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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孤注一掷 ...


  •   仲秋的湖南已渐渐被寒凉包围。接连近一个月零式飞机刺耳的引擎声、洞庭湖上岸边起起落落的枪炮声和浏阳河两岸蔓延开的火红的密林,并没有阻挡住秋意侵袭的步伐。
      长沙披衣坐在灯下,数着为数不多余下的弹匣,脑中一面盘算一面装填步枪。白天他就是在前线看着当先的敌军城主的脸,一边用这把汉阳造一发一发打掩护一边随74军撤退的。犹记十几年前军阀混战的时期,还很不习惯用热兵器战斗的地方武装往往双方遭遇一开打,就乱哄哄端枪冲上前去,口中高呼不文雅字句未经瞄准就稀里哗啦放一阵枪,子弹打光对方要没撤退,就轮到自己夹着尾巴溜了。这样的水平遇上后来的黄埔系新军,免不了一败涂地。算是承袭了当年新军的中央系部队,对弹药的利用率自然高上许多,但如此精打细算,仍然被逼得第二次放弃了自己的城市……长沙想想就窝心。
      “你不要太焦虑。”武汉停下他写例行作战日志的笔,抬眼看向长沙,“只要战役还在继续,反攻的希望就在。现在日军还没进入城内,进来了,我们也可以把他们赶出去。”
      “我没焦虑,就是不想太早步你后尘变成空头城主而已。”长沙揶揄回去。
      武汉沉默。和长沙谈话被转移重点是经常的事,他早已不会为此气恼,却一直没摸清怎么回敬才恰当。一旁株洲道:“家主,武汉兄是在安慰你,礼貌一点……比较好吧?”
      “噗!小株你还不明白吗,阿江就喜欢被人调笑,虽然他嘴上不说心里可期待了。我这样跟他说话,是报答他的好意呀。”
      长沙说着,脸上愁云顿消,眼角眉梢都飞上快意。株洲却背过脸去,佯装打蚊子去了,出于相似的心情,武汉忽的脑补出他背过的脸上正写满欲哭无泪。长沙重重咳两声,说:“够了阿江,我们还是说正事吧。最近一星期仗打得很不好,这势头不能放任下去了。”
      先岔开话题的不就是你吗——但武汉从来识时务,便接道:“嗯,第九战区战术准备算是很充分了,前期虽有溃败,起码还在按计划进行;最近一星期却被搅得乱七八糟,我们的行动像在敌人股掌之中,一定是情报被截获了。”【注1】
      “不光被破获,怕是还不止一次。这算什么玩意?”长沙话语间透出不加掩饰的愤怒,声调却压得低而平稳,“前线的将士流血流汗,后方的家伙们却连几串小小的电码都不会加密,敌军想破就破,国家养着他们吃白饭吗?”
      武汉微叹一声:“我不是很懂电码加密的技术,以前也接触过一点。搞电报的也不容易,不该太责备他们。”
      “我知道。可——破译三两字就足以覆灭一个团,这样下去万万不行。”
      “是啊。这样下去不行。”
      好一阵静默。微茫灯光下,长沙怀抱步枪和武汉手持日志的影子曳长了融汇在地上,交流着沉默的心事。然后株洲开口:“我们向大本营说一下吧?虽说他们也该察觉了,这时候才说也有点晚,不过早点正视问题,总比不闻不问要强。”
      “小株你说得有理。武器人员我们已经落后,情报战再也输不起。”
      武汉问:“你觉得短期内有赶上来的法子么?我也支持反映上去,但重庆方面已经非常努力,说不定重庆会说‘你们真多事’反过来骂我们一顿呢……虽说他不是真骂。”
      “他那刀子嘴豆腐心我早习惯了,谁怕谁啊。”文夕大火后长沙生死不明的时候,重庆还特意安慰过岳阳并给了长沙很不错的评价,事后听说长沙心存感激,不过他暂无心情提起,只说,“想什么法子是本部的事,我们本来也管不着。”
      “……也是。”
      “好了,电报的问题到此为止。小株你帮我们跟重庆反映一声,然后回你自己的城吧!先做好最坏打算,我的城要被夺下了,马上就轮到你。”
      株洲面色凝重地点头,和长沙武汉互相道了珍重便出去了。长沙目送一会儿他背影,喃喃道:“明天,谁的师团会率先攻进我的城里呢?熊本的?名古屋的?还是……”
      “你怎么像在押宝一样。”
      “战事不受我控制,敌军情报也不全,能不押宝吗?我宁愿名古屋,虽然他本人搞后勤不带军队,他的第三师团也比熊本的第六师团好些。”长沙苦笑,“对比出来的。28年在济南,37年在南京【注2】……那人自己冲在前线,也没想过约束士兵。我倒听日本人提过,再老实的人一进军队,不出三年,烧杀□□,什么恶事都干得出来。这世道把人变成鬼,鬼杀死尚存的人……我从来不怕跟他们面对面恶战,就害怕我的市民……”
      武汉沉沉按上他肩。“暂且往好里面想吧。乐观一点,才能睡个好觉……养足了精神,明天才有力气打。”
      他们枕枪和衣而卧,长沙连脑后低低系着的马尾都没解。清早一片凉意包裹中武汉迷迷糊糊醒来,还没睁开眼睛就被连着推搡好几下,接着是长沙紧张又奇怪地带着点兴奋的声音:“阿江快起来!日军渡过浏阳河在进城了!”
      武汉一骨碌翻身爬起。长沙拉着他冲到集合的山头,周围满是没有经过号声就密密麻麻集结起来的74军部队,山头北方就是长沙城。武汉这才得空问:“这架势我们要进城打吗?进来的是谁的师团?”
      长沙头也不回,眼更不眨:“第四师团,大阪的。”
      “……”
      “柿子得拣软的捏,老天爷总算稍微给了我们一次好脸色啊。”

