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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太平一梦太平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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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族急促的步履和学生的唉声叹气中,英国统治下的香港迎来了1941年的最后一月。年末意味着节日,圣诞节和公历元旦怀揣人们一年辛勤的渴盼姗姗来迟;年末意味着考验,平日坐在门前嚼舌根的老妈子们也渐渐地闲不下来,张罗着打扫房间更新生活用品忙得四脚朝天。政治氛围虽略嫌紧张,日常生活却没有丝毫动摇,百货公司礼品柜前的服务员早早上岗站到脚软,天黑之前也捞不到几次坐下来歇口气的机会。这颗载有太平洋无限尊荣的东方之珠,谁敢侵犯它呢?——上个月,一伙加拿大兵才被派来,伴着嘹亮军号在弥敦道很是风光地溜达了一圈回到深水埗军营,在大英帝国品质保障的大锁上,又贴上一道金光护符。
香港上午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去证券交易所打听市场行情,金融秩序运行如旧,没太多可讲的。中午从工作人员那里要了份便餐,匆匆吃完,开着自己的车去集中营。港英政府和日本关系虽滑到崩坏边缘,总不愿撕破脸皮,一面用少量驻扎部队进行着不甚认真的演习,一面在外交上严守中立,将闯入地界的中国国民革命军一律缴械后送往集中营管制。香港跟总督府撒了个谎,说下午要去选购礼品,需要慢慢挑所以一个人去。
可时至今天,他能把精心采买的礼品送给谁?总督府的达官显贵?他们应酬还接不过来,不会对礼品盒包装下的内容多看第二眼。不列颠群岛的城市们?他们为欧洲战场自顾不暇,怕是抽不出闲心接待他这个名义上的东方同伴。一水之隔的广东亲戚?他们三年前就被日本控制了,他跑过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提前祝你们圣诞节快乐。”他把价格不菲的糖果均摊了,送给被关押的士兵们,“元旦前我会再来一次的。”
纷纷然的道谢声响起,多数是粤语,夹杂零星关押期间学会的蹩脚英语。他向他们摇摇手,觉得没有停留必要了,便要转身离去。一个入集中营前似乎是排长的士官喊住他:“先生,这一年我们听到的防空和灯火管制演习增加不少,政府在积极备战吗?”
“还行吧。总督说在九龙岛中部构筑了一条醉酒湾防线,海岸和岛上也布置了很多碉堡。我不懂军事,不过筹备时间挺长,如有战事,应该能抵挡一阵。”
香港确实不懂军事。他向总督提出过花两个月进修基本的战略战术,但总督说术业有专攻,驳回了这项提议。布置防御网的前后他也没有插手,一方面他并非真有兴趣,一方面他读懂了英方意向:华人民族主义情绪高涨,他们不想冒险让香港也搅和进军事领域。
“啊,那挺好。你们人够用吗?我们关在这里也不清楚,可欧战如火如荼,政府会不会缺少兵力支援?”
