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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虚幻乐土 ...


  •   维希和斯特拉斯堡对面而坐,有点尴尬。
      维希本不情愿在这种时候见客。他精神不佳,虽然没有生病,但也绝对谈不上振奋,这种状态持续有一年多了。偏偏在他起床不久想到他那一堆明知无用功还不得不做的公务又一阵头疼时,德国对外统筹经济事务的法兰克福打来电话,向他宣布对青年人实行强迫劳动法令的消息。
      “指标马上就会下来,你们除了照着执行,也要把握轻重缓急。首先要保证送到我国的劳动力一个不漏,别的可以暂缓。”
      听上去倒好像在体谅他似的。维希按着太阳穴,忍住头晕回道:“可是法兰克福先生,我国劳动力已经严重不足——”
      “我知道。”
      “那么你也一定知道我国经济状况有多糟糕了。物价看上去涨的不厉害,可那是政府强行压下去的,平民想不饿肚子都得跑黑市去,那里的物价才是真的。更何况我们去年已经答应再给贵国提供15万志愿工人了,不是吗?”【注1】
      “15万?”那边人平和地说,“恐怕实际到位的还不到一半。”
      “那是因为我们给不起……”
      他听到一声叹息。“需要跟你重复多少次,尊敬的法兰西国代首都维希先生?我们正处于战争状态,持久的战争状态。军需供应是否充足,直接关系到战场的胜败乃至国家的存亡,这种时候还顾虑日常的经济秩序,你真是个……温柔的人啊。”
      那是德国的战争,又不是法国的。维希心中愤懑,却无法将这句最自然的反驳脱口而出。他过去曾真切地把它当做现实,被指责太天真;他现在认清了现实想抗争两下,又被嘲笑太温柔。
      “确实有点困难,我理解。”法兰克福又说,“但是德国军人正在前线奋勇杀敌,德国人民也在承受痛苦的考验,身为我国忠实的朋友,根据1940年的停战协定,你们法国有义务提供协助,这也是为你们的未来着想……望你谅解。”
      维希再也不想听他说下去了。法兰克福是这样一个人:聪明能干,讲求效率,不像把正事交待完一旦认定两人没话可讲就径直走人的柏林,他说话更有周旋余地,给双方台阶可下,时常插一两句关心日常生活的问候。那些话即使听着不算非常热忱,起码也不假。可一旦与他有了冲突,这种温和的态度反而使人压力倍增。
      “我会执行的。”维希生硬地说,“我用过早餐就去办。还有要事吗?”
      “啊,你还没用早餐?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暂时也没别的事——等等,有件小事最好还是先知会你。前两天我们商议征用劳动力一事时,邵克尔总代表答应元首会再从西方地区搜罗45万工人。”
      这个来自德国内部的消息在维希还没缓过来的心脏上又敲了重重一记。维希张着嘴,一个字也挤不出。等他反应过来,电话已经挂了。

      “西方地区……”
      斯特拉斯堡重复着法兰克福的话,若有所思,不过在维希眼里这若有所思多半是装出来的。
      即使一千个不愿意,客人要来他也拦不住,何况别人才跨进门槛就声言只是来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怠慢了外国友人总不太妥当——没错,外国友人。一会儿法国同胞一会儿德国宾客,来回折腾几百年也不嫌累,他不禁好奇与阿尔萨斯-洛林毗邻的那些城市是怎么习惯的,他反正习惯不了。【注2】
      重点倒不是这些“友人”的行政隶属,而是他们翻来覆去的态度。同在一国时可以轻松挑明的问题,立场一换立刻就跟换了人一样开始交流障碍了。维希不想再听对方装聋作哑下去,说:“还能是哪个西方地区?比利时荷兰卢森堡毕竟都是小国,挤扁了也就那么点汁水,指标针对的还不是我们?他们的脸皮厚度真叫我叹为观止……我们的战俘还没放回来多少,又急吼吼地来要人,现实吗?”