      那天的第四师团进城后又被守军赶了出去。之后敌军一度占领了长沙和株洲地区,两天后却突然撤军,长沙和武汉他们追击上去,追到新墙河岸结束,双方控制区又回到战前状态。回去后意料之内挨了重庆一顿数落。
      重庆把第九战区伤亡统计的内部资料甩到桌上:“报纸又在宣传守城成功打了胜仗,歼敌5万之类的屁话。面子工程做足了,你们自己可别晕乎。”
      长沙翻白眼:“陪都阁下当我们智障吗?跟我挨过大火那回一样,占了城势头正好,突然就撤回去了。消灭有生力量,打通西南门户,很好,他们这次比上回收获更丰富。”
      “你清楚就好。四川全赖你们挡在前面,蓉城那混小子还能得空骚扰我,也拖第九战区的保卫。这场战役,敌人要是认真把攻城略地当目标,长沙你可别想蹦跶起来了——不想说可还是得说,依这次表现,中央必须要把你通报批评!”
      长沙翻回黑眼珠,没有反驳的意思。他一副伶牙俐齿不上,武汉只好帮他说:“这似有不妥?长沙他领队已尽了人事,战术上也没犯过错,不能赖他……”
      “武汉你别总向着长沙说话。你那点心思谁不知道,看你俩演双簧老子都烦了。”重庆一脸鄙夷地摆摆手,“的确不怪长沙,但兵力损失很大,是场败仗,明眼人都看得出。委座冲第九战区发了好大一回火,民说我不找个城主公开骂骂不合制度。长沙你呢,就只好委屈一回了。批评归批评,你有权申诉?”
      “谁要申诉,不就仗没打好吗?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长沙漫不经心地回道,眯眼抱胸,“说点有意义的,我们早前提的加强情报战的问题呢?军委会有没有认真考虑?再让我战一百回合都没关系,可我也不喜欢总被不明不白地看破意图。”
      “我懂的,为不是你们的错挨骂,你们……辛苦了。”
      慢吞吞说完这句,重庆忽然显得十分疲惫。他肩章上三颗黄铜色将星也蒙上肉眼不可见的太多尘埃,不觉间黯淡下去。
      “前些日子,我把北平打发去了苏俄,结果可好,苏德开战,任北平再能说都不可能让莫斯科对东京有所动作了,我们只能祝愿苏俄别先垮掉吧!西安呢,听说皖南那破事以后看着不声张,心里比北平还急,北平才走没两天,他也跑回陕西找延安去了。两位会说话的大爷都不在,我不会安慰人,只有说声对不住了。咱们跟普通人不一样,委屈要受,日子还是得熬,熬过去就是胜利。电报被破译的事,军委会也很不痛快,南京一头扎在军统研究,我已经好些天没见过他了。听他意思,光有西南大后方的人捣鼓还不够,需要把以前安插在沦陷区的人才弄回来一些。”
      “沦陷区?”武汉立刻想到一个人。
      “上海吗?”长沙速度接上。
      “是啊,他劲头很大,搞不好还会亲自跑过来做指导……送走两位大爷,又跑来一个少爷,眼前还杵着俩一唱一和的浑蛋。老子认识的都是什么人啊,命太苦了。”
      重庆絮叨着,狠狠瞪两人一眼。一瞪之下气氛轻快了许多,长沙带头哈哈一声,三人便大笑出来。凝在他们之间似有似无的芥蒂,也随之消散了。