香港从他话语里读出期待与恐惧。日本若进攻香港,就等于和英国宣战,香港打退了进攻,自然再无法声言中立,关在集中营的这批官兵就能重获自由。打不退的话……却是大大的问题了。
“可预见的未来不大会开战,总督昨晚还去半岛酒店参加慈善舞会呢。兵力就算现在不多,等欧洲情况好一点,也来得及。谢谢你关心,我该回了……”
回程车上,他拧开旋钮收听英国电台,谈及大西洋上的海军抗衡。大西洋经过开战初期走形式的封锁期,两年酝酿发酵终成一片汪洋火海,而辽阔的太平洋暂时还是一片风平浪静。电台竭力宣扬英海军的成就,却无力掩盖大量美国物资船遭德国潜艇击沉的事实。傍晚车流剧增,香港听着广播,心烦意乱地打着方向盘,好不容易才开回维多利亚港的高层住宅。
他在酒吧消磨了一个晚上,回卧室就走上阳台,打开大窗。凉风扑面,入夜的香港岛地上一片繁星点点,映得天上的星辰都自惭形秽隐去了光彩。港口北岸遍布的铁丝网后,灰茫茫的大海静静横卧。他翻出包里的重刻版《孽海花》【注1】,书页间白花紫荆制成的书签不知撞到哪里,竟折断了,断头花枝躺在冷冷清清的月光里,煞是可怜。
他忽然有点失了生活重心,四下茫茫,皆无可倚靠之物。
待到来年开春,再去采一朵重做吧……他收敛心神,将书本置于床头,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他做着亦幻亦真的梦,恍惚忆起许多过往。深圳吃力地抱起木盆,作势要泼他一脸鱼尾搅浑的江水。澳门倾过上身,嘴上说着不轻不重的一些话,将牡蛎夹到他碗里去。广州风尘仆仆地到来,告诉香港他们打算革命,“国家换了先进体制,一定能有大发展。不光民生民权将往好里去,国际地位也会快速上升,也许慢慢就能把我们被占去的领地……”正午阳光漫过窗帘,晃动香港胸前端正佩戴的嘉德勋章【注2】。广州忽然沉默了,隔好一会儿才说:“你活得开心就好。”
面目模糊的男子向他伸出手,压在圆顶礼帽阴影下的双唇张开,却是上海的声音:“港少,今后也承蒙关照。”
他正要握上去,对方张开白手套包覆的右手,一滩新鲜血渍盘踞掌心,咕噜噜冒着血液煮沸后的灼热气泡。他缩回手,白手套却执着前伸,血渍增殖为血泊,从手套缝隙间哗哗流下。他再往后退,对方冷笑,血泊张出手脚,往他身上扑……
“轰!”
香港一个翻身下床。炸弹爆炸声和高射炮还击声此起彼伏,在硝烟烘托下奏响一曲波澜壮阔的战争乐章。他抓起话筒拨给总督,总督用同样难以置信的语气告诉他:“今日凌晨,日军奇袭了美国海外基地珍珠港,给你打电话了你没接……他们动作真快。”一阵嘈杂过后,总督说,“最新消息,启德机场和深水埗军营被炸,我们的防空力量完了。”
“你是说……”香港盯着断头的白花紫荆,“战争来了?”
“是的,先生。战争来了。”
幸福往往长着相似面孔,为生活而要经受的折磨却分许多种。有和平时的折磨,有战乱时的折磨。有贵族专属的折磨,有平民泛泛的折磨。香港贵为英属殖民地的一方城主,战端一开,他竟享受不到贵族级别的折磨——因他先前总被排斥在防御部署之外,在军事上也没有特别造诣,只能被动接听司令部的战事报告,躲在尚且安全的防空洞终日无所作为。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星期他忍受不了,跟上司备案,早晨报个到就去医院看护伤员。不多的物资都被征收军用,汽油捉襟见肘,他干脆弃了轿车,和普通市民一样乘电车上下班。白天听创口溃烂的伤员哀叫,晚上坐电车听流弹从天空划过,尖利似婴儿的啼哭。远近高低,突突机枪声如一场接一场不停歇的骤雨,噼里啪啦击打在荷叶上,捎来死神殷切的问候。
防线一步步后撤,撤到维多利亚城前再无退路。电力中断的指挥部里传来的全是坏消息,他冲着天际线眺望的时候,秘书送给他一纸电文。香港打开,是英国首相丘吉尔的鼓励:“汝能抵抗敌军一日,对于全球之盟军,仍能有所贡献。”
他回头,守军司令官也对着这张电文在发愣。
“交给你了。”香港说完这句话,逃也似的跑出指挥部,搭上早班电车。他能逃到哪里去?根本无路可逃。到处是饥饿和传染病,到处是绝望和死亡。机枪声照常在响,只是已离得极近,一声一声,拳头一样擂在沉重跳动的心脏上。忽然空袭警报又蜂鸣起来,人们不等停稳就争抢着跳下电车,飞奔躲进路旁的门洞里。门洞子弥漫着一股瘟疫的臭味,和他一起蜷缩在窄小空间里的男男女女却无动于衷,表情仿佛回到人类诞生之初,面对无垠天地束手无策,只有肃穆和惶惑。
一轮流弹飞过,落在他们不到百米远处,烟雾骤起。“死人了!”隔壁门洞响起哭喊声,闹了好一阵子也不见歇息,这边门洞却鸦雀无声,没人有开口的欲望,齐齐沉默着游走在生与死的浮萍上。生和死,本来就是极其接近的。平日你活在礼品盒层叠的包装里,不曾抬眼望一望天空;如今战争来了,志在必得地笑着把包装一层层撕开,揪出你的脖子强迫你去看天。啊,他已经成功了……
“让我一顿好找!”