      “西边还有西班牙。弗朗哥上台靠了德意帮忙,他一向亲国社党,也不缺人。”
      “他只想在和轴心国保持友好关系的前提下自保,之前也多次拐弯抹角拒绝过德国——哦,是你们的元首了。对这个事实,贵国应该比我们看得更透彻。”维希语气渐渐转凉,“斯特拉斯堡,你在装什么啊?难得来访,表现得跟智障患者一样?如果这就是你投奔德国的成果,那我恳求你不要在我面前晃了。我接下来还要转职魔术师表演不是15万而是45万的大变活人,实在是没精力招待你好吃好喝……”
      “维希。”斯特拉斯堡站起来,按住他肩膀,“你情绪很不稳定。”
      “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所以更需要休息。跟元帅请一星期假吧,那些公文你不批也问题不大——”
      “不用你提醒,我当然知道我做什么都等于没做!”维希拨掉那双试图安抚他的手,睁大眼睛看着斯特拉斯堡,目光近乎瞪视,嘴角却还挂着一丝遮羞布似的摇摇欲坠的弧度,挡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心上。“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休息。‘可怜的维希,他只是个孩子。在法兰西最耻辱的时刻摇身一变成了代首都,妄想着能排除日耳曼蛮族的干扰干番大事业。眼看妄想破灭,立刻也孩子气地躲起来拒绝现实了’——我要是请假,他们的嘲笑不就全都成真了吗?”
      斯特拉斯堡低了一下头。
      “不要这样,维希。”他说,“没有人嘲笑你,况且这桩差事不是你选择的。”
      “呵……”
      “你也不是一事无成,法国的经济从战败至今经受这么多盘剥,虽然不算好,至少没崩溃过。”
      “是技术官员的功劳,与我无关。谢天谢地,除了那些在议会里互相泼粪的总还有几个能干正事,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你瞧,我现在这么想发泄,可连气都生不出来……”维希扯出一个欲哭无泪的笑容,“也就对你跳两下脚。换成柏林,大气都不敢出。”
      除了经验能力的差别,那更是你们不平等的地位决定的。然而以斯特拉斯堡的立场,这货真价实的劝慰却说不出口。
      只听得那少年继续说:“刚签停战协议的时候,我也难过,为祖国的耻辱难过,为失去你们这些‘家人’难过。我也恨德国,可比起在战场上光明正大打败我们的贵国,我更烦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关键时刻还想着趁火打劫的英国,连带甚至恨起跟着戴高乐跑到英国的敦刻尔克和里尔他们……到现在我还是恨,可程度不一样了。”他扫斯特拉斯堡一眼,眼神不安却没有迟疑,“……这话我只在这里讲。我希望那些英国猪赢得战争。无比希望,就差没天天跑教堂祈祷了。”
      我应该做出一个惊诧的表情,斯特拉斯堡想,可他在和维希的谈话间已经无意识做了太多次心理准备,抵消了这句话原本的杀伤力。维希这三年间虽处处掣肘,旁观官僚们惺惺作态倒积累了不少心得,叫他这不擅长演戏的人故作惊讶免不了被二度拆穿。于是他只是露出一个有点悲哀的表情,正想补充说点什么,熟悉的女声从耳后响起:
      “说得好,我深有同感。”
      巴黎走入客厅,眨眼间落座在斯特拉斯堡身边沙发上,叠起套着水手式长裤的修长双腿。
      “日安,斯特拉斯堡。”她转过脸,愉快地说,“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斯特拉斯堡原想行个礼,巴黎这一坐他只得省了:“日安,巴黎女士。我就是来探望一下维希,看看你们过得怎么样。似乎我该换个话题比较好……”
      “不用,你顾忌太多啦。我们过得还行,不然我也没心情顾着打扮。你看我这一身,”她指指挂在胸前衬着白皙肌肤光泽温润的珍珠项链,“合适吗?”

