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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硕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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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千英尺的高空,搭载英联邦首相及随行人员的专机在云层之上飞行。
曼彻斯特搅拌着空姐递上的速溶咖啡,将目光投向窗外。舷窗外一片日光晴好,映照着幽邃的蓝天和无际的云海,迥异于英格兰的阴冷黯淡。他将去的地方虽以严冬昭著于世,眼下的时节倒应该比英格兰来得可爱一些。城内会有市集喧嚷,郊外会有鲜花满地;人们对酒精的依赖会稍微下降,让位于短暂的温暖时日。这也是客人来访的好时候,食物供应足以满足待客的需要,不知面包和盐的传统风俗还在不在,只要迎宾队伍中有精心打扮过的美丽少女奉上一个微笑他便心满意足……
“先生?您睡着了吗?”
曼彻斯特费了好一番力气才从恣意放飞的梦想世界拔出来。呼唤他的是他此行的秘书兼翻译,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他刚从首相等人坐的前排过来,一只手搭在椅背上谨慎地看着他。
曼彻斯特默默哀悼夭折的美梦,笑容满面地抬起头:“没睡。有事吗?”
“呃……也不是要紧的事。您在喝速溶咖啡?”
“对啊。”
“空姐给的?”
“嗯。味道还挺好的,除了奶精有点放多。”
“这样吗……”秘书沉吟片刻,“幸好坐在这里的是您。要是伦敦先生的话,大概会指责机组准备不充分、拿速溶的劣质品糊弄他再生上好一阵子气吧。”
曼彻斯特仰头爆出一声大笑,险些引得前排侧目:“确实呢!我和伦敦可大不一样。他是货真价实的贵族、‘国王’,我只能算个小有教养的‘中产阶级’,人不在一个层次上,对速溶咖啡的容忍度更不可能一致了。”他愉快地望着被他的笑弄得有点不知所措的小伙子,拍拍身边座椅,“别站着了,来坐。你前几年都跟着伦敦做事吧?也辛苦你了。”
秘书想点头,却没点下去:“但、但是,伦敦先生心眼不坏……不,是挺好的。”
“别紧张。我认识他的时间可比你为他做事的时间长多了,他是怎样的人,我心里有底。”
“唔……是我多嘴了。”秘书见他人畜无害的和煦面容,也胆大起来,“刚才在前排,有一位官员即兴作了一首诗。”
“哦,说来听听?”
秘书咽了一小口唾液,开口背道:
“云朵上湛蓝晴空多美好,1942年不开辟第二战场;人世间草木葱翠正盛夏,1942年不开辟第二战场;伟大的不列颠祖国万万岁,1942年不开辟第二战场……”【注1】
三句话工夫,曼彻斯特已经一手扶额,脸色晴转多云再多云转阴。
秘书犹豫地看着他:“还要听下去吗?”
“等、等一会儿。给我一点时间,我要理顺思路……”
当初接到伦敦传召说要商讨外交事务时,曼彻斯特自个儿思索了好一阵。他对外国战事不太感兴趣,大体情况还是明了的:今年上半年,美国在海上因中途岛的大胜扳回一局,解除了日军对印度的部分威胁,陆上仍与日军僵持,不可盲目乐观;苏联虽取得首都保卫战的胜利,却在其后的战役中决策失误,遭遇挫败,给了轴心国大规模集结军队攻占下一个目标的机会,进而向英美强烈要求在西欧开辟第二战场以减轻东线的压力。他最近听到风声,说英美暂不会回应苏联要求,打算把力使在别的方向。但这些于他又有何干系呢?
