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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梦中人 ...


  •   “战况还是没有进展。”
      柏林蜷缩在战壕里写下今天的第一行字。可容身的干净地方很小,他只能把背抵在木板上,膝盖收拢到胸前支撑着日记本,日记本的书页被寒风冻得薄脆,在膝盖与他的手强压之下仍颤抖着发出细微呜咽。
      他凝视刚写下的字犹豫了片刻。用“还是”是否太过了?他才来到城里第四天。加入保卢斯上将的第六集团军的战斗才第二天。他来之前的那些天,不莱梅的装甲连曾坚持不懈地尝试往城内突破。在挺进斯大林格勒途中的大草原上,德军引以为傲的装甲铁流又一次不孚众望,把苏军逼得后撤了二百多里;但这座经过斯图卡倾泻的炸药洗礼的城市早没有一块平整地面,坦克每前进两步就撞到一处需要移除的废墟,废墟之后藏着苏军不知多少只被仇恨烧灼得闪闪发亮的眼睛和握在通红开裂的手中蠢蠢欲动的□□。等他来到前线做下结论,不莱梅才认了命,把那些他们历尽千辛闯过反坦克战壕突入城内的虎式坦克撤回去。
      “这只是权宜之计。”他告诉不莱梅,“巷战要的是人力和胆识,装甲部队在这里派不上大用场。我会叫这场战斗尽早结束,然后交给你们去横扫格罗兹尼的油田。”
      不莱梅答道:“是。我会耐心等待,也愿您武运昌隆。很抱歉没让您在一个好时候来,我们纠缠于斯大林格勒已经太久,是时候结束了……”
      没错,用“还是”一点没有不妥。他来此就是为了结束这场拖了太久的战役,直到第四天还没有进展,太慢了。
      是时候结束了。结束这场纯粹消耗血与肉的战役,结束他与那个人、这个民族与那个民族之间绵延百年的恩怨。他抱着这般心态踏入支离破碎的街巷,跨过苟延残喘的建筑,聆听寒风的呼啸和大雪的悲歌,每一天都在饥寒交迫间打开他所有的感官寻找敌军指挥官的踪迹。然而从日出到日落,及至漆黑的夜,他成天听到的也只有枪林弹雨和人的哀嚎组成的混音奏鸣曲,和一抹似近又远似有还无的气息。
      他来的确实不是好时候。缺乏干净的水,食物更是毫无保障。尽管源源不断送来的年轻人能勉强堵住急速流失的兵力缺口,补给却严重滞后,他来到的这个连队的少尉昨天不得不宰杀了自己的马供他们分而食之。少尉对那匹在东线跟了自己一路的畜生颇有感情,捧着马肉汤迟迟下不去第一口,直到听见周围士兵的哄笑打趣才骂骂咧咧地将肉汤一口气喝干。
      即使是这样不怀好意的欢笑也在一天天减少。寒冷,饥饿,伤痛,疾病,每一份□□的痛苦和精神的压抑都在耗损这些官兵早已不正常的人性。嘲笑少尉最响亮的保罗今天早上在搜索工厂时一枪崩了从拐角处迎面而来的队友,虽然这种事情已经屡见不鲜,可凭此安慰显然不足以把保罗从之后漫长的呆滞中拉出来。他怀疑战况再僵持下去,一个月后他周围人的言谈举止都将不似人类。这里有他一个非人类就足够了,不需要拉上一个连队——
      他停止写字。少尉猫着腰凑到他身边来,问:“您在写什么,信吗?”
      “不,是日记。”
      “日记啊。您真了不起。”少尉挂着恍然大悟的表情点点头。他约摸25岁上下,依稀可以看出在过去一定是个令人快活的小伙。从之前零碎的交谈中柏林得知他生在传统的容克地主家庭,按父母期望按部就班上了陆军学校,书没念完战争爆发,先在北非溜了一圈又被赶到东线。他知晓柏林的身份但没有过分畏惧他,跟他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柏林没明白记日记和“了不起”之间关系何在。在他问出来之前,轰炸机引擎声便嗡嗡吵嚷起来,由近及远逐渐埋没了半片天空,接下来的投弹声和在伏尔加河两岸的爆炸声则把天地之间都塞满了。少尉一声大吼,一连队全握住枪,预备随时乘轰炸的余威出发。
      等噪音稍弱,少尉皱着眉,忽然来一句:“我讨厌斯图卡。它死神的翅膀,它俯冲的鸟样,还有转得跟疯子一样的螺旋桨,都讨厌得要命。”
      “它们属于我军。”
      “是啊,当然是。在西班牙屡建奇功,在西线东线把敌军和他们的老百姓吓得屁滚尿流。但是——”少尉望着前方扬起的阵阵尘土,恨恨道,“我已经受够了。早点结束吧。”
      结束。少尉和他身后的士兵,他们也在呼唤结束。
      但果真结束得了吗?