      11月7日的清晨,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将苏联首都染成冰雪世界。街道是雪白的,克里姆林的宏伟宫殿是雪白的,整齐陈列在红场上的坦克、大炮和汽车也是雪白的,连肃立在列宁墓前的指战员们的双肩和后背都蒙上寂然雪色。
      一阵寒风袭来,莫斯科下意识地裹紧粗呢斗篷,手指下滑拂过腰间托卡列夫手枪枪套,才稍觉安心。他抬眼望向上空,仍断断续续飘着细雪,并无纳粹敌机的影子。站他身边的朱可夫将军说:“请您务必不要担心防务问题。两个空军师在守卫红场的天空,阅兵期间,绝不会有一架轰炸机飞到我们头顶。”
      “我没有担心。负责本次防务的是您,我怎会怀疑呢……将军,感谢您为列宁格勒所做的一切,我本该在您回来的第一时间就向您致敬的。”
      “您过奖。那座伟大的城市虽说击退了第一波攻势,可还是被围住了……虽说方面军尽了最大力量,他还是不得不面临一场漫长战役,我做得远远不够。”
      “这是他和他的人民必须捱过的一关。”莫斯科简短地说,“我们只有为他祈祷,再做好分内的事。”
      这时,第一书记登上列宁墓上的讲台,全场屏息静气,两人的谈话也告一段落。官兵们并不知道,他们目光焦点的这褚红色的先烈墓中空空如也,列宁遗体早沿着西伯利亚大铁路越过乌拉尔山脉疏散到秋明,以便在安全的腹地继续佑护他一手建立的祖国。莫斯科也在8月的联席会议指名秋明和新西伯利亚,交待他们万一不测,他们可能成为新的卫国战争中心。那两人都只是少年,听过交待面上虽浮现出惶惑但全无惧色,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叶卡捷琳堡)更张开双臂,将他们拥入怀抱:“基辅也许回不来了,可你俩还有我这姐姐在啊……我会始终支持着你们!”
      是的,基辅已经回不来了,列宁格勒也失去音信。那天在国防大楼的会客厅,他说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随后轻笑着补上一句:“他们元首说,要把我从地球上抹掉……”
      这合该是怎样疯狂的憎恨,到不能容忍一座城镇在世上的存在?然而列宁格勒眉眼淡然,似乎满不在意,莫斯科虽讨厌过他这轻佻模样,此时心脏却因疼痛抽紧了。列宁格勒,他以这不十分情愿冠上的新名称,悟出了属于自己的命运。
      “彼得……”他用微微颤动的手指从衣领上解下肩章,塞到弟弟手心,“你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你不害怕死亡,只是憎恨带来死亡的敌人。你憎恨,也只是因为你爱着人民,爱着你我自打有记忆起就注视并守护着的人们的生活。”
      列宁格勒左手覆上右手,包紧肩章,也包紧莫斯科的手。
      “殊死的战斗不是为了荣耀,而是为了大地上的生活。【注3】是啊,我坚信着它……哥哥,很高兴你总算跟我说了句心里话。”
      “我以前说的不是心里话吗?”
      “是真话,却不算心里话。昨天的你充满愤怒和痛苦,而今天,爱与信念又回到我们身边。也许它们不是对立,而是相辅相成。”列宁格勒与他并肩走上通往办公室的台阶,忽然加快脚步先走到高点,再回过头。“我们只有带着痛苦的心情去爱,只能在苦难中去爱!我们不能用别的方式去爱,也不知道有其他方式的爱。【注4】人类着实聪明得可怕,对不对?那么早,就参透了我们现在的心境……”
      他紫色眼眸犹如一片瑰丽湖泊,闪过俄罗斯千年的风景。白夜与极光,灰暗原野莽莽丛林,弯弓的骑手飞腾的骏马,乘熏香飘洒的弥撒中有圣乔治出鞘的利剑,也有圣母玛利亚的柔声细语。尽头是冲天的赤色烈焰,毫无迟疑地焚烧一切,但火光过后,烧出了又一条混沌不清的道路开口。
      他们注定漂泊,永无尽头。
      列宁格勒垂头望他,双唇翕动:“哥哥。这是我最后的恳求了——求你祝福我,按俄罗斯的习惯拥抱我三次。”
      莫斯科眼中溢满透明而滚烫的液体。他控制不住,也不想控制,只管伸出手去。
      “我答应你,亲爱的彼得。”