他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叩开伦敦办公室的门。门开时恰巧碰到爱丁堡走出,一脸不悦,连他的一头红发也好像配合他愤懑的情绪变得更加鲜红。
“那么,就是这一回事——至于这么吃惊吗?瞧你嘴巴都合不拢了。”
伦敦没什么好气地说着,抿了一口刚端上来的现磨咖啡。战争岁月中,这座脱胎于罗马人之手、充斥着古老虚荣的贵族、贪得无厌的资产阶级和废气污染的城市有大半地表设施化作了废墟,即使等到缓慢的恢复建设完成,它的风貌也不可能如原来一般了。可伦敦分明还是这个伦敦:规整的坐姿和冷静的神态,看似认真聆听了你每一句话下一秒便不由分说地否决你。此时,他定格在曼彻斯特身上的碧绿眼眸更使人如芒刺在背,提起十二分的紧张。
曼彻斯特说:“我听懂了意思。首相担心那个独裁者听到决定要大发雷霆,想亲自过去解释【注2】,可这种级别的出访理应由您随行不是吗?您二话不说把任务推给我,别说合不拢嘴,我没立刻晕倒在你办公室已经够意思了。”
“上次友谊足球赛时你还生龙活虎,转眼就不行了?”伦敦扬眉,“让你去你就去。主要责任在首相肩上,不是你。真惹恼了对方也没人怪你。”
“但是——”
“这样说吧:莫斯科完全解除德军威胁还不久,还处于虚弱期应该没很大力气刁难人;我们做出不开辟第二战场的决定有充足理由,以你的口才,只要把来龙去脉讲清了,总会博得理解。再说了,莫斯科对我除了讨厌就是讨厌……当然我也一样。他跟你不熟,但你的性格和我差得很远,换句话说,不是他讨厌的那一类,所以放心去吧。”
曼彻斯特将两手交叉在胸前:“你是要我相信莫斯科绝对不会气得把我碎尸喂狗。就算我相信了,也无法解释你这么做的理由。”
“……你对我的事这么感兴趣?”
“因为首都阁下你从来不是个会因为困难去逃避职责的人。一定发生什么事了,我作为城市代表有知情权。”
有一瞬间,伦敦注视他的目光似乎变得凶狠,却一眨眼便恢复了平静到冷漠的原样。他摇摇头:“非要问我……本来你过两天也就知道了。远东出麻烦了。国大党发表了一个宣言,发动群众用非暴力方式要挟我国立刻退出印度。”【注3】
“然后?”
“然后它所有领导人都被捕了。现在印度乱的要命,已经上升到有组织的暴力冲突,甘地又开始在狱中绝食。首相大人可以丢一句‘那个裸着上身的印度苦行僧死在狱中最好’就蹦去苏联处理他认为重要的事,但我……”伦敦微微咬住下唇,“这件事我没法和他步调一致。”
曼彻斯特睁大眼睛,接着笑了:“你不赞成?真难得,你良心发现了?”
“良心那种缥缈不定的东西,我不会用它去指挥行动。但是人都有局限。首相是海军出身,在危亡时刻挺身而出,成为了人民心目中的英雄,但他刚强的手段并不能适用于所有场合。这乱子暂时能用军队压下,久了,还会卷土重来。”
“你的想法……跟他说过吗?”
“说有什么用?我们在所有想做一番事业的领导人眼中都只是活得太久失去进取心、只知畏首畏尾的老怪物而已。也许这是事实。”伦敦自嘲般的抬了一下唇角。他说得很快,曼彻斯特一个插嘴的空隙都没有。“但我总要安抚印度那些和我们属于‘一类人’的城市代表,特别是首府德里先生——你别看他挺听话,心里意见大得很,我知道。”
“……”
“两件事我来不及同时应付,所以……你能行吗?实在为难,让爱丁堡去也可以,他刚才主动跟我要求了,我觉得苏格兰人打仗不错去外交容易出事,话说一半他就气呼呼跑了。”
他心中暗叹。疑问都得到了解答,现在没有能帮他拒绝的托词了。
“不开辟第二战场是你和华盛顿事先就谈好的,我只是个报信的。这种没有难度的任务,我有什么可为难的?不麻烦爱丁堡了,我去。”
他脑海里回忆着和伦敦的对话,嘴上也没闲着,跟年轻的秘书爆料了不少他们圈子里真假难辨的风流韵事,逗得对方前仰后合。正当他把炮口对准德国并盘算着要极力黑上他们一把时,秘书扭头望见窗外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率接近他们的城区俯瞰图,止住笑,迅速换上职业人士的脸孔:“曼彻斯特先生,我们要到了。”
“啊……”他机械地重复,“我们要到了。”
他心想,我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点小事,休想让我哀嚎。
秘书背诵诗句的声音忽然在他脑中回放:“1942年不开辟第二战场……”
“啊啊啊啊啊!怎么能这么快就到了!”