      有人对你宣称那是无尽征程。
      1933年的春天,全德国陷入了一场盛大的狂欢典礼。【注1】这场典礼在柏林市举办得尤其充满节日氛围,焚烧,吼叫,激情四射的演讲和席卷过大街小巷的青年人的笑闹——谁能说这本不是一场既定的节日?
      他们的第一位政治教育教授发表完就职演讲,就带领一批浩浩荡荡的学生来到歌剧院广场,傲慢昂着下巴如一只炫耀羽毛的公鸡。柏林坐在阳台上,透过蒙蒙的细雨,他听见学生代表亢奋的宣讲,和伴着他们吐出的每一个单词而蹿升的一丛丛火焰:
      “第一个发言者:反对阶级斗争和唯物主义,捍卫民族共同体和理想主义!我把马克思和考茨基的书付之一炬。
      “第二个发言者:反对堕落和道德败坏,捍卫纪律和家庭、国家的伦理!我把海因里希·曼、恩斯特·格莱瑟和艾里希·卡斯特纳的书付之一炬。
      “第三个发言者……”
      他喝着慕尼黑送来的清凉啤酒,眺望着烟火表演一般绚丽的火光,却不那么感兴趣到想要聆听到底。那些理由他可以倒背如流,像什么反对政治冷淡和平主义,反对伪造历史玷污伟人,反对犹太人和民主化的新闻主义,反对出卖一战中爱国士兵的文学……坐他对面的慕尼黑听得全神贯注,他自己的心思倒不知飞到哪片云端去了。第九个也是最后一个发言,他总算听全了大半:
      “……捍卫对我们不朽的日耳曼民族精神的敬畏和尊重!大火,把图邵尔斯基和奥塞斯基的书吞掉吧!”
      欢呼雀跃。接着,按预定,戈培尔博士就要粉墨登场了,带着他洋洋洒洒宣布德意志精神已经重获纯洁、熊熊大火将照亮民族社会主义新时代的布告。
      “今晚学生的表现稍有一点歇斯底里。”慕尼黑评价道,“总体效果是不错的。青年人承载了国家的未来,他们能率先清除障碍,国家就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你说呢,柏林?”
      “嗯……”他起身,低头俯视街道,游行的队伍肩扛旗帜、手举火把,在敢死队军官的陪同中已经行进到他们楼下。“不只在清除障碍,他们在通过大火重建自我。人只能创造一个自我,无法继承上一个自我,他们在试图做的是这样的事。”
      他背对慕尼黑,没有看到,而足以想象女子脸上浮出的胜利微笑:“没错。只能创造……不能继承。”她语调骤然一个上扬,“所以我们只才迈出了第一步!而前方是无尽的征程!”
      他听到她心里的呐喊。看啊,腐朽的共和国已经垮台,新精神的凤凰在从书灰里飞出!身为首都,你当尽你职责,警告魏玛那些不合作者、劝劝科隆和海德堡那些沉浸在往事迷梦里不肯醒来的愚昧之人,不要再拒斥新纪元的曙光了!
      楼下,游行队伍被后来跟上的冲锋队打散了,原本还算有序的进行曲调子一转,人们勾肩搭背七倒八歪,双颊酡红浮现出醉态,在不伦不类的德国民谣伴奏声里大吼着一首不伦不类的诗歌:
      在井栏上把长刀磨利,
      用长刀刺进犹太人的身体,
      血要淌得又稠又急。
      我们对犹太共和国的自由
      嗤之以鼻!
      ……
      顺着街灯柱把霍亨索伦分子吊起来!