      ……我们的祖先们,众志成城,
      伸开十字架般的手臂保护活人平安
      为他们的不信上帝的子孙祈祷神灵。

      你可知道,祖国或许毕竟不是指平素
      我在城市里快活地居住的高楼大厦,
      而是指祖祖辈辈走出来的这些乡间土路,
      以及他们的俄罗斯墓前普通的十字架。

      我不知道你怎样,而我却是由于战争
      才第一次踏上了这些乡间的土路,
      从村镇到村镇,带走妇女的悲歌声,
      带走寡妇的眼泪,带走乡村道路的思慕。

      阿廖沙,你可记得鲍里索夫郊外的农舍,
      那扶尸痛哭的少女的凄厉的悲鸣,
      那穿着毛绒大衣的白发苍苍的老太婆,
      那浑身素白仿佛穿着寿衣的老翁。

      可我们该对他们说什么呢,拿什么给他们消愁?
      但是老太婆凭她妇女的敏感懂得了苦难之深,
      你可记得,她对我们说:“我的亲生骨肉,
      你们往前走吧,我们会等着你们。”

      “我们会等着你们!”牧场对我们呼喊。
      “我们会等着你们!”森林对我们宣称。

      阿廖沙,你可知道,我每天夜里梦见
      他们的叫喊声在我身后紧紧跟踪。

      按照俄罗斯人的习惯,战友们
      刚在身后抛掉俄罗斯国土上的火海
      便挺着胸脯在我们面前壮烈丧身,
      子弹暂时放过了你我两个人。

      但是我再而三地确信,生命已过限期,
      不管怎样我依然感到骄傲万分——

      为了生我养我的最亲切的俄罗斯土地,
      为了我能有幸死在这块土地上,
      为了俄罗斯母亲让我们来到了人世,
      为了俄罗斯妇女送我们走上战场,
      同时按俄罗斯人习惯把我拥抱三次。

      第一书记的发言已近尾声。
      “……德国侵略者想对苏联各族人民进行歼灭战。好吧,既然德国人想进行歼灭战,他们就一定会得到歼灭战。今后我们的任务就是把侵入我们祖国领土的所有德国人——占领者一个不剩地歼灭掉!”
      军乐队奏响激昂乐曲,全场口号声与欢呼声连成一片,“乌拉”的高呼声响彻阴霾天空。按惯例,莫斯科自己也要上去讲几句话。他整好金发走到台前,扫视红场上刚刚归于安静的人群。他们的面孔多样,有斯拉夫人、哥萨克人、蒙古人……共同点在于他们中许多都是没打过几仗的稚气新兵。这场阅兵过后,他们将直接开赴前线,投入保卫首都的战役,尚不知有多少人将永远告别父母妻儿,一去不返。
      自从战争打响,他就不停在送别亲人朋友。或留给他笑容,或相赠以泪水。秋明他们是第一种,列宁格勒是第二种,纽约是第一种附上援助承诺的古怪变体,而北平给予他悠长的欢欣与苦涩,却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那天他送走列宁格勒,就跑回去跟北平致歉,话才说出半句,北平就蹙着眉头打断他:
      “用得着这么见外吗?昨晚您也许喝醉了,可我很清醒。人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这我是知道的。您没有做错什么事,就不必道歉。要说错误,那也有我的一份……”
      他急切道:“您能这样想,我当然就不会把它当成错误!倒是我一开始看轻了您,也看轻了我自己。我的心情是真实的,只是……昨晚毕竟太冲动。您……还好吗?”
      “……我很好。”
      这次讨论到此为止。北平按他请求多留了十来天,与他谈论了对英美的外交策略和东线日本的动向,基本确认虽然看上去是背后捅刀子的大好时机,日军尚不敢撕毁中立条约在东线贸然出兵。条约订立时引起过中国极大不满,由于德国入侵,他们竟然能心平气静地谈到这事了。随后统帅部也下定决心,将远东部队调取一部分到西线支援首都。离开那天,北平婉拒了莫斯科送他去机场。
      莫斯科只来得及说上几句官方用语:“我向您保证,等我们解决掉德国人,回头一定会帮助你们。不只是物资方面……去年那句话,将一直有效:愿中国人民能战胜一切敌人。”
      “谢谢您,我也愿你们早日击退侵略者。”北平黑沉沉的瞳孔对上他的,“盼望着与您再会。您还有别的话吗?”
      “有。希望下次再会的时候,我们可以直接互称‘你’。”
      “好的。”
      “除此,请允许我依照旧式礼仪与您告别……”【注5】
      他想着那些他已经送行的人们,望着眼前正要送行的红军。生命的苦难总令人心碎,心碎之余却会托起平静而坚决的力量。也让我祝福你们吧,他心里默念,凑近话筒:
      “这些天我下军营,经常听小伙子们念叨一句话:美丽贞洁的莫斯科,我誓死保卫她的裙底!抱歉的是,你们美丽贞洁的莫斯科穿不了裙子,也没法把你们聚拢在裙摆下保护你们,尽管我迫切希望能这么做。”
      底下士兵们扭曲了嘴角,欲笑而不敢笑。
      “相反的,我对你们有所求,要你们豁出性命来保护我。是的,我们必将消灭侵略者,但我们也将付出相当的代价。假如有一日你们见识了战场残忍,遏制不住恐惧,请不要忘了你们为之而战的是怎样神圣的土地,也不要忘了你们自己又是怎样坚强的人民。我们不是屈膝投降的法兰西,不是显然无力的不列颠,我们是苏维埃联盟的儿女,有钢铁的意志,同心同德且不惧牺牲。100多年前,我们让法国人丢盔弃甲;100多年后,我们要让沿同样路线进来的德国人死个痛快。世界的黎明都寄放在我们肩头,扛过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明天就在前方。所以起来吧,我的人民!为了我,为了苏维埃祖国,为了你们朋友和家人,为了世世代代在大地上生活下去而战!”
      他抬起右手,举向高空。第一发礼炮打响了,天与地浑然一体地随之鸣动,积雪压不住它们澎湃涌出的热力。
      “而我,将始终与你们同在!”