脸埋进手掌,他长声哀嚎。
“您来得算是时候。温暖,日照时间长,景色好生活也比较热闹。再晚上一个月天就得转凉了。”
在驾驶座上开车的梁赞轻快地说着,好像曼彻斯特只是一个趁着好时节远道而来的普通游客,她也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司机兼导游小姐,将开去的地方是某个热门景点而非莫斯科建在郊区驻防森严的私宅。她身着色彩艳丽的裙装,脸上画了淡妆,五官悠闲地迎着夏风舒展开来,看上去和许多欧洲有些年头的城市一般——不年轻也不老。
曼彻斯特点头称是。梁赞对他的反应有些不满,略偏过头说:“您不必束手束脚,表现得和平常一样就行了。莫斯科不会因为谈判对象谦恭与否来决定自己的姿态,过于小心翼翼说不定反而会惹他不高兴。”
“那么……我应该秉持完全的理性和他交谈啰?”
“也不尽然。那个人是依心情行动的,虽然不乏理性,要想说服他得找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切入点。保持平常心,依您的步调进行就可以了。”车辆行至一座乳白色的三层别墅前,守卫检查过证件把院门从两侧打开。“到了。祝您好运!”
“比起你们的首都大人,您倒是偏向我这外人多一些……”曼彻斯特边下车边说道。
“他的个性确实不好应付嘛。再说,我跟他有过……呃,比较惨烈的往事。”
“是说……他用武力征服你们周边公国吗?”【注4】
“差不多。但从结果看,的确是我们能力不足输给他,才造就了俄罗斯的统一……至少我还是尊敬他的。”梁赞扬起脸,阳光越过郊野葱郁的森林照亮了她,也凸显出她原本藏在领子里的、距颈动脉很近的一道旧伤。“特使先生,我得回去了。您今天就在这栋房子过夜,具体事宜会有人帮你安排。”
他感谢梁赞一路上的照顾,然后被引进了客厅。据介绍,这座原木搭建的乡间别墅原是沙皇赏给某位红人的,革命后被收归国有,莫斯科搬到这里还是早春时候的事。莫斯科出来迎接时曼彻斯特定睛打量了一番,除了肤色有些病态的白皙,和几十年前那个优雅凛冽的沙俄旧都并无本质的差别。他也丝毫不敢因对方略微表露的疲态而松懈,毕竟他前两年在德军炸弹洗礼下差不多也只靠半口气活着,直到今年才勉强恢复过来。
英国特使与苏联首都隔一张桌面对面坐着,彼此无关主题地寒暄一阵,语声便随着傍晚斜射进来的阳光一起低微下去。他沉默地啜饮用骨瓷茶杯盛放的红茶,莫斯科则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小银匙,隔几分钟就添一点果酱进杯。
“伦敦居然没有来。”莫斯科用不像切入正题的闲散语调稍微接近了正题,“自从我国退出国联以来几年没见他,倒有些怀念他了。”
怀念他什么?刻薄的话语还是对赤色分子一视同仁的敌视?“他有棘手事务脱不开身,才由我来顶替。倘若您愿意聆听,我可以为您解释事情前后——”
“不劳烦您。实话说,您也该看出来了,我经过城下一役虽然断断续续休息了一阵,精神状态还不是最佳,细枝末节的事就算了,况且我对您并无不满。比起人选,有更重要的值得关注,”莫斯科放下银匙,低垂的眼眸映出漂旋的茶叶,“我听闻你们此次来访,不为和我国协商决定某事,而是通报一件业已决定的事。”
“不全是……但可以这么说。”
“通报决定只需发一封电报,为此大费周章地来访……不是好消息。”
莫斯科擅自就用肯定句下了结论,曼彻斯特却不能就此止步:“初听起来不算个好消息,但经过仔细研究后你们会改变看法。此事意在长远,而长远利益往往难以在短期就呈现。”
“那么我就等着洗耳恭听了。”莫斯科公式化的向他展露了见面后的第一个微笑,“当然,是等填饱肚子以后。”
他们移步到餐厅用了晚餐。他的秘书和莫斯科的事务官也加入进来,从林业聊到近代城市工业化进程再聊到两国重工业的近况,“我自己的重工业大部都毁于轰炸了”曼彻斯特如是说,“但有许多同胞逃过一劫,国力基础没有动摇,这就足够了”,而莫斯科和他那言行慎重的事务官都对他的博大胸怀表示了赞赏。对于四个人来说,这顿菜肴过于丰盛到了铺张浪费的程度,而一两个不合口味的餐点也完全不影响他享受这一餐。尽管曼彻斯特心里知道,餐桌上的英国客人本来就是最容易应付的群体,不过他足以从中确认:苏联对盟友国的他们是上心的。