      上海认定昨天和他跳舞的那女孩子说的是谎话。他当时随口赞了一句她的珍珠项链很配那一身墨绿色束身旗袍,她原该当客套话安然收下,却不想来了兴致,跟他不厌其烦地说起她来跳舞前花了多少心思搭配、这条珍珠项链刚从法国买来平时舍不得用、碰上吴少这样的“高等人”才狠心戴上。上海连声应付过去,没跟她较真。今天本是休息日可以安安静静呆家里,市政府忽然把他召走,过去了也没什么正事,回来不知第多少次碰到汽车工人罢工,不得不从浦东的大道用双脚走回浦西的家。
      沿路走了两个小时,难免胡思乱想。舞厅迷离的灯光,旗袍上暗色的花纹,连同那条珍珠项链一个劲在他脑海里晃。不但不是从法国来的,连好一点的人工珍珠都算不上,他认定,她的自尊若不能早点同物质撇开关系,很快就会摔个粉碎。
      但他能苛求那女孩子什么呢?在这个生存竞争早如原始森林的上海滩,饭都吃不起,哪来的自尊可供消费?初见她时,她还是圣玛利亚女中的学生,【注3】殷实人家不谙世事的小姐,没事喜欢吟两句新派诗歌,因上海和她父亲的一点交情就认识了。租界沦陷后偶遇,她对自家境况避而不谈,可他还是得知她父亲的纺织厂濒临破产,家长正急着把她甩卖出去。昨天她憋不住,提了几句未婚夫的事,是个打仗时囤粮食得了横财的暴发户,在伪政府买了个官,已经有三位姨太太了。
      她谈她的珍珠项链时还是眉飞色舞,讲到此处却眼圈泛红,上海很怕她一个控制不住抱住他大哭起来,给他背上些不清不楚的名声——她又不是真喜欢他。
      幸好这女孩子忍住了。只是贴得他有点太近,可能来他身上寻找被乱世冲得快不见的父兄之爱了。“你好坚强……”她喃喃着,“在哪里看到你,你总是这样的平静。我做不到,爸爸和哥哥也都做不到……”
      给你多活两百年,你就能做到了。他想着,心里琢磨可不可以在她出嫁前帮她点实质的东西,结论是不可以。他又不能把自己当神仙,能一夕得道平地飞升——目前能做到这个叫所有人望尘莫及的只有物价。南京那句“你成不了英雄”虽叫他痛苦了很久,可也及时认清了一些局限,不至再为同样的事情无谓地痛上更长时间。
      所以还是快点和她断掉联系吧,免得她以为他是哪位不受时局摆弄的高人能抬抬手指帮她逃离苦海。他走到家前下了决心,天色已暗,房里亮着灯。
      是苏州来了。
      苏州捧着《申报》的烹饪版块看得津津有味。“今日推荐菜肴是苞粉松糕。我说阿沪,这些菜总有个‘苞’字前缀,你这儿的流行食谱是怎么了……?”
      上海耸肩:“没吃的呗。这些菜的原料都是以前喂猪的玉米渣,好找。”
      “配给的米面呢?”
      “等他们配给,早饿断气了。”
      “唉,我那边还稍微好一点点……豆油没这么贵。”
      “不说吃的了,越说越饿。噢,有件好事,今天市长跟我说日本要表彰我协助他们制定新都市计画的贡献,要发我一大笔钱。【注4】还说为培养日中亲善兄弟感情,过两星期要请我们到新加坡游玩一趟。”
      “你答应去?”
      “为什么不去,能见到天津和广州,跟他们一起瞧一瞧新加坡人民在帝国光辉照耀下过着何等载歌载舞的生活,吃饭也能管饱。”
      “你怎能这样甘心地……”苏州故作不悦,“食嗟来之食?”