      从特种技术研究应用处的无线电分台走出来时,天色还不算很晚。上海将手埋在风衣兜里,沿苏州河岸散了一会儿步。他本来在分台就前段日子交通组情报员的办事不利做了一番总结批评,却被一个有后台的新人顶撞,还翻出完全无关的旧账当着十多人面大谈上海在“四一二”之后和CPC如何藕断丝连。上海立即把他一通毫无证据的话顶了回去,将话题拉回到正轨。他虽然不至为此发火,到底败坏了兴致。
      呵。初出茅庐的傻小子,要是我告诉你军统里潜伏了多少□□员,看你不吓得屁滚尿流跑去抱爸爸大腿。
      罢了。经他今天不带脏字的一顿痛斥,以后应该没人敢再拿党争之事干扰工作了。他被河畔冷风一吹,脑子冷静下来,心中郁结也化散而去。走到外白渡桥,率先入眼的是数尺宽的铁栅门,两侧排列铁丝网等障碍物和沙包垒砌的防御工事。1941年初以来,美日关系愈加紧张,租界氛围也一日日变得微妙,以往隔着这道象征性的铁栅门还会抽根烟拍张照的美日哨兵也断了往来,各自严防苏州河对岸的潜在敌人。
      他看到一名熟悉的女人身影,穿着单薄旗袍裹一个披肩徘徊在桥头。他忙走上前去,唤道:“凡斯勒夫人?……唐小姐?”
      女人迟滞几秒才转过身,看到上海眼睛微微一亮,喊出他俗名:“吴先生?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上回见你们的孩子还没出世,现在可好?”
      “嗯,很健康的女孩,先生早前帮她起名叫海特尔。可惜……”女人撩回被风吹乱的鬓发,轻声说,“下午,我又看到一批陆战军人登上回国的船了。”
      “战略调动吧。”
      上海自是明白美国海军陆战队逐步撤出租界原因何在,只是不愿对唐小姐道明:她和一名陆战队员两年前领了结婚证,当时请来两位有名的沪上律师,上海也因此与他们相识。他对这位在北平出生的唐小姐颇为欣赏,还盘算过拿此事取笑北平。好景不长,凡斯勒先生去年冬天离开了怀孕的太太,随部队调回本土。【注6】唐小姐必是触景生情,他也不便多说。
      “吴先生,你不用过度小心。先生走之前就跟我说了不少,我是受过教育的人,不会这点事都听不懂:美国凭在中国的这点兵已经不指望吓得住日本人了,万一真开了战,他们会立刻放弃租界。虽说这孤岛里面还繁华得很,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迎着她清澈的眼光,上海心中升起一股敬意。不论在何处,勇于直面命运的人总会受到尊敬。“你真了不起……”他说着,掏出一把纸币推给她,“用这点钱给令千金买吃的吧,有空我会去拜访你们。河边风大,早点回家。”
      女人没多做推辞,鞠了一躬:“谢谢,你也请多珍重。”
      冬天夜晚降临极快,与唐小姐道别后短短五分钟,公共租界便华灯初上,又落入一轮醉生梦死的循环。拨去浮于表面的繁华,其下才是他战场所在。上海招来一辆黄包车回到石库门老宅,迎门宁波便冲上前来,拽他在客厅坐下。
      “上海,你记得5月军统破译的情报吧?”
      “说日本打算对美采取断然行动的那个?”
      “没错。后来不是又有日本海军想袭击珍珠港的密电吗……参与获取那份密电的日共探子,前两天被军方处决了。”【注7】
      “……没瞒住啊。”
      随着日本军政府在全世界的战事推进,对异议分子也展开了越来越严酷的搜查,与他们合作过又旋而遭逮捕的日方人员,已远非十指能数。牺牲虽是常事,保护不了这些施以他们无私帮助的人总是令人扼腕。宁波却没有闲工夫感叹,说道:“人力物力都付出一堆,美国人也不好好考虑一下,还说我们没提供详细时间。要袭击的可是他们的军港,哪能这么不上心呢?”