结果等餐盘一收,他之前烦恼许久的一个“不”字,只消两句话、没待他回过神就说完了。
但考验远没有到头。正像莫斯科说的,通报决定只需发封电报,他远道而来却是为这个“不”字后面做上漫长的注脚。他察言观色,对方脸上没有显著的震惊之色,亦无一丝半点的恼怒,便开始解释他们这个决定是和美国详尽分析之后才做下的;考虑到欧洲大陆此时的形势,开辟第二战场恐怕难以起到预期效果,反而会给轴心国打击法国境内的反纳粹势力提供方便;而东线的困难,也远不是多开辟一条战线就能迎刃而解的……
莫斯科无动于衷地听他列举完原因,当曼彻斯特要逐条展开论述时,他忽然离开座椅站起来,说:“时间到了,该就寝了。”
他扫一眼挂钟,只是刚过九点。“这么早就……?”
“已经不早了。余下的话,我们明日再谈。”就像晚餐前那样,对方第二次摆出了公式化的微笑,“祝您晚安。”
接着,他就被事务官推进了客房,连跟秘书说两句抱怨话都来不及。
早睡,是无计可施;早起,是迫不得已。心中有事情惦记着,勉强一觉完整地睡过去,待清早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打算再睡一会儿,一连串音符绕过几道门却不减威力,不由分说便闯进耳道冲撞着他脆弱的耳鼓膜。他以梦游状态飘进盥洗室,经过冷水泼脸总算还算清醒地走到了琴房前。果然,在琴键上舞动十指扰他清梦的正是莫斯科。
曼彻斯特自认对艺术不大通晓,好在活了近两千年乐感不致太差,能听出来是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具体哪一支却只有连蒙带猜。莫斯科见他来了,弹完手上的曲子便稍作歇息,侧过身来道了早安,说:“没吵到您吧?”
大敞着门弹琴不就是来吵我的吗。曼彻斯特心里忿忿,说着恭维话:“没有,我自然醒的。您真是好兴致,指法也相当熟练,可惜我是个外行听不出门道。”
“我也只是个粗通技巧的门外汉。再说平均律本来就是为活动手指,要说美感享受我也得不到多少。”
“这样么。您喜欢巴赫哪一支曲子?”
“没有很喜欢的。我天生对复调音乐缺乏感觉。但若以国别论,德奥的音乐家我是最尊崇的,无论古典还是浪漫主义。这个民族在许多事物上有惊人的天赋……音乐、诗歌以及很多。”莫斯科的微笑总算有了点生气,不完全是做给人看的了,曼彻斯特心头却慢慢涌上一股凉意。对方的笑,献给的不是任何人,而是只存在于回忆中的过去。“以前和柏林来往密切的时候,还好几次合奏过。他负责大提琴,我负责钢琴。我们的音乐品味相近,很多事也能谈到一处。我差点就以为我们有真正的友谊了……”
“……很多事,是无法依据友谊来行动的。”
“所以他背叛了我。就算我也多次背叛过别人,我依然参透不了人心的微妙。前一刻还笑脸相迎,下一秒就挥刀相向。如同你们,我尊贵的盟友,在我国如此艰难的时刻,可以一副绅士派头地飘到我跟前,唱歌似的说一声‘不开辟第二战场了’……”
“……”曼彻斯特自忖,在这时开口辩解不太明智。
“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对你们的决定深表愤怒,从此一刀两断撇开你们单干、全世界都是我们的敌人?’可惜我们没有那个资本去冒险。我只知道每一秒都有成千上万的青年人倒在战场上,成千上万的土地和人民遭受着党卫军的欺凌,国防军虽说不那么乱来,可他们还在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列宁格勒死死围困,您想象得到,一座大城市,被围困和炮轰了一整年,物资供给极度困难,它里面已经成什么样了……”【注5】
莫斯科放下琴盖,却没有扶稳,重重一声砸了下去。
“对于列宁格勒,我不知算不算爱他,因为很多时候我会怀疑自己有没有爱这种机能。我只是害怕听见有关那里的每一份消息,坏的,还会有更坏的;好的,会带来无谓的希望。很快,我们的斯大林格勒也要面临抉择了:他的命运很可能是要么被彻底歼灭,要么像列宁格勒一样被慢慢折磨而死。而你,曼彻斯特先生,无需我多言……你们知道这个决定对我们的意义。我之前和纽约商讨的时候,他还有些动心。你们倒好,拽着美国一起改变心意,再跑过来装无辜……英国人,果然见到几次都一样讨厌啊!”