      “不仅甘心,还要敞开肚子吃,吃穷他们。”
      苏州掩住嘴笑了。他们用过细嚼慢咽仍然在五分钟内不剩渣滓的晚饭,闲聊中不知不觉就度过了一晚上。苏州告诉他传闻不假,河南确实闹了场很严重的饥荒,以至整个冬天杭州给开封的去信都没有回音,上个月总算收到回信,说饥荒期间国统区一部分邮政系统瘫痪了,信都收不到,更没法跨区送到日占区,刚刚来了救济粮能腾出手报一声平安。但好几个亲人身体衰弱需要照顾,信写不了太长,要再等一阵再跟他一叙详情。
      “前有花园口,后有□□,天灾人祸河南这几年全摊上了……”苏州说,“杭州心情还不是很好,他说按开封说法,饥荒都快半年了救济粮才到,不知道政府在想什么。”
      果真是不知道吗?两人内心都不相信。“详情不清楚,我们瞎猜也没用。……看看杂志吧。”苏州从茶几上拿了本《紫罗兰》,“是新刊物?”
      “对,创刊号,鸳鸯蝴蝶派的人办的。”【注5】
      “鸳鸯蝴蝶啊。救亡文学都转到地下去了,如今能风头正健的也只剩些风花雪月、爱恨情仇了罢。”
      “差不多。不过偶尔也会找到不错的作品,这本我还没看呢。”
      “那我们念念书,权作消闲吧。”苏州拧开台灯,昏昧光线在墙上勾勒出他清瘦身影,憔悴中仍透着温润,“就这个《沉香屑·第一炉香》?”
      上海正襟危坐:“嗯,您请。”
      “我开始了。‘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啊……上海想到,这提醒他了,不知道香港过得怎么样。
      肯定是不好,但具体是哪里不好?香港和他不一样,战后直接被划作日本领土,和朝鲜台湾一个地位。前些日子碰到台北,说他和香港有点来往,香港还是那样子,对别人波澜不惊爱理不理的。
      他听着有种奇异的宽心:香港本来就是那样,一个能平静接受现实默默活下去的人。可他见过他哭,见过他之后不太好意思的致歉。他感觉得到他心底压抑的感情和不能言说的苦楚,他越是表现得平静,他越是体察得深刻。
      “‘……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是紫黝黝的蓝天,天尽头是紫黝黝冬天的海,但是海湾里有这么一个地方,有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物……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还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苍凉,无边的恐惧,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
      他们原本走得不近,然而长夜漫漫,雾霭重重,置身这广阔无情的人世间,只是一星烛火的温暖也值得守护。只要想到他,自己就好像多了一分勇气,在强行硬起来的心肠内里,还敢小心万分地保留一丝柔软的褶皱。
      给香港打个电话吧,他想,运气好说不定能多聊几句。
      只是这故事……写得太凄凉了一些。

      “合适。”斯特拉斯堡答,“……虽然是没见过的搭配,可是很好看。”
      巴黎自信笑道:“嗯,香奈儿的新款总是有保证的。我这边就是这样。你那边呢?”
      “不是太好。柏林他们原以为能速战速决,斯大林格勒的事一出,算知道没指望了。”想到从零星回来的伤员口中听闻的东线的惨状,还有自己辖区里被强行征去的士兵,斯特拉斯堡难掩沉重语气,“他们……我们陷进持久战里了。吃的越来越少,还要拼命给前线生产物资,人更缺,我连在大学里都见不着几个青年男性了,要有也是缺胳膊缺腿的。”
      “听上去真令人心痛。”巴黎诚恳地点点头,“贵国要是也用六星期打垮苏联多好!当然这不怪你们,没有苏联也就没这么多事了,元首肯定能为我们缔造一个和平富足的新欧洲。”她余光瞄着正浑身上下不自在的维希,“要不是那群该死的布尔什维克作梗,维希也用不着临时修习大变45万人的魔术了。”
      可你进门就说了一句“深有同感”?斯特拉斯堡强笑着附和,提到他带了些本地出产如今只有高官喝得起的白葡萄酒来,换来巴黎连声致谢:“好几年没喝到阿尔萨斯的白葡萄酒了……你多么贴心呀!”