      让狗儿们晃荡吧,
      他们早晚得跌下来。
      ……
      他们吼得声嘶力竭,吼到后面,嗓音承受不住粗暴使用般的发起抖来,夹在诗句间的大笑竟恍若无来由的哭泣。他在听见“霍亨索伦”一词时眉毛微微抽动,随即又为自己多余的敏感自嘲起来。【注2】倒是慕尼黑宽慰似的笑了笑,说:“啊,你的旧姓是霍亨索伦……一时居然没想起来。”
      “也不用想起来。”他说。
      “唔,反正别在意他们,‘血与土’文学总归有那么点粗鲁嘛。【注3】怎么说霍亨索伦也是这么多世纪我们血脉延续的根基,编进诗里大肆嘲讽太失礼了。还是威赛尔的进行曲沉稳一些,又不乏激情和号召力。”
      慕尼黑的开解,冲锋队的吼声,全砸进夜幕之后。子时的夜幕浓稠如一团黑雾,黑雾里迸溅着一片片火花。光与暗,乐与悲,踊跃与不安,声音与影像,搅拌在这团夜的黑雾里凝作一大块奇异的混合物。
      有人看不清现实,认不清理想,拔不出旧日的梦。而这一团漆黑又明亮、寂静又喧嚣的混合物包裹着他,条顿,勃兰登堡,哥尼斯堡,最后接到他手里的权杖,在这片混沌中影影绰绰,竟也似幻梦一般。
      梦太浓稠,衬得他手里的啤酒淡而无味。

      他们踩着断墙乱瓦,全凭直觉躲过机关枪的扫射,冲进工厂一层。
      他了解少尉内心的焦急。比起他那个听去虚无缥缈的目标,少尉有更迫在眉睫的烦恼:他的人在一天天减少,编制多半都成了唬人的虚位,伤员不要说能不能抢救回来,就算回来了也无从治疗。市内早就成了苏联人用地雷和枪支搭就的伏击圈,地面根本无法休息,临时挖的掩体里面拖敌人大口径火炮的福,随时可以下起砸死人的泥石雨……唯一能庆幸的是因为天气寒冷,伤员烂掉的创口还没有长蛆。
      就在他们反复争夺的阵地前方,只剩一半残躯的工厂里面,苏联的工人却还在不眠不休地修复武器,甚至在破损的流水线上生产坦克。真可笑,平民和军人到了这寒冰地狱,竟一点差别都不见了!可是他们连讽刺的心情都没有,有时间分神嘲弄,保不准下一分钟就会被苏联工人驾驶的来不及涂漆的坦克履带压得四分五裂。
      之前两天一夜里他们多次冲击,终于削弱了守在工厂外围的防线,得以在今天一举攻入。占领了一层,往上却寸步难行,密集的火力横亘在楼梯将每一个胆敢闯入的德国兵劈成碎片。趁一团混乱的时机他溜过通道钻进楼梯底下,紧靠墙壁,震耳欲聋的枪声和着墙灰落个不停。
      然后是一秒难得的寂静,对方放枪的速度慢了下来。
      显然经过两天多的争夺,剩下守备的只有些经验不足的新兵,不懂怎么保存实力把暴露弱点的时机拖到最晚。连队火力全开,柏林也从楼梯下出其不意地蹿出,皮靴蹬踏两步便登上二楼。轻机枪突突冒出高热的火焰,如同高效的收割机割走苏军一条条性命。敌人还未冷却的尸体摇摇晃晃地向随便一个方向歪倒下去,挂在护栏上停一小下,再猛地头朝下跌落天井,激烈交战中他们头颅砸在水泥地上开花的响声被彻底吞没,这喧嚣的世界连一声破碎的哀悼都无暇付出。
      同伴们冲向楼顶,而他听到可疑声响从某个角落传来,留下来逐个房间地搜寻。在他踹开第三个房门时他找到了声响的来源,那个一脸稚气的士兵在房门倒塌的一刻全身痉挛机械地举枪指着他,他则毫不费力地踢飞对方弹匣空空的枪再一把拧过脖子摁倒。在胡乱挣扎中他单手卡着那过于纤细的颈子,忽然意识过来。
      是个女兵。只是个女孩,连女人都谈不上。
      柏林没矫情到会因为一个性别对战场上的敌人浪费恻隐之心。但他的祖国连同他自己都太习惯于把女性扔到幕后,在他们思维中天然的与战事绝缘,所以当他意识到的时刻多少有点受到冲击的别扭情绪。盯着女孩泫然欲泣的面容,他手指略微松开。这个士兵要是愿意投降,说不定会很有用,留她下来也是可以考虑的。
      但紧接着那只比脖子更纤细的手握住地上碎砖,以她大概这辈子没有过的力道朝他脸上招呼而来。
      我的孩子。
      他忽然想起一个妇人的嗓音。前往东线的路上他旁观过一起对游击队员的审讯,他们撬不开那女游击队员的嘴,就抓来她母亲威胁劝降。
