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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原野 ...


  •   小提示:本章有掉节操的隐晦【】情节,雷莫京cp的,请阅读时收缩想象力,当它不存在罢…

      1941年6月22日,德军在北起波罗的海、南至黑海的1800多公里的漫长战线上分为北方、中央、南方3个集团军向苏联发动突然袭击。蓄谋已久的“巴巴罗萨”计划,昭然揭开面纱。
      战争伊始,德军占据绝对上风。头一周,中央集团军群便推进到白俄罗斯首都明斯克,南方集团军群的前锋直指基辅,而北方集团军群已渡过西德维纳河,朝苏联纵深挺进。
      面对经验丰富、有备而来的德军,苏军猝不及防,在战争的头18天,他们就损失了2000列火车的军火,3000门大炮,2000架飞机,1500辆坦克,30万苏军被俘。
      列宁格勒,旧名圣彼得堡的前沙俄首都又一次没有按常理出牌。苏军在闪击战下一溃千里、而敌军部署仍隐没在黑暗中的当口,他擅自离城,来到了身处国防大楼的莫斯科面前。至于莫斯科,他已经没有余力去训诫这个狂放不羁的族弟了。
      “斯摩棱斯克陷落了?”列宁格勒问。
      “陷落了。”
      “那他人呢?”
      “和十几万驻守部队一起被俘虏了。和明斯克一样。”
      列宁格勒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垂至肩膀的亚麻色卷发,淡淡地道:“果然是这种结局么……那,南线乌克兰的沃野呢?我们的基辅姐姐近况如何?”
      “也被包围了。前线传来的消息说他们正规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预备队在顶上来,但也是前途堪忧。虽然还在抵抗,那里的两个方面军下场无非两种:要么阵亡、要么被俘。基辅她能回到我们身边的几率非常渺茫。”
      “短短一个月里,我们已经失去了明斯克、摩尔曼斯克、斯摩棱斯克还有波罗的海三国大部分的同伴们……眼下,我们连姐姐也拉不住了吗。”
      “我很遗憾。”莫斯科空瞪着通信员递交上来的伤亡统计和损失报告,那些阿拉伯数字在他瞳仁里渐渐浮出纸面,碎片似的游荡开来重新排列组合,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陌生符号,泛着血红血红的强光,刺得他无法直视。他尽可能不显情绪地抬起右手,盖住纸面,而血红的光依然从指缝间漏出,裹挟长长的、绝望的哀嚎声,嘲笑着他,嘲笑着自以为能置身事外、不必流血就能迎来明天的苏维埃。
      “姐姐保不住了,斯摩棱斯克又陷落了,哥,这样你的城市就直接暴露在德国佬面前了。”
      “不用你说,这我清楚得很。”
      列宁格勒双手撑在桌上,前倾身体。他那双蓝得泛紫、仿佛具有某种魔性的眼睛里漾起细微的波纹,大胆地违背莫斯科意愿直直盯着他。
      “我不得不向你指出,国防委员会在战争开始的这一个月内犯了严重的错误,我们这么迅速地、毫无还手之力地失去姐姐她们,他们有一份责任。包括我们的总书记,约瑟夫斯大林同志!他该早一些明白,对外战争所用的手段,不是复制对内镇压那种冰冷无情就能取得战果的……我们瞬间遭袭,边境指挥机构陷于瘫痪,完全不明了敌人的兵力和意图,这座大楼里的人们却叫他们不许后退、组织反击!只要是稍微受过军事训练的人,都会看出这有多不明智,而你,哥哥,你阻止过他们吗?”
      “我以为你不该在这种境况下对委员会的决定指手画脚,彼得。你更不该在这种时候责备总书记,要知道是人就免不了犯错。全心信任领导人、团结在他身边战胜逆境,才是我们的当务之急。话说回来,”莫斯科停止在伤亡名单上圈画的笔杆,蓝灰色的眼珠冷冷扫向列宁格勒,“你西边不远的芬兰已经加入了轴心国集团,如无意外,德芬联军就要威胁你的治所了——你还有心情跑到我跟前,对最高苏维埃指手画脚?”
      莫斯科的语气里饱含威压,他的事务官推门而入,听到他的话声匆匆将茶水置于几上,便落荒而逃了。莫斯科看着他的背影,犹如看着自己国家的军队一败涂地的惨状,目光又凌冽三分。列宁格勒却像之前无数次一般没有正面回答,自顾自地说:
      “说到芬兰,本来没必要和他们闹成敌人。39年的冬季战争【注1】是我们在无理取闹、恃强凌弱,结果损失惨重不谈,还把芬兰推到了德国人怀里……有时候,我真分不清是苏维埃祖国一诞生就被敌人包围,还是苏维埃祖国一个一个、把包围自己的变成了敌人!”
      “别说了!彼得。还是那句话,是人都会犯错,但因此不爱它就是你的错了。”
      列宁格勒扯动唇角,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不要告诉我,您有多敬仰、爱戴、发自内心地认同最高苏维埃。”
      他居然用了“您”!莫斯科也微笑起来,想也不想地回道:“犹如你以前有多敬仰、爱戴、认同彼得大帝以来的沙皇们。”
      “那就对了。谁令我失去家人,我就谴责他们,不管是谁。”
      一片静寂中,列宁格勒抱着胳膊站直。他无言地望着窗外,市集上人们的喧闹声犹在耳际,夏日晴空特有的明朗气息却已被战争的阴霾一扫而尽。
      “我怕,我们会没有明天。所以,莫斯科同志,我是来向您告别的。我不想和姐姐一样,连一个面见不到就断了音信,陷进敌人的汪洋大海,不知多久才能重逢。”
      列宁格勒垂头,卷发顺着耳廓滑落。
      “我有很多话,想要向您诉说……”
      “等等。”莫斯科抬手。“我暂时不想听。我有一堆紧急报告要处理,晚上还要参加青年军官的战情研讨会,要紧的话等明天再说。”
      “……明天么。”
      “出办公室左转,找我的事务官,他会给你安排好食宿的。恕不奉陪了。”