恍惚间有人扶住他肩膀。幻觉吧,他想着,没有理睬。可是那力道柔缓却不容抗拒,硬是把他180°扳了过去。
人挨着人,对方的气息都扑在他面上。
“上海?”他低喃宛若自语,“你怎么会来这里……?”
上海苦笑。那双没有带白手套的修削手掌滑下他肩,转而抓住他胳膊。
“因为我梦见了你。”
是吗,好巧。战争前夜,我也梦见了你。香港双唇翕动,却没有声音流出。上海换个姿势,凑到他耳边:“开个玩笑。香港,我来接你出去。”
“出去?”
“嗯。九龙和新界都陷落了,维多利亚城也已经朝不保夕。绝对不能把你在英军投降当天交到日本人手里,那会造成对你个人非常不利的局面。要是我早点找到你就好了,不过眼下还来得及……”
“投降?政府决意奋战,英国说不定还会从新加坡派来援军。言败为时过早。”
“不早,一点也不早。醒醒吧,香港。如果我是英国当局,会从战事一开始就做好失去你的心理准备。时间紧迫,拜托你,把一切都交给我!”
上海攥过他手腕,空袭警报一停就拽着他往外走,完全不容人异议。他偶尔向香港问路,大多数时间缄默不语,一味闷头往前冲。他们出了城,攀登到距离浅水湾不远的一座山头,日军昨天刚刚拿下这里。上海止步,伏低身在灌木丛里分给他一把□□,“防身用的,别弄丢了。”
紧接着他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架起一把美军制式狙击步枪,转瞬扣动扳机,射穿两名巡逻在堡垒外侧的士兵太阳穴。两人倒在血泊里还在抽搐手脚,他就冲入碉堡内部,里面五个士兵本来坐在地上抽烟,听到惨叫声没反应过来,就被汤普森冲锋枪黑压压的枪口对准了前胸,只能举起双手。上海端着枪绕圈检查他们装备,刚一低头就听一人大喝,向卧在地上刺刀锃亮的38式步枪扑去,另外四人则扑向了他。上海闪身避过,顺势冲到刚拿起枪的士兵身后,右手拔出□□割了他喉,劲动脉喷涌的鲜血霎时直射到惨灰的水泥墙壁上,左手同时开火,枪声到处敌人应声而倒。短短两分钟,香港面前的五个活人,变成了五具尸体。
“死了也好,死了干净,我们可没空押送俘虏。”上海皱着眉踢开一地狼藉,搜五人的尸身,“只是他们衣服上血太多,没法穿,外面两个被爆头的应该凑合能用。哈!你看,这儿装了一张他们的兵力配置图。有了这个,加上香港你对地形的熟悉,我们可以夺一辆装甲车混出去。”
香港默默蹲下去,看上海手里的简陋图表,点头表示同意。他一路都想跟上海搭话,问他前后详情,想把他带往何方,上海不肯停步,对他的话也爱理不理。而蹲在五具尸首跟前满鼻腔鲜血腥气,香港极力忍住呕吐冲动,一个字也不想多说了。
夜幕降临,他们趁哨兵换岗的空隙乘小艇渡过海峡,到达九龙,在就近树林里睡了几小时。天蒙蒙亮时再次上路,不出一个钟头,上海以面颊上一道弹片划伤和香港小腿被子弹削出一小口为代价,果真夺下一辆装甲车。香港的□□总共就开过一次火,打伤一名士兵,其余的全被上海料理了。
他们连蒙带骗通过了大大小小的岗哨,一路北行。上海偶尔问“饿不饿?”或者“渴不渴?”而香港总是回答“不。”接着沉默地逃亡。唯有在过深圳河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宪兵放他们过去后,突然疑心上海的日语口音——不太会出现在进攻香港部队的方言腔,冲到路中央急令停下。上海眼也不眨向前开去,拉断铁丝网冲向宪兵,对方躲闪不及,一条腿卷进轮下,惨叫声掩在轰隆隆行驶的车声中仍然清晰可闻。上海只顾加足马力,急速前行。