      “怕中国故意挑拨离间,把他们拖进战争。罗斯福政府已经算激进派了,可要是表现得太热心于战争,会被反对党联合民众踢下台的。”
      宁波哼一声:“要是情报属实怎么办,这就不怕啦?不过照目前形势,日本不会马上做这种事吧……那就不是局部冲突,是彻底地撕破脸皮了。”
      “很多人都这样相信。可是……”上海站起来,在波斯地毯上不安地踱步,“这几个月,华盛顿对日的贸易封锁步步加强,日本在南洋还频频出手,现在提供消息的探子又被处决了,火药味是一天比一天浓……日本人的心思,谁敢肯定?我俩倒是早备好后路,就怕……”
      “就怕?”
      上海停住脚步,凝视窗外。他看不见夜夜笙歌灯红酒绿,只看见蛰伏在黑暗中无尽的虎豹豺狼。他眼珠转过两圈,像一只猎鹰锁定了目标,没有迟疑地,向宁波说:“我有个打算。去海上刺探消息,若果真发生不测,也好临时机动。”
      “去海上?可你后天还安排去大后方做指导。”
      “那件事只能推一推了。”
      “随便你,我帮你摆平它好啦。”宁波惊讶归惊讶,倒也不想阻止,他和上海的思维回路很多方面都是接近的,自能理解他的想法。顿了一下,宁波放缓了语调,又说:“这次我不伴着你,你可一定要当心,少干冒险的事。”
      “哈哈,不想想是谁上回被下了迷药?”
      “小小的失误,别揪着不放啦!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1941年末的冬季,太平洋上空的阴云不断聚拢。夜空晦暗,水汽淤积,一场惊天霹雳正在风霜雨雪中酝酿,而它一旦出世,将要撕碎重锻的,远远不止于太平洋东西两个国家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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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1941年9月20日和22日,日军两次破获第九战区作战电报,据以调整战术,致使中国守军防线被突围击溃。
      注2:第六师团(熊本)人员多来自民风剽悍的南九州,与第二师团(仙台)并称为日本陆军中战斗力最强的两支劲旅。参与过28年济南惨案和37年南京大屠杀。
      注3:《瓦西里焦尔金》中的诗句。这首长诗在卫国战争期间创作,此处作为一个提前的梗出现w
      注4:语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后面接着的是“为了爱,我甘愿忍受苦难。我希望我渴望流着泪只亲吻我离开的那个地球。我不愿也不肯到另一个地球上死而复生。”
      注5:俄国旧礼仪比较豪放,见面和告别拥抱接吻都很常见。相关的领导人相见的历史照片据说也不少。
      注6:均为真人真事,资料来自《见证二战:从上海到太平洋战场》,是个跨越了60年的漫长故事。
      注7:军统得知珍珠港情报有两种说法,一种是直接破译,一种是日共安插在政府的人把消息通过一名日籍□□员透露给了军统。后来这两人一个被杀,一个被捕。文中算是做了个糅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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