      我的孩子,那一夜间白了头的妇人说。如果你是男子,在战争里受了伤,心受了折磨,我还会盼望你回来……但你是个女孩子。
      如你落到那一步,我宁愿你死去。
      他们都以为跟在妇人的拒绝之后是对祖国多么忠肝义胆的表白,结果却是如此无情的话语。在数道不可理喻的目光中,妇人安稳地下结论道:你们下手吧,我不会试图救她。
      她眼底干涸,一点泪光也无。
      柏林扭头,以毫厘之差闪过砖头。目视女孩脸上浮起的绝望,他好像突然就明白了那妇人的心。又好像许久之前他早已明白,只是将遗失的重新捡起而已。
      他举起沃尔特扣下扳机,一枪命中她心脏。在血液喷溅到身上前他及时跳开,而她来不及松弛的脸部肌肉僵硬着仿佛透出一丝笑意。
      对这个很可能从东岸被派来送死还不到24小时的士兵,干脆利落的死亡是最好的礼物。【注4】
      他觉得自己做得很正确。

      有人怀疑你的征程前方没有未来。
      留声机针头缓缓转动,勃兰登堡协奏曲悠扬的乐声柔软了他静默多时的客厅。维也纳不肯坐下,站在留声机前伫立到时间都仿佛要停滞,才轻声说:“我来给您送别……上次的事很抱歉。祝您在东线一路安好。”
      “上次的事”发生在2月份。若他不提起,柏林早就忘了,毕竟维也纳没有明确表示出不满情绪,而他不屑于仅凭推测来论断人心。那个积雪还没有融化的午后,维也纳倚靠在沙发里,面色平静,探过窗帘映照在他虹膜上的阳光却给他冷色的双眼添上一种古怪的热度。他告诉他作家的死讯。【注5】
      他勉强回忆起作家的名字。那作家的畅销书曾经在学校里人手一册,他现在却需要费番脑筋想起。噢,就是1933,焚书的同一年,国会起火后,【注6】他小说改编的《灼人的秘密》出现在影院门口的海报上。据说是一个有关外遇的细腻故事,由于那个微妙的名字马上就被禁止上映了。再之后他的书进入了图书馆的毒品柜,人也远离欧洲,再无消息。
      他的反应是:“他服下毒药,是自愿选择的死亡。”自杀之人不需同情。
      “自愿选择死亡,是因为人世的痛苦,已经远大于死亡……”
      “那他的死更是解脱了。你不要觉得伤感,”他提醒对方,“别忘了,他是犹太人。”
      “他爱奥地利。他也爱我,尤其爱那个还是奥匈帝国时无限乐观、满怀生机的我……”维也纳将头转向他,随即又飞快埋下去,“我一次又一次叫他失望。要是那个时候……四年前……”【注7】他嗓音如纠缠的绳索般扭曲,好似在承受巨大的压迫,“我……”
      他挑起眉,等着维也纳把他预想的话说出来。如果真的怨恨,就直说吧。
      然而维也纳没再说任何话。他们沉默着告别。
      如今他风尘仆仆地到来,声言要为他送别。“在战争面前,我就是个无用的人。”他诚恳地说,“那么我就说无用的人才说的话吧:愿您平安归来,不论胜败如何。”
      对方翕动双唇正想再说下去,被他的发问截断:“你认为前景不乐观吗,维也纳?”
      “这是您自愿的选择。就算没有未来,您也会强去制造一个未来。”
      他心里突的一紧,出口不慎成叹息:“狡猾的回答……”
      “我不评判对错,只知道您会为这个选择流尽最后一滴血。”对方依然避开话锋。不知惆怅还是揶揄的神情从他脸上短暂的一闪而过,只听见那一句话,环绕他征程许久不肯散去:“真少见……坚强如您,也会对着我抱怨叹息……”

      连队在占领的工厂里过夜。墙壁严重破损、窗玻璃一概碎光的工厂冷得和室外没什么两样,但比壕沟安全,比掩体舒适。
      队里有个叫迪姆的兵,每天稍有空隙就跟人念叨他家的一亩三分地,他走了以后谁来耕种、老婆孩子饭够不够吃。前几天他揣着家里来信不肯打开,今晚攻下工厂总算能安心阅读,不出几秒他突然跳着脚,大为光火起来:
      “她搞外遇!她跟我说她和别的男人好了!”
      他挥舞的信纸险些甩到一干人脸上。“迪姆,”尽管多数人早不关心吃喝拉撒外的琐事,总还有人保留着一点人类的好奇心,“是什么男人,让她敢抛下在异国奋战的你?”