如此马不停蹄,第三天穿过宝安,过了一个瞭望哨,上海指着前方闪烁的灯光说:“我们快到了。那是白石龙,东江纵队的根据地。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
一进村子,喝过两口游击队员递上的热茶,香港倒头就睡。他睡得很沉,再没有没有任何人闯入他梦境。一场几乎要无边无际的沉睡后睁开眼睛,仍是晚上。小腿的伤口包扎好了,上海坐在对面咫尺之外的另一床床沿,用烧着的中储券点燃一根雪茄。【注3】他只吸了两口便扔到地上,盯着烟头寸寸燃烧剥落。他脸上那道划痕没做处理,却也痊愈差不多了,仅留一点薄薄的痂。面容浸在轻烟里,像一尊在寺庙高阁终日烟熏火燎的罗汉雕塑,淡漠生死,无悲无喜。
香港问:“我睡了多久?”
“两天两夜。”
“我们在东江纵队的根据地?”
“对。”
“守城失败了?”
“对。”
“可我总得回去。”
“和日方谈足了条件再回去,跟总督府签订完投降协议把你拱手送出完全两样。否则我冲破海上重重封锁来香港岛、再带你逃难一样赶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
“对了,我去厅里借一台收音机。你听听就晓得了。”上海起身撩开卧房帘子,不一会儿抱着一台笨重的收音机折回。他拨一通旋钮调到英国电台,男播音员的嗓音从中飘出:
“……香港标准时间12月8日,日军于偷袭珍珠港不足8小时后向香港发起侵略。虽我驻港守军顽强抵抗,仍然寡不敌众,被迫停火。今日傍晚,杨慕琦总督在半岛酒店日本皇军司令部签字投降,由酒井隆中将暂代总督职务。此乃大英帝国继美利坚合众国独立以来前所未有之奇耻大辱……”
播音员激愤地又说了什么,香港没去听。他从内衬里摸出嘉德勋章,战争开始后他一直把它贴身携带,以便在击退侵略者后伦敦派人嘉奖时出示,表明不向日本皇军屈膝的决心、相信英国永远是自己的坚强后盾,免得伦敦再胡乱猜疑,好让他放开手去整治民生。他两手握着这枚小小的勋章,正中央吊袜带上一排金字“Honi soit qui mal y pense”(心怀邪念者蒙羞)模糊难辨,眨眨眼,反而更看不清了。
他清清嗓子,道:“这就结束了啊……”
上海坐到他身边,一手揽过他肩膀,另一手包住他逐渐拿不稳勋章的双手。
“我只跟你解释了目的,一路怕耽误时间,都没说别的。现在你都可以问了。”上海急急地说,“想问什么,想要什么,尽管都说……”
他一头抵在上海胸前,大哭起来。眼泪夺眶而出,却是彻底没有声音,只有咸涩的水。泪珠源源不断地滚下脸颊,单纯一个动作,不追问原因也不顾念后果,把上海衬衣胸口全弄湿了。他很愧疚,却止不住哭,心里空落落的像筑起过一道高墙,将全部感情都阻隔在墙外,谈不上伤心难过,只想哭,哭到天崩地裂也无法停住。
——在荒谬绝伦的现实鞋底,用哭泣做着垂死的挣扎。
上海轻轻拍着他背,不言不语,任由他拼上性命般靠着他哭。不知过了多久,等到泪腺总算快哭干了,他听见上海缓缓地说:
“险些忘了,今天是12月25日……香港,圣诞节,快乐。”
“坏时代,新生活。1942年1月1日,华府阳光不错。”