      她话锋倏地一转:“可你另有目的吧。没有公务,我不信他们肯放你过来。”
      在她注目下实在撒不了谎。这个体认早在17世纪巴黎随路易十四而来时有了,那时他单膝跪地,毕恭毕敬接受了太阳王的吞并宣言,巴黎却折回来问他,对《枫丹白露赦令》是不是心存恨意。【注6】
      “如果我说是,能拒绝它吗?”
      “不能。”
      “那么问这个就没有意义,阁下。”
      “有意义。不管你情愿不情愿,你已经是法国臣民,了解臣民的想法是头等大事。漂亮话我喜欢听,可漂亮背后的‘真实’才值得我们不懈地追求——你说呢,斯特拉斯堡?”
      她那时的蓝色眼眸,和今天一般的似一汪幽深湖泊,粼粼浮动着严肃又狡黠的碎光。好不容易气氛缓和一些,他暗自祈祷接下来的话不至再次闹僵:“敝国认为贵国境内逮捕犹太人力度不够,派我来督查。”
      许久没出声的维希哦了一声。“辛苦你了,”他说,“怪我办事不利。”
      “不用道歉,我其实也就是转一圈做做样子。真正抓得紧的主要在东欧,我去波兰观摩过一趟,那里死亡营烧尸体的黑烟咕嘟嘟往天上冒,好几天没个停歇……啊,”他摆手,“这些我也不该说。”
      “这个不该,那个不行,那你还能说什么?”维希脸色正难看着,巴黎倒笑起来,“没关系的,别把精力花在无用地避开敏感话题上。要我说,贵国要是充分动员国民从事后勤生产,有效调动已征服地区的自然资源,少把力气浪费在变着花样弄死犹太人、虐待占领区人民、制定那些看上去很美而实现可能为零的种族优化计划还有内部的争权夺利上,你们早能把苏联干垮了,到时美国也会知难而退,提出议和再送你们一大笔钱。可惜……太可惜了。”
      巴黎一边感叹一边夸张地摇着头。俄而,她问:“我说错了吗?原谅我脑子愚钝,看不清贵国在这些佯装的资源浪费背后的长远打算。”
      “不……”斯特拉斯堡轻轻地说,“你说得全是对的。可去除这些东西,这场战争的理由也会一起消失。”
      维希身躯一震,不敢相信地盯着他。
      巴黎没马上搭话。她起身开了白葡萄酒给他们满上,却没给自己倒。她踱步到窗前侧对着二人,静默半晌才开口,声音平和而冷澈,如阿尔卑斯的融雪:
      “三年前,贵国进攻我们的时候,我国是一团糟,不用外力早已自乱阵脚。臃肿无能的议会,反应迟钝的军队,惶惶不安的人民……然后输得底裤都不见了。被柏林软禁以后将近半年,我都平静不下来去接受现实。这很奇怪是不是?停战协定早签完了,维希政府早开始运转,我们跟德国互殴数百年,我也不是第一次看见德国军队开进我的城。要说刺激,看着梯也尔和普鲁士政府合伙绞杀巴黎公社可比这刺激太多了,我那时候反而冷静得像一块冰。所以我为什么那么接受不了、那么难受呢——这个问题我还没想彻底想通,但总算明白了一部分。
      “战败是很耻辱,战败之后该如何?大家都把议会和民主制度看做罪魁祸首,觉得新政府只要找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搞独裁,全国人就会服从同一个声音、追求同一个目标,把过去的毒瘤一扫而空,法西斯主义似乎也变成了拯救我国的良药,连我们为之流了不知多少血的‘共和’都可以从国名中一笔抹掉。他们在失败的深渊里抓到一根芦苇,以为它真能救命,丢掉身上所有东西就急急忙忙攀上去。从维希开始的新法国,就这样好像在一片希望中重新上路了;可我能感到,我的人民变软弱了。他们尝了苦头,就缩回来,不敢承担责任,梦想躲在家庭的隐蔽下两眼一闭什么都不想,跟着贝当元帅就能过上好日子。顺便做做友国的样子偶尔帮一把德国,等德国创造出一个新世界,自然也能跟着享福了。
      “经验告诉我世界上没这么便宜的事情。它还告诉我我的祖国在开历史倒车。果然,你看维希——我们的政府只是18世纪宫廷一个东倒西歪的复制品,号召人民做一场道德的伟大改革的元帅只是被一群争吵不休的官僚包围的一个老人,他惊慌失措,身心俱疲。以前德国人在北部耀武扬威,你们南方人还可以装作没看见;可英美联军在北非一登陆,德国人一生气干脆就冲过来了,管你自由区还是占领区。”
      维希背过脸去:“卡萨布兰卡她……她还容留华盛顿和伦敦在她家开会。她知道这会叫我们的处境更加艰难吧?”
