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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友与仇 ...


  •   1942年11月,法属摩洛哥东北部,一座在濒临地中海、坐拥成百上千栋白房子的美丽城市像过去无数个早晨一样,惺忪着睡眼迎来了第一缕阳光的到来。
      穿行在街巷之间的男子是这慵懒早晨的一个异数。他有一张一望即知的阿拉伯人面孔,却身着西式的衬衫长裤,容色虽流露出几丝焦虑,却没有影响他仪态行止的高贵从容。他绕过几只在泥土路面上啄食剩菜叶的母鸡,拐到一家小酒馆前,叩响门扉。
      应门的是一名美貌女子。她同样有阿拉伯人的轮廓,肤色长相则更接近白人。她看见站在门前的男子,意外道:
      “你……怎么来了?”
      男子向她点头致意,没说什么。
      女子不再多问,报以一个微笑,把他迎进酒馆。
      在旁人看来,这大抵只是一对寻常情侣的幽会吧。在外跋涉的男人想给女人一个惊喜,特意在回来的第二天早早起床,来到了在女人工作的酒馆门前。
      然而这两人用完了女子准备的早餐,仍久久没有说第二句话。
      打破沉默的还是女子:“拉巴特。【注1】这时候来找我……有事吗?”
      拉巴特抬头望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摆弄着手柄末端卷曲的厚重餐刀。“没有特别的事。”他说,“我凌晨发给维希一封电报,问他对想登陆我国的英美联军应该如何处理,如果挡不住他们登陆,是否需要和他们展开陆战。”
      “维希怎么说?”
      “他叫我不必操心这些事。说全都交给法国驻军决定,我们等着结果就好。”
      “于是……你就来找我了?”
      “闲着没事做,又等得心急,想问问你的看法。英美联军登陆我国,是好是坏?”
      “唔,这不好立刻下定论。按常理,有外国人乘着飞机军舰来这里还开了火,必定不是好事。不过我听萨菲说,英美联军靠近时没有开火,是守备法军先开炮炸了他们的运输船,他们才还手的。”
      “你的意思是,他们不带恶意,我们可以接纳他们?”
      “兴许。我们又不是法国人,烦恼那么多也没用啊。”女子似是不以为意地说着,收拾了碗碟,回来拉开椅子在拉巴特对面坐下。“毫无疑问的是我们又被卷进了一场世界轮盘赌中,却没有下注的自主权。”
      “嗯。英美军队派这么庞大的军队跑到北非来,一定想去埃齤及和德国人抢地盘。前几天‘沙漠之狐’打不过英军,从阿拉曼撤退了。【注2】英美的登陆对德国是雪上加霜啊。”
      “说起那位‘沙漠之狐’,倒是个很有能力的将军。会落到这个地步,恐怕是德国在欧洲战场已经筋疲力竭,一分力气都拿不出来支援他了。拉巴特,我记得德军进攻苏联的斯大林格勒地区还是7月的事……我没记错吧?”
      “没有。我理解你的心情,一场战役打了5个月,太长了。况且那个战场已经进入冬天,气温低到零下几十度,人怎么在那种环境里作战……”拉巴特摇头,“你我都没法想象。”
      确实,身在这个阳光和煦、形若花园的北非城市,对酷寒与其说恐惧颤栗,不如说根本就产生不了概念。女子赞同地点着头,起来泡了一壶薄荷茶,说:
      “今天所有市民都蹲在家里等消息,不知道英美联军何时打过来,我的酒馆也没法开业。干等着也无聊,来讲故事吧?”
      两人转移到地上,按摩洛哥的风俗席地而坐。女子将刻有繁复花纹的茶壶高高举起,再慢慢倾下,水流以优美弧度落入杯中,叮咚作响。拉巴特听着这美妙的旋律,眉目舒展开来,笑着问:“你讲?”
      “嗯。虽然也不是个有意思的故事……我开始了?”