写下即兴的感慨,纽约悄悄将钢笔和记事本塞回衣兜。26国各色旗帜下,各国城市外交代表们围成半圆,庄严肃立,以东道主身份站在中央长桌前的华盛顿打着蓝底白星的领带,在宣读一份不长的宣言:
“出于对……等国对《大西洋宪章》内所载宗旨和原则的共同纲领业已表示赞同。”
他看到伦敦两手交叉握在身前,听到宪章一词微微颔首。这个英格兰男子较战前有些消瘦,但气色挺好,深绿眼眸里闪动着十足的精神。
“确信为在它们本国以及其他国家保刀生命、自由、独立和宗教自由并维护人权与正义,必须对其敌国取得完全的胜利,而且确信它们现在正在对妄图征服世界的野蛮和残暴力量进行共同的斗争。”
新西伯利亚谨慎控制着呼吸频率,黑发蓝眼的他在容貌上糅合了欧亚人的特征。他代替正在与德军作战的莫斯科前来,有点小小的紧张。
“特宣告:
一、各国政府保证运用其全部军事或经济力量反对这些政府正在与之作战的三国同盟成员国及其附从者。
二、各国政府保证与本宣言签署国政府合作,并且不同敌国缔结单独的停战协定或和约。”
重庆眼珠朝左侧一众英联邦国家代表们漂移一瞬,重将视线锁定到华盛顿身上。他的英语在三年里突飞猛进,已不需要专人翻译陪同了。
“凡在为战胜希特勒主义而进行的斗争中正在或可能提供物质援助和贡献的其他国家均可签署本宣言。”
华盛顿略作停顿,放下文稿,环视一圈说:“以上就是《联合国家宣言》的全部内容。不算多,对吧?今天,为了共同的事业,我们齐聚一堂,向全世界发出同一个声音。迈出这决定性的第一步,往后我们会有充分的时间和机遇完善细节。”
伦敦牵头,与会者中间陆续响起掌声,响亮而不失克制。
“那么,就请各位外交官按照议定程序,进入宣言签署阶段。”华盛顿抬起右手向众人示意,“首先我,华盛顿,代表美利坚合众国,签字确认《联合国家宣言》并誓言尽一切力量实现宣言所追求的神圣事业。”
紧接着,伦敦、新西伯利亚和重庆依次来到长桌前签字,重庆之后,拉美国家、英联邦国家和在伦敦的流亡国家的外交官们按字母顺序署名。这个签字顺序是罗斯福总统先前的设想,并提出战胜轴心国以后的世界将由率先签字的“四警察”共同维护和平。【注4】纽约不知道同时进行的总统和他国外交官员的签字仪式是否合乎了他设想,至少在他这边,伦敦在初来美国议事时就表现出罕见的配合【注5】,新西伯利亚对拥有英美作为盟友已经满意,重庆自然也没有怨言,设想贯彻得十分顺利。
签字仪式过后,就是将宣言以26国名义用多种形式向全球广播了。进行午餐的时候,纽约正在跟华盛顿抱怨鸡蛋煎得太老,听见被伦敦庇护的流亡国家外交官那边传来忿忿的谈话声:“说到电视转播形式,还是36年柏林奥运会最先使用的……当时还没觉得多严重,如今想来真是令人作呕。”
纽约转过头观望。布鲁塞尔说:“谁知道会演变至此呢?顾拜旦男爵还热情支持柏林奥运会,以为举办一场奥运就能够把和平力量凝聚起来化解战争。”
“因为天真?未必吧。”挪威的纳尔维克一边转动餐刀剃干净一根牛骨一边很不客气地回应,“据说他收受了希特勒不少贿赂。不全算在他头上,毕竟他晚年生活拮据,为奥运会做的活动没得到法国政府一分钱资助,呵,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它在欧洲驶向疯狂的轨道上变相推了一把,后来还干过什么有用的事呢?”