      莫斯科又是很晚才归宅。战情讨论会在一片没有结果的嘈杂中结束,有几个才从军官学校毕业不多时的尉官为了防御中部的战术分歧差点大打出手,一位叔父在内务委员会【注2】供职的少校把伏特加及时塞到他们手中,才避免一场不光彩的斗殴。这些毛头小子,吵起架来精神十足,若把他们现在就空投到前线,只怕会两眼一抹黑,没等思考出战术就被全军包围了。那瓶高度数且劣质的伏特加一开盖,就喷出了刺鼻的气味。他喝了两口只觉异常恶心,扶着椅背胃里翻江倒海的时刻,碰上一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青年来搭话。
      他介绍自己原来在军政学院就读,战争一爆发就应征入伍,正在《战旗报》工作。他说他刚从已沦陷的斯摩棱斯克前线不远处撤回,路上构思了一首诗歌,写给友人的,目前还是一纸草稿。他眼神闪烁,表露着不知别人会如何评价的忐忑心情,说正举棋不定,意外在青年军官的小聚会上发现莫斯科大人,想冒昧请他看看。莫斯科也就顺水推舟,让他把草稿当场复写给自己,说过两天不太忙了再给他答复,心里想着无非是煽动爱国热情、激励军队和人民的应景之作,年轻人的热血永远不嫌多,可惜流淌着再沸腾的血液的身躯,一中弹照样会急速冷却;而这些热血正成千上万地抛洒在战场上,无力挽回红军不断往东退去的防线。
      他半撑着头,注视青年在昏黄灯光下埋着头,笔尖刷刷地划过纸张。也许是第一次面对城市化身不可自抑的紧张,他写到第二段,一用力把纸面戳了个洞。莫斯科忍不住轻笑出声,青年难为情地抿了抿嘴,掏出另一张纸重新誊写。
      莫斯科满可以阻止他,叫他就在破了的纸上继续写,反正是草稿,破个洞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他还懒得去看。但他眼见青年的认真劲儿,又不想去阻止了。那全无动摇、庄重严谨得好似相信上帝一定会保佑他的神情,简直让他想起了——想起了——
      他倚在招待所大门边上,被伏特加闹得头晕得很,决定休息半晌再上楼。北平提出战争既已爆发,自己留在这儿也只会添麻烦,要动身回国;莫斯科却不太希望他这么快就走。他请他留一天,到明日再详细商谈,谁知喝多了以后双腿不受控制,把他直接带到了北平住着的招待所楼下。
      他想起那首诗稿还揣在前兜,尽管提不起什么兴致,为了早点清醒,拿出来读读罢。他掏出稿子,抚平纸面的褶皱,借路灯读了起来:

      阿廖沙,你可记得斯摩棱斯克一带的道路
      ——献给阿苏尔科夫

      阿廖沙,你可记得斯摩棱斯克一带的道路,
      下着连绵不断的、倾盆如注的暴雨,
      废惫不堪的妇女们给我们送来陶壶,
      怕雨淋湿,把它们像孩子一样摆在怀里,
      她们在一旁偷偷地抹着眼泪,
      跟随我们后面悄声祷告:“上帝保佑你们!”
      并且按照伟大的俄罗斯古时候的成规,
      一再声称她们是士兵们的心上人。

      不是用里数,往往是用眼泪计算路途的近远,
      大路向前延伸,一座座山岗隐没了它的踪影
      一座又一座村庄,村庄,村庄与墓地相连,
      仿佛整个俄罗斯是由它们汇聚而成,
      仿佛在俄罗斯的每一座村庄后面,
      我们的祖先们……