      “洗耳恭听。”
      “不是很久以前的从前……有一位男人。他出生在普鲁士,且深爱他的祖国。不,他爱的不仅是这个他出生的普鲁士,而是整个德意志邦联,那个仅仅还是一群国家的集齤合、未能享有‘国家’资格的祖国。他爱的这个祖国,四分五裂了太长时间,可以说自打他有记忆来它就是分裂的。人民呼唤统一,也做过无数次尝试,可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直到有一天,普鲁士迎来了一个新宰相。宰相刚一上齤任,就对他只有用铁和血去解决问题。然而这样一个意志坚定的宰相,在议会中有太多的敌人,只有国王倾力支持他。男人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相信那条铁与血的道路。有一天,他听见国王和宰相私下谈话,国王对宰相说:‘我很清楚结局,他们会在歌剧广齤场我的窗前砍下你的头,过些时候再砍下朕的头。’而宰相回应道:“既然迟早要死,为何死得不体面一些?无论是死在绞架上抑或死在战场上,这之间是没有区别的……必须抗争到底!’
      “男人受到很大的感动,决定尽自己的一切帮助他们。此后,他们先后击败丹麦和奥地利,拔除了这两根阻碍统一的大刺,可还有最大的一根:法国。这非常困难,但出乎人们意料的是,战争一开始他们便占尽上风,一年不到就胜利了。男人永远不会忘怀那一天,在他们占领的巴黎近郊,凡尔赛宫金碧辉煌的境厅。国王加冕成为皇帝。普鲁士支配了德意志,德意志实现了统一。而男人,也从普鲁士的首都变成了德意志的首都。他几百年的夙愿终于成真。
      “但法国仍然是强国。如与德国东面的俄国联合,将使自己腹背受敌。男人接受宰相的提案,抢先一步出访俄国,与那个庞大帝国的首都签下了协定。接着,又把奥地利拉进来,形成了三国同盟。
      “这个三国同盟其实过去就存在过——那时有个科西嘉人率领法国横扫了欧洲,三国情急之下联手却没能挡住进攻,不仅惨败,神圣罗马——那个男人曾期许成为‘祖国’之物也就此灭亡。而这一次,男人向上天祈祷这个同盟好好维系下去,不要重蹈覆辙。
      “可同盟还是没能维系很久。奥地利与俄国争抢在巴尔干的蛋糕,男人无法做出两方都满意的裁决,同盟最终解散了。然后男人恐惧的事情发生了,俄国与法国站在了一起。接下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混战,德俄终成仇敌。
      “男人此时的心情很微妙。他哀叹这个盟友的逝去,又期待着两国交战的胜负。既然不曾认真的相互帮助,认真的相互作战总该可以达成。
      “他没有等到胜负。俄国发生了革齤命,半途退出。德意志败了,却没有败给它。战后和会上,也见不到那个曾与他签下协定又反目成仇的首都身影。男人十分失望,十分……所幸男人漫长的生命使他的等待无论多久,总会开花结果。20年后,他再次去往俄国,与他们的新首都定下了互不侵犯的承诺。
      “这位首都已不是男人熟悉的那位。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没有前任天生的高贵气质和王者气魄,却更果断、更无情,更与他能聊到一处。他挺喜欢这个人,但奇怪的是,并不太像朋友的那种喜欢……即是说,更像敌人之间的相惜。
      “他试图抛下杂念,与对方通力合作。既然两国都被世界孤立,他们的结合似乎理所应当。可是这次同盟竟更加短暂,德意志在欧洲势如破竹的时刻,男人就被告知了合作将在哪天终结。这回,他完全没有叹息。因为他认识到,就像他和那位首都成不了真正的朋友,两个国家也成不了真正的同盟。除非一方压倒另一方,没有和平共处的空间。这是注定的命运,他将欣然接受,并添一把柴火让这命运烧得更旺。
      “而现在,德意志的军队将那个前首都像铁桶一样包围,声称要把他从地球上抹去;在现首都的城下,他们却失败了,将战场转去了南面。可是直到此时,男人与这两人都未曾面对面的兵刃相见。于是这南面的战场,男人决意前往,也许……尽管只是很小的几率,他们终将见面。男人未了的心愿,也终将实现。