      迪姆粗粗扫一眼信纸,呸了一声。痰刚碰到地面就凝固了。“法国人,还是个战俘!……我们用六个星期就占领了法国,那帮孬种……她倒能干!”【注8】
      他们任凭他愤怒地骂骂咧咧,不制止也不安慰。迪姆一个人骂累了,忽然把怒火倾泻向自己的战友:“我知道你们不在意,你们看不起我!没错,我就是个乡巴佬,啥也不懂,跑到这天杀的鬼地方送死,田不种了,老婆也没了……”
      眼看他唾沫星子快溅到柏林脸上,少尉厉声喝止:“闭嘴!没看到到你换班巡逻的点了吗?”见他撇嘴快哭出来的样子,少尉又补上,“不许哭。在这种气温里哭会毁掉你的眼睛,懂吗?”
      然后工厂就和夜色一样死寂了。士兵怀抱步枪,裹在姗姗来迟的冬季制服和毯子里打颤,凛冽寒风伴他们进入梦乡。
      柏林浅眠一会儿就被冻醒。他按揉眼球希望它们不要被冻到发僵,一边揉一边盖着白霜的眼睫毛就硬梆梆掉了下去。明明疲倦已极,再闭上眼睛也没有困意袭来。在这所四面漏风的工厂里,风声幽咽得让他难以入眠。
      他干脆轻手轻脚溜出工厂。睡不着,就做点别的事吧。他终归比人类要强壮,一晚不睡不会有什么大碍。
      外面居然又飘起雪花。细而绵密的白点飞旋在无光的夜,无声也无息。
      百米开外是这座工厂一栋四层的附属建筑。它比主体毁损得更厉害,在战役开始就被炸掉了半边,随时都摇摇欲坠的模样,人不能栖身,功能也不能运转,早没有战略价值了。
      他却迈开步伐,向这栋应是无人的建筑走去。
      细雪落在他脚边,凝然不化;细雪落入他发间,静静融化。
      他朝一片漆黑望去。
      斯拉夫族的帝王行走在落雪之上。步履轻缓,无声也无息。
      感受到他的视线,对方停住脚步。
      “你来了。”他说。
      “我来了。”他答。

      他心里想要发笑:他偶然的夜里被冻醒,偶然的不能再次入睡,偶然的望见天上飘起了雪,偶然的走到废弃的楼房前,偶然的循脚印发现了莫斯科,此时他们都偶然的全副武装,都偶然的身边没有同伴。
      他要发笑。因为这一定是上天的旨意,他见证了将它兑现的一刻。
      人不能违抗上天,而只能将这份旨意贯彻到底。
      分不清是谁先开的枪,随着冲锋枪口喷射出第一朵火花,两个人的战争便在不是交流的交流后打响了。没必要保存实力,面对这样的敌人战术毫无用场;没必要多费唇舌,子弹的呼啸是最好的背景乐。
      MP40在他臂弯里震颤,枪管高热透过层层厚衣直抵肌肤,本是几乎可以灼伤人的温度,在严寒中竟也无知无觉了;不,它并不能中和寒冷,只是人体对它已麻木。酷热与严寒本是一体,相反的手段通向相同的结果。相互对立又相互理解,却永远不能握手言和。
      就像你我……
      “轰!”