她的话引起了捷克和波兰等国外交官的共鸣。由于英美与自由法国之间不便言明的矛盾,流亡在英国的几个法籍城市没有来签署宣言,而亲法的如布鲁塞尔虽未作辩驳,脸色明显黯淡下去,坐她身边的海牙连忙转开话题:“我们坐在这里,不就是在把轨道扳回来吗?都会好起来的。”
有海牙缓和气氛,加上伦敦为表不离不弃之心意,端着盘子过来在他们之中坐下,先前一点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纽约安心继续吃煎蛋。吃完见华盛顿还在看那个方向,便问:“在看谁啊?这么津津有味的。”
华盛顿笑笑:“你说呢?”
“唉我知道了。阿华你总是很高端,肚子没满足就来满足眼睛了。”
“有这样一个摆在食欲前面的对象也是人生一幸。你没有吗,约克?”
“没有。我的人生信条:有房住有钱花,吃饱饭睡好觉,才有力气上升到精神层面。不过我确实有个很想见的人,该来可惜没来。”
华盛顿将叉子在餐布表面随意一画,描出镰刀铁锤痕迹:“我大概也猜到是谁了。单纯就脸来说,你眼光不赖。”
“性格也很好玩啊,比伦敦有意思多了。他的保卫战从去年11月打到今天也没分出胜负,你说以后的盟国会议他能正常出席吗?”
“他已经把德军拖入严冬,很快就会顶着那副赤色分子的嘴脸重新出现的,放心吧。”
“我想也是。就我去年在他那里所见,德国毁约对他们的打击相当巨大,不过他很快就缓过劲了,这么有意思的人落在柏林手里不应该。世风日下啊,阿华!当年我们见证的战争一般还遵守程序,现在一个个学着不宣而战。”
华盛顿嗤道:“并且还引以为傲。”
“该将正义导引回这个世上了。Yes, we can——能做到这件事的只能是我们。”
“没错,约克,我简直不能更同意你了。”
伦敦在浴室里听见了门铃声。敢在接近就寝时间拜访的他只能想到一个人,匆忙间关掉淋浴头套上睡衣,光着脚冲去开门。
如他所料,站在门前的是华盛顿。他见伦敦头发还湿着,发尖往草草套好的睡衣上滴水,有一丝尴尬地偏开眼睛,说:“抱歉,我没想到你还在洗澡。”
伦敦短促地笑了一声:“在睡觉就没关系了?嗯,没关系,你快进来吧。”
华盛顿没多推辞,进屋在软椅中落座。伦敦本也想坐到旁边椅子里,又顾念过分拘谨会不合两国目前的亲密关系,干脆坐到软椅对面床沿上。他等着华盛顿道出晚间来访的目的,华盛顿却不急于发话,一个劲盯着墙上挂饰,像对伦敦暂住的这间屋子的维多利亚式装潢突然发生了浓厚兴趣。
“我带了上好的茶叶……”伦敦只好先开口,“需要泡一杯么?”
“这么晚,不用了。我们东海岸喜欢红茶的城市不少,不过我没能参透其中精髓,喜欢咖啡更多一些。”
“咖啡也很好。我个人觉得,原产埃塞俄比亚的咖啡豆最好。”
“它被意大利占着呢。”华盛顿总算把注意力从装潢上转回来了,“你们想盟军先在非洲开辟战场,是吧?这事我们容后再议,今天谈不了。”
那你究竟想来说什么?伦敦虽自诩洞察力强、长于周旋钻营,却难免对华盛顿举止感到费解。华盛顿接着说:“今天是个伟大的日子。我们或许该感谢日本,没有它,宣言签订还不知将延后多久。”
“……你这样想?”
“我必须这样想。你们肯定也这样想,只是动机不同。我们都坦诚相告吧,伦敦,有小道消息说你们首相听闻珍珠港事件立刻就哭了?”
“……”伦敦低着头不作声。
“很正常。如果真的有这种表现,说明这老头还算性情中人,没我想的冷酷。你有跟他一样哭吗,伦敦?”