      “所以,拉巴特,你看——无论等待多久,愿望总会开花结果。我讲的是个多么励志的故事啊……”
      拉巴特苦笑:“确实挺励志的,某种程度上。”
      他们被一阵骤雨似的急促敲门声从故事中拉回了现实。卡萨布兰卡跑到门前,隔着一张门问访客身份。
      回答的是一个说着法语带有浓重口音的中年男子:“卡萨布兰卡女士,我是警齤察局派来的。英美的登陆部队已经压制了穆罕默迪耶,很快就要开来本城了。当局决定不再在陆上多做抵抗。有关这期间的治安维持,警齤察局长邀您与他共商,请务必前往。”
      卡萨布兰卡回话说一会儿动身,然后开门让警员进屋稍事歇息。警员走过她身边时,她凑向拉巴特耳畔,悄悄说道:“这么说……你凌晨与维希的通话是最后一次了。”
      “大概。风向变了。”有点遗憾没能好好道别,但感受一下新大陆吹来的风也没什么不好。拉巴特想着,抚平衬衫上的衣褶,同警员寒暄起来。

      波士顿披着呢绒大衣,陪昨天刚来到纽约的南京走在中央公园的林荫道上。她出门时只裹了一件薄风衣,虽然向南京申明她很习惯纽约的气候不会觉得冷,对方仍执意要在西方国家尽尊重女士的礼节,把外衣脱给了她。
      习惯是一回事,区别仍然存在。纽约与她辖地距离不远,气候也十分相似,可是当大西洋微凉的海风从哈德逊港吹来、穿过林立的水泥森林与茂盛的枫树林潮湿了脸颊,她还是会从海风淡淡的腥味中闻出两地微妙的不同。
      “虽然已不是第一次来,”南京望着在湖上泛舟的游人,感叹道,“世界上大概再也没有纽约曼哈顿区这样对比强烈的地方了。”
      波士顿深以为然地点头。他们正漫步在一汪明镜般的湖泊沿岸,举目皆是深秋微黄的整洁草坪和红艳胜火的枫叶,一派娴雅的田园风光,而这片广阔的公园却四面都被举世所罕见的高楼群包围,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睨见帝国大厦高耸入云的尖顶。
      “已经探望过蒋夫人了吗?”波士顿得到肯定答案后,又礼仪性地问道,“她还好吗,病得不厉害吧?”
      “还行。我看她气色比出国前好点了,谢谢关心。”
      南京来美是夏末的时候。由于身份不便,他只是以大使随行人员的名义待在华盛顿特区的大齤使馆,与美方官员磋商援助方案的实施细则。前两天委员长夫人的专机抵达了纽约达米切尔机场,此行名为治病,背后打宣传战的目的只有少数人知晓。南京也从首都赶来,去医院做了一次探望。
      见南京语气不是很关切,波士顿不禁好奇道:“我以为你们会有很多话说的……可天色这么早,就见你回来了。你和蒋夫人不熟吗?”
      “不,算是很熟吧。但几乎没有私交,自然也说不了太多话。27年他们夫妇在上海大饭店结婚,她下来敬酒时我和她围绕委座谈了几句,就是我和她最长时间的一次私人交流了。”
      “噢,那次盛大的婚礼……当时我们也倍加关注!蒋夫人在美国长大,在我们眼里这场婚礼可算作中国新兴革齤命力量和西方基督教文明的结合呢。”
      “某种程度上算吧。”南京不置可否地笑笑,“虽说优美又富有魅力,却也是个叫人不知道怎么应付的大小姐。连上海都说和她相处很累。”
      “上海都说……?”
      “嗯。总之,是位和你很不一样的女性。和波士顿女士你谈天就很轻松,既风趣,又自如——我想这就是美国老城的气质吧。”
      “是么。承蒙谬赞!”迎着湖面徐来的微风齤,波士顿快活地眨了眨眼。
      快活之余,波士顿自认为很有自知之明:“不过,我是17世纪出生的,在我的家族里排得上大姐姐,到中国只能算作晚辈吧?”她赶在对方表达否认前又说,“这倒叫我想起来一件不远的事。上半年我国决定要与贵国展开全方面合作的时候,在媒体上用了许多手段拉近两国心理上的距离。比如跟民众阐述两国历史的相似和地域的对应,什么把你比作中国的华盛顿,把纽约比作中国的上海,把北平比作中国的我……你们听来,怕是很牵强附会吧?”