      莫斯科用波波沙击断了他身后的白杨树干。树干带着它挂在枝杈上分不出苏军还是德军的焦黑人体,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笔直壮烈地倾倒,顺势砸断了他右边的墙。
      他才闪开横扫而来的树枝,墙砖就稀里哗啦砸了过来。黑暗中只有零星路灯还在运作,他借着灯光在雪地上的反光辨出墙体倒塌的方向,立即扑倒滚了好几圈躲过一劫。
      莫斯科的子弹紧紧追随着他,他堪堪避过,躲到树干背面的死角。MP40的弹匣只有32发的容量,假设莫斯科在遇见他时弹匣同样是满的,对方就还有多他一倍的子弹。他估算子弹快用光了,忍着背上撕裂般的疼痛和脚边尸体散发的焦味,掏出替换弹匣。
      才掏出一半,头顶炸开一连串不在预计之中的枪响。他往后跳开,握着弹匣的右手涌出鲜血,流到袖口转瞬凝结成新鲜血块。他躲开了瞄准掌心的一枪,只伤到皮肉,而掉到地上的弹匣却不可能有机会去捡了。
      站在横倒树干上的莫斯科嗤一声,扔掉尤冒出青烟的波波沙。
      “我的子弹用光了。”他一脸无辜,“你也换把枪?这样才公平嘛。”
      仿佛在应和他的话语,穿过浓稠的夜幕与冰封的伏尔加河,东岸远远地飘来了歌声。这歌声出现得似乎相当突兀,但他一点不觉得意外。之前每一个夜晚,他一听到东面的歌声,就知道敌人又在他们残破的礼堂里演出了。如果莫斯科没有来这里,他本该忝列其中,和斯大林格勒、和他的官兵们一起,穿上最不破烂的军服端坐礼堂,再给他们的演员献上最热烈的掌声。
      他冲莫斯科一沉下巴,扔掉已经无用的MP40,架起kar98k。对面,对方一样换上了步枪。
      然后再次开火。
      他在残败墙体间腾转挪移,死亡的炸响遍及每一个角落。他不再计算备用子弹的携带数量。恐怕接下来的战斗是纯粹的消耗,不会有替换弹匣的可能。
      歌声仍在继续,就好像他们是一对在废墟里用生命演出的舞者,它则忠贞不渝地将伴唱进行到底。仅凭那断断续续的缥缈音色,他听出那是《伊凡·苏萨宁》,沙俄第一个民族歌剧,讲述了一个农民为祖国献身的事迹,1836年首演于圣彼得堡。他的记忆明确无误地告诉他,祖国统一后他随皇帝和首相访问俄国时【注9】,圣彼得堡请他观赏的就是这一出戏……只不过当初,它还叫做《为沙皇效忠》。
      “您喜欢真是太好了。”圣彼得堡站在人群散尽的剧场,背后的天鹅绒帷幕掩去所有的曾经。“俄罗斯的戏剧还很不成熟,但我们终于跨出了第一步……您也许还不知道,这出剧的作者正是在德国钻研学习,才有了今天的成就。代表他感谢德国,感谢您。”
      圣彼得堡一面说着,一面专注地注视着他,这份专注使得他的感谢不沦为虚伪的客套。他的瞳色很罕见,如盛放的紫罗兰,极度危险又极致美丽,谁要有幸受它们凝望,那感觉定是如在天堂,又宛在地狱。
      那样纯粹的、不掺杂质的紫色,他再也没有从别人身上看到过。
      而现在,圣彼得堡……不,是列宁格勒。你叫了那可笑的名字,直坠到我不能触及的炼狱去了。尽管我脚下的土地也如炼狱一般,又怎能接近你一丝一毫?
      如果你再次站在我面前,嘴里吐出的不是感谢,而必定是恶毒的诅咒了。你会预言我一败涂地,不得好死,你会宣称我的征程将众叛亲离。因为我不但想把你从尘世间除名,还想把你的兄长也一并抹消。不是从□□,就是从精神。
      可我没有后悔。
      说到底,别人的意见与我何干?我只是在遵从命令,为祖国效力。前途是辉煌或暗淡,两手是干净或肮脏,岂是我的意志能达到的地方?
      慕尼黑,维也纳,圣彼得堡……让你们预言去吧。
      我在这里战斗,也只想在这里战斗。
      步枪和□□也打完了。只不过这一次,莫斯科消耗得比他快,于是他用最后两颗子弹打伤了对方手臂。没有伤到筋骨有点遗憾,但他们至少又扯平了。
      他拔起刺刀冲去。莫斯科刚伤了手臂牵连到肩胛难以自如活动,往后跳跃进楼房,依靠里面被乱石变得错综复杂的地形做一时的躲避。他富有耐心地逐层搜索,刚踏上天台,匕首破风而来,尖端在寒夜里挑出惨白弧线。
      他早有防备,用刺刀侧部格开匕首,同时一脚向前扫去。莫斯科急忙躲闪,却来不及接下他正对腹部的直拳。这一拳极其凶狠,不仅一下把莫斯科揍翻在地上,匕首脱手,他甚至感觉到了拳下脏腑的呻吟。常人早就痛得不能动了,但莫斯科显然还撑得住,立刻就红着眼睛抬起膝盖去踹他。他没能完全踹开柏林,左边身体的钳制却放松了,他随手摸到一条半烧焦的铁管,朝柏林抡去。
      “哐!”
      一声闷响夹带三分清脆。铁管砸中了柏林背部,那个之前他躲避墙砖时已经被碎玻璃和石头硌得伤痕累累的关节。柏林被迫松开另外半边的钳制,调整姿态。莫斯科也狼狈不堪地站起来,匕首没时间捡,干脆握着铁管和他对峙。
      他盯着铁管和对方沾了一头的脏雪和泥土,情不自禁地笑了:“这样地就地取材……我都要被你的不屈不挠感动了!”
