破碎的古迹废墟也无人清理。久了,断面里长出营养不良的青黄色的草,甚至有流民在其中安家,活着难以被察觉,死了也一时半会儿没人会注意。
      这些他不熟悉的景观,是他给雅典、给希腊带来的全部。
      “你该听一听轻松的东西……”在雅典幽暗的房中,他对躺在床上连上身都撑不起来的旧相识说,“萨福的歌谣就是不错的选择。”
      雅典摇头,虚弱却固执:“不。我就要听《埃涅阿斯》。在书架第二格,左数第四本。”
      “但……”
      “我只想听它。你不肯吗?那请麻烦你给我,我自己翻。”
      罗马不可能让雅典自己去翻:她根本拿不稳一本稍重的书。他听从她的指示,取来了书,然而《埃涅阿斯》是一本长长的传记,既是英雄埃涅阿斯的传奇,也是歌颂古罗马崛起的史诗。它太长了,罗马不可能把它整本念完。
      雅典一动不动地躺着,叠放在被褥上的手臂苍白得毫无生气,朝向他的脸上却写着不知来由的期待。她没有指定段落,罗马便翻到目录,思考哪些章节没有关于战争、痛苦和死亡的描写,以免让雅典病情更加恶化。开篇埃涅阿斯一行人漂泊在海上,后来用倒叙法追根溯源、讲述特洛伊被希腊攻陷、埃涅阿斯携亲友逃亡的篇幅,这不能读;当埃涅阿斯停止漂泊、来到意大利,便开始了充满征服和杀戮的历程,这也不能读。只有他在流亡旅途中的故事可以一读。他想了想,翻开第四卷。此卷开头,埃涅阿斯刚刚结束对他苦难生涯的追忆,迦太基的女王狄多也为他的故事倾倒。
      在光线微弱、游荡着疾病气味的卧房里,低沉又饱含磁性的拉丁语念诵响起:
      “但是女王狄多早已被一股怜爱之情深深刺伤,用自己的生命之血在调养创伤,无名的孽火在侵蚀着她。埃涅阿斯英武的气概和高贵的出身一再萦回于她的脑际;他的相貌和言谈牢牢地印在她心上。她的爱慕之情使她手足无措,不得安宁……”
      罗马念着,一边观察雅典的情况。念不了很长她就会睡过去了,他想,高烧中神志不清的人不会听得下这样冗长的诗歌,即使她和他都对故事的发展和结局耳熟能详。这样,他也不必担心会念到后面使人心伤的剧情了。但他一点不会对此感到宽慰。
      在轴心国占据希腊的四年里,他数度耳闻她们遭受的苦难,42年冬天的饥荒仅在雅典城内就造成了30多万人饿死……他却一次也没有踏上过希腊的土地。他曾以工作繁忙的理由说服自己,而今坐在雅典床前,她失去神采的眼眸和奄奄一息的病体都似一根针扎进他心里,提醒他,你只不过是因为恐惧,不敢面对事实的恐惧。
      他心不在焉地念完了两人相恋并结为夫妻的过程。雅典仍醒着,他只好稍微放慢语速,念到朱庇特派出使者、要埃涅阿斯记起自己的使命:
      “墨丘利立即走去对他说:‘你怎么在给高傲的迦太基的建设奠基,要在这里建造一座美丽的城市呢?真不愧为好丈夫!你把你自己王国和自己的命运忘得一干二净了!万神之王亲自从光辉的奥林匹斯派我到你这儿来,他以他的威灵左右苍天和大地,是他派我十万火急穿过天宇带来他的命令。”朱庇特,他嘲讽地想,过了漫长的一千多年,他和他统领的神祗们都上哪儿去了?“你打算干什么?你在利比亚的土地上逍遥岁月,你希望的是什么?如果未来的如此伟大光荣的事业一点也不能使你激动,如果你也不想努力去赢得令名,那你也该想一想阿斯卡纽斯,他已经长大了,他是你的继承人,你的希望,他是注定要统治意大利和罗马的大地的。’墨丘利这样责备着埃涅阿斯,他的话音未了,就不见了,消失在稀薄的大气之中,远离凡人的肉眼。”
      “你念得太慢了。”雅典恍恍惚惚地说,“语气也不对。应该责备、焦急、激烈,你念得好像墨丘利是个吞吞吐吐的仆役。”
      他只好回到正常的语速,却始终无法代入书中人物的感情。他念到埃涅阿斯在煎熬之下决定扬帆远帆,念到狄多察觉到他的去意并再三绝望地挽留。当她觉悟到她既不能动摇埃涅阿斯的决心,更改变不了神的旨意时,她被哀伤和愤怒的洪水淹没,起了自戕的心意。她发出诅咒让迦太基和古罗马结为仇家,他们的子孙将在对立中永不得安宁。
      他抬眼望着雅典,那双褐色的眼睛竟渐渐起了光泽,她不仅没睡着,还在聚精会神地听他念诵。强烈的痛楚忽然穿透了他,他念起狄多的自戕,比以往更加热烈和悲切:
      “‘我仇未报就要死了’,她说,‘但让我去死。
      我要死,我要死,走进黑暗的冥界
      我就不会再受痛苦了。让那个远在海上的
      无情的特洛伊人看着这片火光,
      带去我死亡的恶兆!’”