      南京略作沉思,说:“唔……这挺有意思的,也不算完全牵强附会。我和华盛顿先生差得远了,上海他和纽约倒有几分性情上的相似,两人私交也挺好。你和北平,呃……这不好说……”
      对方看上去陷入了苦恼。波士顿好心解围:“没法比较吧?连性别都不同。”
      “不,不是说性别的问题。实际上我觉得……不知道怎么说明,总觉得你们有些微妙的神似。”南京微微眯起眼睛,有些复杂地打量着身边的女子,“如果北平年轻一些、再扣除掉文化差异,女性的他大概就是你这般吧……?”
      波士顿好不容易才遏制住笑弯腰的冲动,按住了胸口:“虽说我不清楚事实是不是像你说的……但是感觉好开心!都说东方人含蓄,南京先生却非常会说话呢。”
      “啊,请不要以为这是刻意的——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这一顿打趣将本不相熟的两人距离拉近不少。然而,当一丛艳丽枫叶被秋风吹落,盘旋着落在澄澈水面的时候,波士顿注视着湖上那一片盛放的殷红,眉宇间笑意消散,而多了几丝困惑。
      “可是,东方人——不得不承认我们理解的还太少。很快就到珍珠港周年纪念日了……在珍珠港以前,我们接触过的日本人大多勤奋、质朴又极度谦恭,虽有贪婪和疯狂的一面,可在那个帝国主义盛行的年代司空见惯,我们也没在意。他们竟以这样的方式开启了和我国的战端,接着就在巴丹……我是才听说的,麦克阿瑟将军退去澳大利亚以后,那里10万美菲联军被日军俘虏,要转移到100多公里外一个集中营去。【注3】这100多公里路……”
      南京几乎猜测到发生了什么,不便点明,只说:“100多公里路并不长?通常行军,两天也就到了。考虑到热带气候恶劣,可能会慢点儿。”
      “……我无法理解那些押送俘虏的日军是怎么想的。掉队的、跌到的、听不懂日语没及时答应的,直接就用刺刀捅过去。敢停下来大小便的都处死,只能把排泄物拉在身上。不许带水行军,不许自己找食物,菲律宾居民给俘虏扔吃的,他们就追过去给居民杀掉,强迫俘虏在边上看着。实在渴的受不了跑到污水塘旁边喝水的,他们就一边看俘虏喝,一边嘲笑白种人下贱,然后再打一顿……那个侥幸逃出来的中士对我们说,就这几天行军,他见到了数百次斩首!他说日本兵没有丝毫同情心,越过了人的底线,根本就不是人……”
      “……后来?有多少人活着到了集中营?”
      “四分之三吧。可接下来两个月又继续在死人。我们在说话的时候,恐怕已经连一半人都没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的军队和他们没有深仇大恨,是正常体面地宣布投降的呀!”波士顿难以置信地说,“平常你做一件很微小的事情,他们就认定为恩情,往后要不停地向你报恩。我们的军队选择投降,也避免了他们无谓的伤亡,不也是一种恩情么?”