      莫斯科勾起嘴角,声音里只有澄澈的杀气:“你也一样,我尊敬的朋友。”
      他注视他湛蓝的眼。他凝望他蓝灰的眸。接着——
      理智外衣的最后一角剥落了。仇恨涌上心头,充斥大脑。杀意占据四肢,再无阻挡。防守彻底被摈弃,只有进攻,进攻,再进攻。
      “没有人能自全,没有人是孤岛。”【注10】
      刺刀与铁管相交。
      “每人都是大陆的一片,要为本土应卯。”
      雪花落在相交之处,紧紧依偎,又被猛然撤开的两者撕成碎片。
      “那便是一块土地,那便是一方海角,那便是一座庄园”
      即将倾塌的楼顶天台成了虚掷血汗的生死场,方寸间全部的世界。
      “一旦海水冲走,欧洲就要变小。”
      他们同属欧洲,却如此相互憎恨。如不倾力战斗,就连死亡也无法安息。
      “不论是你的,还是朋友的”
      你最能理解我。你最不能理解我。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减少”
      所以我恨你。无比恨你,我亲爱的友人。
      “作为人类的一员,我与生灵共老。”
      这仇恨发端于灵魂深处,人最本然的需求。
      “丧钟在为谁敲,我本茫然不晓”
      因仇恨我盼望你的死,精神或□□。根本不需要理由。
      “不为幽明永隔,它正为你哀悼。”
      我将哀悼你。然后你的死,某种意义上也将成为我一部分的死……
      长时间的体力对抗和武器劣势终于让莫斯科的进攻变得迟钝,柏林趁势一阵猛攻,刀刀直取要害。虽然德军在战事中极少用到冷兵器,他却不敢生疏锻炼,想不到在这种场合有了用武之地。刺刀飞舞,划出一道道凌乱轨迹,每一道轨迹都终结在铁管格挡下。然而铁管的反应渐渐落后下去,露出空隙——
      刺刀割破血肉,划过腿骨。莫斯科踉跄后退一步,柏林把他摁倒在天台边缘,刀尖抵住喉咙。
      柏林低头,再一次视线相交。他额头黑色的汗水融入红色的血,还没有冻住,就滴到对方蒙着白霜的睫毛上。
      莫斯科仰着脸,平静地问:“你想干什么?割喉可杀不死我。”
      “这还不清楚?”他也平静地答,“先把你弄昏再带回去。”
      “你太坏了。没有化身的首都会失去力量。”
      “这是合理的策略,我本该在攻打你城市的时候就采用了。现在你还有什么意见?”
      “……没有了。‘德国人不会输掉一对一的战斗’——这句话,确实不是自大呢。”
      对方挪开视线,不再与他的交汇。
      他以为莫斯科已经认命,对方却突然用手握住刺刀锋刃把它掰开,任由汩汩鲜血从掌心冒出,以寒冷也阻挡不了的急速喷洒在雪地上。在柏林极力想判断他下一步用手还是用脚的时刻,脖子狠狠后仰,用额头撞了上来。
      一阵天旋地转。柏林惊诧万分地捂住额头跳起来:“你这样做也逃不了——”
      莫斯科冷笑着一翻身,挣开他的手,越过护栏从天台上跳下。
      遗下的只有烈烈风声。他疾跑两步撑着护栏向下俯瞰,一群骑兵赫然出现在楼底。天光微曦,洁白雪花衬着战马风中飘扬的鬃毛,惊心动魄地壮丽。
      哥萨克。
      曾在这座城市加入白军与红军交战却尝遍苦果的游牧族群回来了。【注11】他们回来,不为痛惜昨日的失败,而为争取明天的胜利。
      领头那个有熟悉脸庞的骑兵,正在拉着莫斯科上马。
      他愤怒地咬紧牙关:“莫斯科、斯大林格勒……你们……!”
      “不好意思,我没有和你一对一到底的打算。”莫斯科坐在马上望着他,眼神里没有嘲弄,只有完成任务的疲惫,“和你打个尽兴,再赢得这场战役,是我全部的追求。”
      “这笔账——”
      “到战后再算。”莫斯科说出他未说完的话。
      斯大林格勒拉紧缰绳,战马扬起蹄子,发出长长嘶鸣,一溜疾跑将他和他的首都带离这是非之地。
      柏林知道这群哥萨克还会回来。他也知道他们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战败的预感——德军,被苏军从远方调来的补充兵力包围了。
      他目送他们远去,只觉浑身冰凉。饥寒刺痛,所有战斗时被忽视的痛苦都一股脑儿回来了。他靠在墙壁上支撑身体,竭力保持清醒,而这清醒又使他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好吧……”
      他无意间挪动的脚踢到地上匕首。手一松,刺刀掉下,在匕首上弹开。
      “是我,输了。”

      马背颠簸,风雪漫天。斯大林格勒的呼唤将莫斯科游走在昏迷边缘的意识拉回。
      “……我们先找个房子停一下,把伤口包扎了吧?”