      他的嗓音在不自知地颤抖。接着,狄多站在燃烧的火堆上,用埃涅阿斯赠她的宝剑抹了喉咙,栽倒在血泊里。此刻埃涅阿斯和他的人民已航行在海上,他望见迦太基燃起的火光,有不详的感觉,却不知道它因何而起,仍坚定地进行他被神选定的旅程。
      “愚蠢的女人。”雅典望着天花板,“被爱情冲昏头脑,竟敢阻止英雄创造他的伟业。”
      “不。她不愚蠢,她只是爱上了一个注定不能同等爱她的男人。”
      雅典笑起来:“难道这还不说明她愚蠢吗?《埃涅阿斯》是一部预言,歌颂了古罗马祖先的丰功伟业,告诉人们希腊终将衰落,而罗马将取代希腊。埃涅阿斯站在预言的中心,他被神庇佑,他必须成就伟业,爱情让凡人要死要活,但他是英雄,这无关他痛痒。”
      “有关。”罗马想不通他为何要跟一个病人辩论,可他停不下来。“他也悲伤,但是他作为人的全部都被罩在他英雄的阴影里了。他失去父亲是注定,他离开狄多是注定,他建立罗马也是注定……事实上他的成功也全是注定的,神早已安排好一切。归根结底,他是个被神制造出来的机器,一个愚蠢的、了无趣味的男人,……我终于认识到这件事。”
      “你为何如此肯定?”雅典用低微的语声问道,她已经说了太多话,使她的声音显得力不从心,“为何对传说中自己荣耀的缔造者不屑一顾?还是说,你知道作者——我是说,那位伟大的维吉尔的心意?”
      罗马沉吟许久。
      “……我见过他。”他艰涩地开口,“在奥古斯都接见他以后,我私下还跟他见过好几次面。”
      “你们谈了什么?”
      “诗歌,以及帝国的未来。”
      “他也像你一样不喜欢埃涅阿斯吗?因为那些理由?”
      “……”罗马掩住脸。“我不记得了。”
      雅典怜悯地看着他,仿佛她早已知晓。
      “我不记得帝国怎样崛起,不记得儒略·凯撒的业绩,不记得奥古斯都的长相,更不记得和维吉尔究竟讲了什么……”只剩虚幻的、借来的记忆,刺得他头脑阵阵发胀。“我忘记太多东西,空有躯壳在此,却被别人在转述中夸张了一千倍的古罗马的光辉迷惑了心智,向柏林献上虚伪的友谊,给人民带来剧烈的困惑,还使你,雅典,遭受毫无意义的苦楚。我嘲笑埃涅阿斯,可我的愚蠢超过他百倍……”
      他肩膀耸动,一手掩着脸,一手摸索出去,握住雅典整整消瘦一圈的手腕。
      “你当责罚我……”
      “不。”雅典微弱却果断地拒绝了他。“不,我不要责罚你。除了你自己,没人能责罚你。”
      “可是——”
      “我们都忘记太多事了……在时间的长河之中。可总有一些事情还值得我们记忆,成为我们的慰藉。罗马,记得三年前吗?你和柏林登上卫城时,我对你说的话?”