      “她肯定知道。但是别怨恨她,维希,不要为自己的痛苦怨恨任何人。我原以为我恨柏林,恨德国人,最近才发觉这不是真的。……我们恨得该更有价值。他们与我们,其实都犯了同样错误。沉浸在虚妄的幻想里,认准一个带头领袖,以为生活会自动朝好的方向驶去,放弃了对自身命运的思考和抉择——他们,也是受害者。说到底,轴心国列出那么多崇高的目标,可有谁认真问过:种族是什么?荣耀是什么?国家社会主义是什么?这场战争的缘由——我们生存的这块大陆的真实,又是什么?”
      斯特拉斯堡默然望去,巴黎的身姿,仿佛与17世纪站在他跟前微笑发问的她重叠了。然而时过境迁,她容颜未改,眼中却少了狡黠多了沉痛。
      他抓过酒杯仰头喝下一口,喉管热流滑过,蓦然升出一股久违的冲动,“很难回答,”他趁着冲动说道,“你也说了,那些人在自己国内和占领区浪费精力干的尽是些没意义甚至教人不齿的事情,不幸正是这些事才构成了战争的理由。我虽然不能回答但可以确认,被占领国不值得为它们忍辱负重,轴心国人也不值得为它们血流成河。”
      “是的——绝对不值得!认识自我乃是头等大事,而人们已经迷失太久。轴心国架在战争机器之上,表面燃烧正旺,内里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靠一次次闪电战的胜利才维持着形状,一朝挫败,很快就会分崩离析。”巴黎一手搭在窗棂上,缓缓回身。
      “斯特拉斯堡。不管你们阿尔萨斯-洛林属于法国、德国还是独立国家,我想说的话都不会变:你眼下的主子,柏林,他走的这条道……没有未来。”
      她语气里没有丝毫幸灾乐祸。
      “普法战争失败、巴黎公社覆灭的时刻,我虽见证了悲剧,可总有不屈的精神从牺牲者的骨灰里飞出,它与人民同在。那便是希望,毫不虚假的、符合‘真实’的希望。三年前与人民同在的却只是希望的泡影,恐怕正是为此,我才难受得不行……好在这泡影已经快碎光了。希望呢,只有等泡影灭了,我们才得望见它真实的所在。”
      斯特拉斯堡还在忖度巴黎话中深意,对面维希已经弹起来,脸上满是震惊:“什么叫……‘泡影灭了,才得望见它真实的所在’?”
      巴黎淡淡回道:“如你所想,维希。”
      “可是……可是!你是法兰西国法定首都,怎能公然投敌!里昂,对了还有里昂,他早就也不太对劲了,自从他喜欢的那个市长被抓……”【注7】维希急得语无伦次,“他跟你一起?”