      他摇头:“不,不用。没有扎到大动脉,按住出血点就行了。”
      他背后传来苦笑:“你说不用就不用吧。可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真的。反攻……已经组织好了吗?”
      “嗯。德军应该很快就会发现,但他们是逃不出去的。”
      “那么……全都交给你了。我有点累,要休息一会儿……”
      他长舒口气,合上沉重的眼皮。
      合上眼依然能看见世界。与合上眼之前看见的世界一样,有楼房,有积雪,有初升的太阳。与合上眼之前看见的世界又不一样,没有硝烟,没有废墟,没有在黎明前呢喃着母亲冻饿而死的士兵。纯白的积雪上托起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清晨淡淡的阳光充溢在无限延伸的天地之间,阳光照亮之处,绝望和死亡都退得很远很远。
      他摸索身下的积雪,毫不寒冷,反倒像床褥一样柔软。睁眼,看见北平的脸庞。
      北平低着头,望着他,面容温和而沉静。
      “我在做梦吗?”他问。
      “你愿意当做梦就是做梦;你愿意当别的也行。这是你的世界,你怎样想都好。”
      他拉住他的手,摸到温暖的体温。“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蠢?”
      “还好。不过——是有点儿冲动。”
      “我知道。可柏林是来找我的,我不能不去找他。这是我和他的命运。如果我这次不回应他,我会一直后悔下去,即使赢得战争也不能给我安慰。”
      “这些我都明白。”北平笑起来,无声的微笑,“我只说你冲动,没说你做错了。实际上你做得很好,你的家人都会以你为荣。”
      那你呢?他很想问个明白,但这问题太尖锐,在他还不敢确定对方心意的时候不便贸然发问。他眨眨眼,握紧对方的手:“还没跟你说几句话,就累得不得了……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你,多到说不完……”
      “累了就睡吧。说不完的话,留待以后再说。这个‘以后’不会很久的,我们迟早会再见,不是吗?”
      “也是——我们迟早会再见。到时候,可要问明白你心里怎么想。”
      “你尽管问。”北平扶住他脸颊。虽然他的眼前业已模糊,却依然能感到他的视线,充满安定的力量,能平息下一切内心的纷扰,“我也会认真地回答你。现在,只是现在……请好好睡吧……”
      他闭上眼睛。
      世界落入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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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1933年5月10日,德国约30所大学校园里的学生、教授和大批群众聚集起来,焚烧被认定为非日耳曼的、犹太化的、含有理性主义和自由主义等堕落思想的书籍,以发生在柏林大学和歌剧院之间的最为著名。
      注2:霍亨索伦是德国历史上主要的统治家族,发迹于勃兰登堡地区。后不久腓特烈二世并发展和建设了柏林市,柏林由此成为这个家族的政治上的首都。
      注3:“血与土”文学泛指一些粗野的、扎根乡土的、极具种族色彩的文学,核心思想是安居乐业和为安居乐业而进攻,在纳粹德国时代受到青睐。
      注4:资料称苏军士兵在斯大林格勒平均活不过24小时,军官活不过3天。
      注5:1942年2月22日,奥地利犹太作家茨威格在巴西服下过量的巴/比/妥自尽。
      注6:即著名的国会纵火案。1933年2月纳粹党策划焚烧了柏林国会大厦,将罪责推给共/产/党,通过此举成功继搞垮社民党后解散了共/产/党。
      注7:指1938年德国吞并奥地利。当时大部分奥地利人表示了欢迎。
      注8:梗来自德国电影《斯大林格勒战役》。(整个电影我唯一笑了的地方……德法互相NTR毫无压力。)
      注9:指1873年德皇威廉一世与俾斯麦等前往圣彼得堡商议建立三皇同盟一事。
      注10:此句及以下为《战地钟声》开篇词。
      注11:1918年苏俄内战时斯大林领导的红军与哥萨克白军在察里津交战,红军获胜。为纪念斯大林的功绩,察里津于1925年改称斯大林格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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