      “我想这和他们的观念不无关系。他们把军人投降看做莫大的耻辱,对战俘不需要讲仁慈。再说了,报恩是一回事,仁慈对他们……不是核心地位的品德。”
      “可日本是亚洲最早开化的一批,就算本身的观念里没有,西方文化总该教会他们对人的尊重啊……”
      “也不能说他们不懂尊重人。中下层官兵和上流阶级心态不一样……太复杂了。毕竟,战争会让人失去理性。”
      “那他们总该有武人的自尊。就算看不起战俘,欺凌弱小不会让自己蒙羞吗?”波士顿咬着唇,摇了摇头,“罢了,我想我没法很快就明白。当年莱克星顿放出第一枪的夜晚,我就在那群起义者身边。【注4】我们也喊着杀光英国人之类的口号,可心里明白我们要的是独立自由,杀英军只是手段。故意虐待战俘,更是压根没考虑过……”
      南京微微颔首:“这样啊。你当年也是一位武人。”
      如今的波士顿已见不到当年热血冲动的痕迹。她走路的仪态十分端方,波浪长发用发卡精细地固定起来,爱尔兰化的白皙面庞上不见明显波动,只有紧抿的嘴唇流露出一丝哀恸。
      “不说了。难得有贵客远道而来,我却把本国的烦恼讲给你听,真是过意不去。”
      “没关系。波士顿女士,容我多嘴一句——合众国只需考虑如何保持着尊严去报仇、将日军在太平洋打败即可,至于他们的性情,留到胜利后研究也不迟。”
      他们这时走到了公园门口。两个绅士身影正候在那里,他们身形相仿,发色一个深金一个褐黑,前者姿容严整后者神情活泼,看去颇为有趣。
      “你说的对。”波士顿莞尔,“到胜券在握的时候,再叫人类学家去写一本关于日本人的专门报告吧。【注5】瞧,纽约和华盛顿来接我们了——今晚有个新电影的首映,纽约请我们一起去看。”
      这时,纽约的说话声也近到他们能听得一清二楚了:“阿华你就别数落我啦。我就是为这电影才把你拉来的不行吗?这个电影绝对值得一看,洛杉矶给我翻过剧本,男主角坐镇卡萨布兰卡(意译为“白色的房子”)帮助受压迫的人,不就像你坐在白宫里领导全世界人民反抗法西斯吗?多么激动人心的战争电影——”
      “激动人心这点,我倒是同意你。”褐黑发色的男子说,“卡萨布兰卡刚收复不久,电影此时上映,想必会起到很好的宣传效果。”
      纽约似乎想抱怨华盛顿的不解风情,由于等的人已经来了,没有再说下去。双方互道了午安,华盛顿先和波士顿打了招呼,眼睛在南京身上略微停顿了多一会儿。
      “之前国会的事务太忙,没及时去大齤使馆见你,请原谅我的怠慢。”他说,“回去后一定会抽出时间。南京,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是啊……”南京的话音,愉快中夹杂些微叹息,“好久不见,华盛顿先生。”

      同样的时节,在北非地中海沿岸是晴空万里,在北美洲东海岸是秋风瑟瑟,到外高加索地带,却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时就撞进了严冬的怀抱。柏林和两个士兵乘着马拉的运油车,迎着刀割似的刮在脸上的寒风抵达了伏尔加河西岸,沙俄时代旧名察里津的斯大林格勒战场前线。
      他想,他不爱这蛮荒严寒的土地。并非不能适应——德国的军队开到哪里,哪里就等同于他们的国土,绝没有不适应一说——就是不爱。在他的故乡,夏天不太炎热,冬天也不很寒冷。雪会断断续续地飘上一整个冬季,但小草埋下白雪的棉被下,依然绿油油的,一有机会便挤开融雪,探出湿漉漉的头来。城外,风绵绵不绝,拂过苍翠森林的力道总是点到为止,很少刮得厉害。
      在他眼前这片千里冰封的冻土之上,早就不见了一根绿草的踪迹。风无时无刻不在放声呼啸,凶狠鞭打着他们这些在冻土上踯躅行走的孱弱生物的身躯。即使拥有他们梦寐以求的丰饶油田和南方粮仓,掌管这片土地的大自然,如他们惯常印象中的一般,对他的子民缺乏起码的同情心。
      “这么慢!”
      从营房中冲出来的装甲师团军官大声抱怨的声音近乎咒骂,在看清他军衔和面孔的一刻及时噤声。“首都阁下,”他军靴后跟相碰,行过军礼,“欢迎您来。”
      柏林没有批评他开始的不敬,就事论事道:“我们运油的卡车半路就抛锚了。没办法,就征用了骑兵队的马匹拉过来。”
      不莱梅虽逃过责骂,听柏林一说,脸色仍阴霾不开:“是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缺燃油,缺水,缺食物,缺子弹,缺药齤品,什么都缺……敌军用的又都是柴油,缴获来也只能当废料……”
      这叫柏林想起了莫斯科战役时前线给他发来的战情汇报。上面说苏联人专门训练了一批进行自杀式袭击的军犬,浑身绑满炸药,见德国坦齤克群攻上来就往坦齤克底盘钻,再轰一声壮烈成仁。但是德军的汽油和苏军的柴油气味不太像,这种战术效果不是很好。
      他不想单纯跟不莱梅感叹环境的恶劣。那是士兵的话题,而指挥官有责任追问原因:“这条战线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汇报上说我军已经占领斯大林格勒市80%的地区,也已经把苏军切割开来了。可战场耗损依然惊人,人力、装备和后勤补给都成了黑洞,补进去多少,就吸进去多少……是战术出了什么问题?”