      “这我暂时不说了吧。你不要误会,我还会待在我的辖区,和德国当局保持‘合作’关系。不过很快我有件大事要操办,此后就要多一些隐私了。”【注8】
      “你……!”
      维希跌坐回去,双手遮脸,挡住夺眶而出的泪水。不要抛弃我,巴黎姐,他心里在嘶喊,在这每况愈下的局势前面,只有你才是我的支柱。如果你也否定我的合法性,我该怎么办?
      “你们俩要告发我也无所谓,”他行将弃他而去的支柱傲然宣称,“只是别叫盖世太保指望从我嘴里撬出一个字。”
      他再也忍不住,泪珠从指缝间滚滚而下:“别开玩笑了!他们一旦发现,脑子一热,说不定会真要你的命!我一定拦不住的!”
      “那就怪我运气不好喽……”对方倒一派轻松,“没关系。我诞生的时候,高卢地带还是一片蛮荒;我不是为法兰西而生,却很乐意为她而死呢。”
      嗒嗒的脚步声。巴黎弯着腰,温柔拉开他的手,拭去他泪水。
      “对不起,维希。我爱你们,才不得不这么做。由于我的无能,这些年里你受了太多委屈,等一切结束,我会好好地……不,”她摇首,“我不敢说能补偿你,但起码我们能静下心,好好地谈一谈。”
      维希不记得自己后来如何应答、有没有原谅她。水雾迷蒙的视野中,他只记得斯特拉斯堡用阿尔萨斯语低声说着祝她平安的话,而巴黎表示过谢意,又说了几句闲话调节气氛,旋即便告辞了。
      她像风一样来,也像风一样走了。
      她忽然拜访他的家,是为了交待她的决心和去向么?还是另有无法言明的原因,只愿静静埋藏在心底?此后多年,维希不断地回想这段往事,在记忆循环往复的画面里她的话语愈是清晰,她想传达给他们的就愈是扑朔迷离。
      然而归根结底,他又哪来的资格去原谅她呢?
      她可是巴黎呀。繁花之艳丽,亡者之鲜血,洁白云霓与漆黑子夜全都好像不经意间集于一身的巴黎。早在她从容说出为法兰西死而无憾的宣言之前很久,他就该明白了:那个人的世界,他可以眺望,可以追随,而永远不可企及。

      ---------------------------------------
      注1:为德国提供15万劳动力的保证以德国释放5万战俘回来为前提,这项办法一经实行就引起了里昂等地的骚乱,而德国释放战俘也一直很缓慢。
      注2:阿尔萨斯-洛林地区是法德传统争端地带,历史上经过数次易手。严格来说此时的阿尔萨斯-洛林属于民政长官管辖区,还没有正式并入德国,但吞并意图已有明确表示。
      注3:圣玛利亚女中为美国基督教圣公会所办,解放后与市西女中合并为今天的上海市第三女子中学。(据说有男生班=。=)
      注4:日本为近现代占领的很多城市都制定了比较先进的规划,有一定的研究价值,相关书籍和论文很容易找到。
      注5:鸳鸯蝴蝶属于中国现代通俗文学,面向市民读者,题材以爱情为主。1943年5月,该流派作家周瘦娟主编的《紫罗兰》发行创刊号,登出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
      注6:三十年战争后原属神圣罗马帝国的阿尔萨斯-洛林转属法国,其后路易十四颁布的《枫丹白露敕令》实行宗教不宽容政策,致使许多新教徒被逐出这两个地区。
      注7:里昂市长赫里欧是左翼分子和亲苏派,此时被囚禁在德国。此外里昂也是法国北部抵抗运动的中心。
      注8:1942年11月德国在盟军攻占北非后侵入法国南部的自由区,使得抵抗组织再无必要留在南部,巴黎便于隐蔽的条件使抵抗组织向该市集中。这里“有件大事要操办”指1943年5月全国抵抗委员会在巴黎开会,制订统一纲领并协调了此后的抵抗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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