“我……我就说了‘哦,我知道了’,当着人和在私下都没有过激表现。”
“看来你有顽强的自制力。”
“没有那么顽强。我现在……已经撑不住了。”伦敦抬起头望着华盛顿,眼眶泛着一圈红,刚一开口,泪珠就滚了出来,“整整一年零六个月……我们忍受着轰炸,在不列颠的天空用和一帮流亡国家整合成的杂牌军和轴心国较量,在非洲的沙漠要求没有后援的驻军接下意大利和德国轮番袭击,在大西洋冒着随时被潜艇击中的风险运送物资……英联邦众志成城,不惧战争,是的,不惧战争……我们是在战争里壮大的啊!我信任我的兄弟姊妹与盟友,如他们信任我一般,坚如磐石……唯一美中不足的,我从来没睡过一次安稳觉。被炸弹吵醒也好,被噩梦惊醒也好,没有一次,从头到尾地睡着过……”
泪水混着发梢滴下的水在脸颊上流淌。他哽咽着,说完最后一句:“直到珍珠港。”
“直到珍珠港,你终于可以放下包袱,安然入眠。”华盛顿咧一咧唇角,“挺讽刺的,不是吗?11月我才视察过珍珠港基地,和海军官兵畅谈了一场。一群天真烂漫的小伙子,仗着一腔热血冲动报进海军,有的想报效祖国,有的立志打倒法西斯,有的只是认为当海军好玩可以到处转悠……呵,夏威夷确实是个包容梦想的天堂,珍珠港也确实是颗美丽的珍珠。
“我特别记得,每艘军舰都是一个和睦的小团体,几乎每个人都彼此相识。他们被分配到同一艘舰上,可能共同生活二三十年直到退役,战友情谊和家庭间的通婚紧紧联系着他们。一个将军可以认识上千个官兵,喊出几百人的名字,和几十人做朋友……12月8日那一天,我们失去的不只是7艘主力战列舰,将近全部的瓦胡岛飞机,还有人,非数字意义的人……他们成批地被□□炸死、被拖下去淹死、被油层上面的火海烧死。司令说,他听说消息走到窗前时,有一颗子弹穿透窗玻璃打到他胸口,虽然已经没有威力,但他诚心希望他可以就此死去。【注6】我完全理解他,换做我也会把死亡当作上帝的慈悲。”
华盛顿冷静地叙说着,除了说话需要牵动脸部肌肉,他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而你们呢?为此欢欣鼓舞、喜极而泣,一年零六个月里头一次安然入眠。然而我不能宣布这些官兵的死换来了我们的联盟,我确信,这是对他们的侮辱……”
倾听他描述的片刻里,伦敦面上泪痕已干。他伸出手去,扶住与他流着大半同种血脉的美国人侧脸:“经历过最大的一场错误,相似的悲剧绝不会重演。华盛顿,你我已是牢不可破的盟友。”
“盟友,兄弟,爱人,你爱怎样就是怎样。”华盛顿覆上伦敦的手,一样瘦削,但青色静脉更为明晰地蜿蜒在手背上,能粉碎任何障碍般的有力,“重要的是我们站在一起。放心吧,伦敦,合众国不会被对日复仇的欲望驱使,先欧后亚的战略,我们会坚决执行。但是,不论以谁为先,轴心国将全体知悉一件事——”
他揽过伦敦,在他耳畔低语:“惹上合众国,他们这是自寻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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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孽海花》,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展现了晚清30年间政治和文化变迁史。成书过程和版本曲折复杂,此处出现的是上海真善美书店1941年三十回重刻本。
注2:授予英格兰骑士的一种勋章,由英国君主颁发,是英国荣誉制度的最高一级。外国君主也可以领受勋章如裕仁天皇,日本参战后被剥夺。(战后又重颁了)
注3:中储券是汪伪政权中央储备银行发行的货币,该银行上海分行位于外滩KMT央行原址,是实际上的总行。早就想写沪少用钱点烟的桥段了中储券是个理想对象XD
注4:具体是中美看住日本,苏英看住德国。英国保有殖民帝国,美国兼看管美洲。
注5:英国代表团于1941年12月中旬即出发访美,竭力推销在西北非登陆的计划。该会谈代号“阿卡迪亚”,促使《联合国家宣言》形成。
注6:时任太平洋舰队司令金梅尔上将的原话是:“如果这颗子弹打死我,那真是太仁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