      “记得。你说意大利人不该参与战争,他们如今的天性已不再呼唤血腥……我当时只当你看不起我们。”
      “现在呢?”
      “现在……”罗马的另一只手也覆上雅典的手背,深深凝望进她的眼底。“你病着,很多事情还不知道。墨索里尼已经垮台,被国王下令逮捕了。其实,我来的前一天,……意大利已经宣布停战。”【注3】
      “是吗。”
      雅典低声呢喃,用手指尖捏了捏他的手心,力量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太好了。”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下。旋即她闭上双眼,嘴角维持着微笑的弧度坠入沉沉梦乡。这一天,这四年,她太累了。
      罗马握着她缺乏暖意的手,喉头哽咽,思绪万千。停战宣言并不能让他松口气。这只是一个悲哀的开端,而远远望不到终点。他启程的那天,城市里已是一团混乱。德国已经被触怒,很快就会想方设法救出墨索里尼,把军队开遍意大利本土;盟国恐怕也不会同情他们,去为意大利的尊严和德军拼杀。
      ……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果然,他在回国路上就听到消息:德国军队从北方开进,势如破竹,国王和新政府首脑已经逃离首都,不知所踪。
      等他回到城里,城里大街小巷已充斥德军的身影。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了卡塞塔王宫,这里失去国王的人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嗡嗡乱转。事务官在花园追上他,局促得像个“吞吞吐吐的仆役”,告知他离开期间的最新情况。
      “德军接管了我们原来的占领区,很多地方不是和平的接管……我是说,他们用了武力……他们甚至屠杀战俘,成千上万地杀……”
      事务官话音发抖,说不下去了。罗马脑海里浮现出那些年轻士兵的脸,他们驻扎在自以为安全的、远离战争的地方,不料旧日盟友突然来袭,放下武器,举起两手,迎来的却是一梭子弹。
      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花园里水渠干涸,寂然无声。他挥手遣走事务官,表面平静漠然,脏腑却如一团乱麻纠缠在一起。
      他听到后方传来的脚步声,警惕地转过身。
      “米兰?”
      米兰走路的姿势飘忽,好似一个幽灵。她与他政见不合,这几年早就形同陌路。“你总算回来了。”她憔悴着一张秀丽的脸,撩起被秋风吹乱的长发,幽幽地说,“在散心?”
      “没。在考虑往后。”
      “有结果吗?”
      “没有。……彻底地,不知道该怎么办。”罗马攥起拳头。事已至此,他已不想掩饰内心,“意大利完了。”
      “完了?”米兰停下整理头发,惊异地看着他,“怎么会?”
      “……”现在的情况,似乎不需要他多做解释。“你看,德国军旗都插到御花园来了。”
      米兰睨着他,胸脯起伏,声音突然不再脆弱得像个幽灵了:“这?这算什么原因?你敢跟德国人宣言把地中海变成意大利湖,轮到被他们侵略的时候却一声不吭?罗马,你怎么能变成这样?”
      花园里没有别人。风声渐紧,刮得挂在水池中央雕像上的绘着万字的德国军旗噼啪作响。罗马望着那万字旗禁不住风吹,落到两人脚边,缄默不语。
      米兰冷静下来。她弯腰,伸出皓白纤细的手拾起旗子,对折,缓慢、优雅地把它撕成了碎片。
      “你想做什么是你的自由。”她说着,长发在风中飘扬,“我不管。可在我看来,什么都没有完。我的心告诉我:意大利人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

      注1:加拿大军被编入英军中参与了西西里登陆。此前他们先在苏格兰接受了军事训练,而登陆部队中其他兵力主要来自北非。
      注2:1943年10月在莫斯科召开了苏美英外长会议,中国代表列席。发表《关于普遍安全的宣言》,提出要建立新的普遍性国际组织。
      注3:1943年7月25日意大利发生政变,国王下令逮捕墨索里尼。之后的巴多里奥政府维持了一个多月到9月8日才宣布停战,德军很快占领意大利北部和中部各省。(一个月后巴多里奥政府对德宣战。意北部游击队蜂起,米兰成为该国事实上的政治大本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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