      “……恕我直言,我认为保卢斯将军的战术没有问题。两翼包抄、纵深穿插、单点突破,用轰炸机群辅助地面攻势,是教科书一样的天上地下立体作战,也成功占领了城市大部。按常理,抵抗已经没有意义,我们本以为敌军就算不溃退、也该束手投降了……”
      不莱梅局促不安的眼神扫过战术沙盘。
      “可苏联人的抵抗反而越来越激烈。简直像喝醉了酒,跟疯子没什么两样了……我在这装甲师团倒没亲眼见过,您可以听那些参加巷战的官兵是怎么讲的。炮轰、射击、□□、刀劈,甚至拳头和牙齿都用上了,直到把他们阵地中每个人都彻彻底底地杀死,才能真正攻克……闯进战壕一看,全部是破破烂烂的尸体,静到胜利的一方都感到害怕……”
      “那么。”柏林说,“这已经不是一场现代战争。战斗总要遵循规则,有一个目的,如果达不到目的,顽固死守、付出生命便是不值得的。我来的路上早有预感,听你这么一说,斯大林格勒这地方已经回到公元前,成为古代角斗士之间为荣誉牺牲性命的角斗场了。不过,前景还乐观吧?”
      “我们杀人的效率比敌人高。可苏联毕竟人多,又有美国的军火支援……入了冬,补给愈发困难,到底还有把握送多少士兵到这架绞肉机是个未知数……”
      不莱梅不是故意说泄气话。他只是在有利的形势前,尽职尽责地分析他们面临的不利因素。
      柏林转身倚在桌沿,摘下手套,从胸前口袋摸出铁制的打火机。他指腹摩挲着打火机表面粗糙的黑鹰纹路,点了进入苏联境内的第一支烟。
      “你的担忧是有道理的。是啊……他们人多,不怕死……”
      烟雾升起,颤悠悠的扭动着,飘向惨白的天花板。
      这个体认来得丝毫不突兀。在他接到苏联运用军犬自杀式袭击的汇报时,他曾在心中哂笑:他们的对手残忍成性,不光对敌人,也对自己。对狗的生命如此轻贱,对人恐怕也好不了多少,决策层眼中的一堆数字罢了。
      而他的国家尽管以军事立国,崇尚征服与扩张,上层对底下士兵总归有一份底线的尊重与顾忌。身为武人,要秉持武人的精神,否则就只是一介满手鲜血的屠夫——数百年来,别人教育他、他教育别人,从没有忘记强调这件事。
      但他那一丁点秘而不宣的优越感只保持了有限的时间。在万湖会议对罗马宣称要奔赴前线以后,他很快就亲眼见识了他祖国的军队怎样处置苏联人撤退前埋下的雷区:先遣部队跟党卫军报告需要清雷材料,于是党卫军开着卡车赶来,把一队队有胳膊有腿会叫会哭会求饶的清雷材料撵下地去。波兰人,苏联人,还有不知被安上了什么罪名的平民,被绳子拴着,脑后用机枪指着,背朝他们挂着他们看不见也不想看见的表情朝雷区慢腾腾挪去。不需要多余的侥幸心理:他们总会被炸成一坨血肉模糊的人体零部件,喷着好看的红雾高速飞翔在空中,结局在此时或彼时,在此地或彼地,不存在本质的区别。
      他旁观整个排雷的过程,皱了眉头,没有出声。他清楚自己早料到情况会演变至此,之前不相信,只因为他不去想罢了。他有所不忍,这不忍说出来也是无用的。而普鲁士的首府德意志国的首都从不行无用之事。
      他站得离雷区有点近,一个波兰人被炸碎时把脑浆喷到了他衣服上。他心中骤然升起一股烦躁,一边抹掉脑浆一边听见旁边一个下级士官的咒骂声。那个士官甩掉飞溅到他脑门上的丝丝缕缕的器官残骸,大骂党卫军狗齤娘养的,不是人。党卫军士兵们用同样高亢的嗓门大笑着骂回去。柏林望着那个士官,忽然觉得他有点像哥尼斯堡。【注6】
      只像那一天的哥尼斯堡。