“可是……”曼彻斯特鼓足勇气迎向那一双燃烧着愤怒之火的眼瞳,“这是讨厌。不是仇恨。我不清楚现在德国人创作了哪些讲述仇恨的作品,一战时倒有个能让人记住的:‘大地的仇恨,水的仇恨……’”【注6】
莫斯科静默了。许久,硬如钢铁的德语单词才从他唇间迸出:“‘我们只有一个敌人——英国’。”
“相应的,我们有一句格言:‘没有事物能比仇恨更让人们团结到一起。’而仇恨一旦付诸行动,就不可能还是单向的。我们不敢说多爱苏联这位盟友,这既不诚实也无意义;于仇恨上,我们之间却有极牢固的锁链。那么,这就是我们的辩解了……如果您认为是辩解。”
“……好。您的辩解已经成功了。”
莫斯科低微的回应让曼彻斯特心中的大石落了地。梁赞,他想,一定要郑重感谢她,启发他找到了这个残忍却也是真实的切入点。可也许莫斯科早就决定继续信任他们,之前的不满只是情绪的发泄?
他将得不到解答。他也不想被解答。
接下来就是考虑未来了。他将莫斯科引到沙盘前,流利说道:“第二战场的计划取消了,可剩下的兵力也不会闲着。把轴心国比作一条鳄鱼,西欧是它坚硬的脊背,非洲则是它相对柔软的腰腹,比起硬碰硬,找到弱点攻其不备是更优良的选择。我们计划下半年在北非登陆,代号‘火炬’,以此为契机照亮胜利的前路……”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某些时候,洛阳缅怀之余,是要质疑这其中的合理性的。黄河决口,那水不像从天上落下来,倒像从地底钻出来作乱人间的恶鬼;泛滥过后,则是死气沉沉地横在两岸的土地之间,水面如张开的空洞镜子朝向天空,即使终有一日汇入海洋,他也从中觉不出任何气势了。至于旱灾年份,入眼的尽是干枯开裂的河床,连挑刺的机会都没了。
因此比起他这辈子的长度,他带着欣赏主动观望黄河的次数可算寥寥无几。家门口就摆着与他相生相伴的洛水,又何必费多余的气力呢。
但是在晋惠帝执政的某一年——具体哪年忘了他年号那么多鬼才记得住——太原来找他叙旧,两人闲来无事乘车到洛口的黄河北岸。两人坐在堤岸上吹着风,倘若心无杂念,可以一个字也不说地坐到日斜西山。
“并州在闹饥荒。”太原望着浩浩荡荡的浑浊河水眼皮不眨地说道,那样的不经意,就好像“我买了件新玉佩”或者“隔壁王二要娶媳妇”之类的没话找话。
“噢。”洛阳轻点头。看太原缺乏生气的脸色,他已猜了八九不离十。
“有臣子上奏给皇上么?”
“似乎有。你在期待皇上说什么啊……‘何不食肉糜’?”
太原听见他平静说出那五字,转过脸瞧他一眼,又唯恐视线相撞将头迅速转回去。好像回到了对话前的状态,可两人早已失了心境,也无法继续安稳地沉默了。
“除了饥荒,”太原又说,“还有贩卖胡人趁机发财的。”
“谁?”