      那一天哥尼斯堡冲进他办公室,对着他脸就来了一拳。他两百年没见过对方怒气冲冲到眉毛立起的模样了,因此当他被打翻到桌角时,他脊背钝痛头脑嗡嗡作响什么都反应不过来。紧接着对方就破口大骂,骂他忘本,骂他任凭那个小胡子随意处置军人世家却一声也不吭,骂他背弃了腓特烈大帝的信仰把全国都拉去发疯,骂他头脑发昏看不清形势,等等等等。
      他懵懵懂懂听着对方骂,忽然血气上冲,跳起来一拳也挥了过去。他们在办公室打得难分难解、酣畅淋漓,忘了疼痛,也忘了最初的理由和善后的麻烦。打到慕尼黑闻声而来,才告一段落。
      巴伐利亚的女人冷眼看看右眼乌青的他,再看看鼻血滴滴答答流了一地的哥尼斯堡。
      “哥尼斯堡,头脑发昏看不清形势的是你。我国在元首的领导下必将大有作为,你要抱残守缺也无妨,别来打搅首都阁下做正事。”
      哥尼斯堡擦着鼻子退出了房。柏林很感谢慕尼□□他摆平局面,却不太乐意与她对面相处。这些年,慕尼黑对他们的元首忠诚到有点过分,过分得令他怀疑是不是另一个人了。
      ……现在他很轻松。身边没有哥尼斯堡没有慕尼黑,就只有不莱梅和正在城里战斗的几个仆从国城市。
      那么,没有人能阻挡他做他想做的事了。
      “我要进城去。”他说。
      不莱梅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绷直了身体。
      “您……当真?”
      “当真。城内有情报称,还没有瞧见斯大林格勒本人的踪影,倒发现了疑似他们首都的人在组织防御。”
      飞机隆隆的轰炸声从城内传来,震颤着营房的屋顶。哀嚎、咒骂,呼唤冲锋的号声与誓死抗争的叫喊都掩盖在这钢铁巨物的咆哮中,一概封住了声音。像星星沉入朝霞。像石头落进大海。像暴风雪夺去了人们挣扎的气力,像冰层封冻了一度欢唱奔流的伏尔加河。
      柏林摁灭烟头,声调不变:“我相信这个情报。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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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拉巴特,1912年摩洛哥沦为法国齤保护国以后的该国首都。后面提到的萨菲和穆罕默迪耶均是盟军执行“火炬”计划时登陆的摩洛哥港口。
      注2:1942年夏“沙漠之狐”隆美尔被派往北非前线,使英军压力剧增,担心红海遭德军控制成为德日在印度会师的契机。后隆美尔与英军新任指挥官蒙哥马利在阿拉曼大战,由于多种原因隆美尔战败,违抗希特勒死守的命令率残部西撤。
      注3:1942年3月,菲律宾司令麦克阿瑟因执行美国“先欧后亚”的战略转往澳大利亚,余下巴丹半岛的美菲联军10万人弹尽粮绝被日军俘虏。押送途中日军行为残暴,导致途中就有1.5万人死亡,之后两个月在集中营内又死去2.6万人。
      注4:18世纪英国通过征税加大对北美殖民地的控制,促使波士顿人发动革齤命。许多独立战争的重要事齤件和早期战役如莱克星顿第一枪、邦克山战役和波士顿围城战都发生在该市及附近。
      注5:这是一个梗,算是《菊与刀》这本书的出现背景做个交代。
      注6:哥尼斯堡,普鲁士王国旧都、东普鲁士首府。二战后根据《波茨坦协定》变成苏联领土,现名加里宁格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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