“……并州刺史司马腾和建威将军阎粹。”
这也在情理之中。时局动荡,诸王混战,又赶上饥荒,军队便发不起粮饷。发不起粮饷就得另谋财路,并州别的土产没有,胡人还是挺好抓的。
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话。太阳沉入山谷,晚风刮起来了。
西晋灭吴,只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事。长年的战乱于此结束,只是人们不曾料到,这是一个由治而乱、从并不辉煌的起点就迅速跌向衰落的统一王朝。洛阳望着黄河那头灰暗中影影绰绰的人影,隐约想到,这次劫难,晋朝怕是挨不过去了。
挨不过去,他身为皇都便极可能倒霉,最严重的莫过于被叛军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
不过,就算是擅长心理准备和预见噩耗的洛阳,也算不到一些巧合。譬如,司马腾贩卖的奴隶中,有个叫石勒的羯族人。这个人后来攻打司马腾镇守的邺城,致使其城破身死。
西晋末年,匈奴首领刘渊起兵称帝。匈奴兵占洛阳,俘晋怀帝,杀官民几万人。
316年,匈奴兵又攻入长安。西晋灭亡。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又是一句洛阳不反对但还是质疑合理性的话。有些事情,有些场景,顶多只能做到面无表情,无论如何也难容人笑得出来。
1942年的晚秋,他拖着步子从黄泛区边上回来,漫无目的走在城市的街道上。
一路所见的村庄已十室九空。土地干裂,蝗虫遍地,席卷过的田地半点绿色也无。能逃的都逃去了陇海路,这些人在逃往陕西的路上从火车上摔死了多少,遗弃了多少子女已非他能够估算。剩下的人有的吃起了树皮,有的啃起了干柴,还有的已经倒毙,尸体被自己养的缩着尾巴的饿狗啃食。
自从第一次看见这幅惨象,整个秋天他没有和同伴联系。已经遭灾的,他无力去相助;没有遭灾的,同样也帮不了他。
就算那些灾民成功逃去了陕西,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度过灾难呢?他合掌面朝西方,不为祈祷,只为表达一种几近于无奈的歉意。
抱歉啊西安。好像……又给你添麻烦了。
心中的道歉还没有默念出来,裤管就被一只青筋满布的手攥住了。那是一个蜷缩在墙角的老乞丐,浑身干瘦得像一副生理骨干挂图,两只了无生气的眼球如沾满污泥的玻璃珠嵌在发黑的眼眶里,纹丝不动地望着他。
“小兄弟。”老乞丐神志不清地嘟囔,“你……知道人肉的滋味么?”
“……知道。”洛阳自己没吃过,但在三千年来一次次的中原饥荒中早听人议论过无数遍了。
老乞丐的眼中忽然爆出精光。“可香了,对吧?人肉不用加盐,就那样往锅子里一煮,啧!十几年前我村子闹灾荒时我吃过,神仙都羡慕不来啊!”
“……”
“可现在吃不到了……昨天李家把他家儿子炖了,我闻得到香,可吃不到……唉!本来还有点谷子能填肚子,也都被上头征走了,说要充军粮……吃不到!但是我听人说,上头过后会发什么救济粮……你说,能等得到吗?”
洛阳挤出笑容:“不好说。”
“我必须等到!等到了救济粮,才能活着,活着才能等人肉吃……不不不,来不及了,我现在就要吃!小兄弟我能吃你吗?哦,我要吃手掌,手掌……最好吃!”
老乞丐露出一嘴焦黄的牙,狠狠咬向洛阳手掌。洛阳一动不动,任由他啃着,啃了半天却连牙印都没出来。又啃了一会儿,老乞丐嘴一松,身子后仰,倒在地上,死了。
洛阳蹲下去,想合上他大睁的老眼。合不上。
他此时确有些难过。那双眼睛在死前最后一刻像恢复了清明,睁得那样大、那样圆,仿佛在无声地谴责着他。
他叹气。“好吧,我告诉你。救济粮不会来的,肯定不会来。”
说完这话,他就很顺利地合上了乞丐的眼睛。
开封……他想,开封曾在失去生存意志的时刻,从泛滥的黄河那里找到了复仇的对象。拥有能报之仇,总算一种不幸中的万幸。
可是我今天去了黄河边,却没能获得答案。
……我的怨仇,从来都无处得报。
洛阳缓缓起身。在西方,太阳沉入山谷,晚风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