      他猛然攥起纸,随便叠了两道塞回衣兜。看不下去了。
      已经流下的、即将流下的,太多的血、太多的眼泪……
      这是一个清楚自己归宿的士兵写下的文字。他活了800年,却积攒不起勇气,去直面诗里那些偷偷抹着眼泪的妇女,那些把一座座村庄连接起来的古老或新挖的坟墓。
      他一路扶着楼梯扶手,冲上楼去,拍开房门。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后,门开了,披上外衣却来不及扎起长发的北平有点讶异地出现在门前。
      “您这是……”一嗅到气喘吁吁的半夜来客喷出的酒气,北平便恍然大悟,领他到茶几边坐下,然后倒了一杯热水。
      “打扰了。”莫斯科把面颊埋在热水氤氲的蒸汽里,低声说。
      北平微微叹了口气。“您真是,叫人怎么说好呢?虽然我没什么立场,可乱喝劣酒搞坏自己身子,对战局可起不到正面作用啊。”
      “您……怎知道是劣酒?”
      “闻着味儿就猜到了。活了一把年纪,这点小伎俩还是有的。”
      莫斯科默默把诗稿递过去。北平虽有些迷惑不解,但跟喝到半醉的人本来也讲不了道理,便顺从他翻开来读了。灯光半明半昧,淌过他乌黑的、披散在肩头的长发,也映照着他脸上认真的神情,对了,就是和那青年相似的,全无动摇、庄重严谨得好似相信上帝一定会保佑他的神情——
      而这个人,也清楚自己的归宿吗?
      “是一首好诗。”北平抬起头,“我俄语不是太好,直接读文艺作品有点费劲,但这首诗很朴素,也非常地……Красная”
      他用了“美丽”这个形容词,同时也译作“红色”。莫斯科说:“我只看了前两段,没读完。”
      “您应该读下去。它很伤感,但从中发出的是您的士兵和人民的心声,他们正处于劣势甚至绝境,只有一副孱弱肉身去抵挡苦难和死亡,可他们坦然,不害怕,发出的是有力量的声音,读完它,您会获得慰藉的。”
      “可我们……苏维埃、还有我们这些异于常人、高高在上的存在,在前线不断溃退的军队的指挥者,这些没能保护治下民众的家伙,拿什么去对应他们的坦然?简直是……不值得。”
      “请不要这样想。您今晚状态不好,就不用勉强去读了,但我想您看完这首诗就会释怀。是作者把稿子给您的吗?”接到肯定,北平语气更断然几分,“是啊。您的人民……信任着您。”
      “而我无以回报他们的信任,只推给他们眼泪和痛苦。”
      “不要太自责,失利的时候谁都有。人民信任您,就说明您是值得他们信任的,无论如何不可以怀疑这一件事。我的城市四年前就被日本人攻占了,我参加过战斗,没能挽回,只能呆在后方,看着自己的人民受苦,还不断地失去兄弟姐妹……”北平静悄悄地站起来,走到莫斯科身前,俯首凝视着他,“和你们正在经历的一样,也是国土急速沦陷、没有反抗之力的局面,一切都糟透了……可是我们,沦陷的和没有沦陷的城市,都不曾放弃希望。1812年你们不也在一开始应对拿破仑入侵时处在劣势吗?您不惜把自己全城焚毁,换来战局转机。”【注3】
      莫斯科苦笑,手不由自主地移向胸口烙印的旧疤之处:“那次是奉沙皇命令,迫不得已。我差点死于那场大火,伤疤至今还留在身上。实话说,和今天也不太一样。纳粹想把我们的民族连着理念一起烧光,相比之下法军的目的要柔和多了……”
      “我们……也是啊。”
      “这些无解的问题……您怎么解决的?”
      “没有什么解决方法。没有答案,只有熬过去。干自己该干的事,信任治下的人民,尽一切力量熬到头。我好歹虚长一千多岁,得出来的,就这么一条真理。”
      莫斯科放下水杯。他又沉吟好一会儿,才说:“北平。看着你,我总有莫名的不愉快。在我幼小的时候,看到你跟蒙古人一起来,这种不愉快就产生了,跟蒙古无关;得知前来访问的人是你时,它非但没消失,还愈加汹涌。”
      “……”对方刚才,换掉了第二人称。
      “我刚刚才算想通。你经历的光荣和苦难都太多了,心就像一口深井,容纳了太多东西,以至于不管处于何种境地,被逼到什么份上,你都可以去包容那些痛苦,而不是被痛苦击垮。我的喜怒爱乐、追求和向往,在你眼里都如同小儿科般的不值一提;只要出现在你的视野中,我就无所遁形,被从上到下彻底地看透,就在我为此羞愧难当的时刻,你还要伸出手来,一点不别扭地说着什么‘我理解你,也不责怪你以往加诸我的伤痛,那些东西我都能体谅,都能包容’……”
      “你太抬举我了。”北平严肃地说,“我哪有那么超脱物外,哪有那么容易看透你……就在打开房门的时候,你眼里的悲伤让我无法用理智和经验去分析,除了几句苍白无力的宽慰,我也是什么都做不了……一如你们的民族。既不属于亚细亚,也不容于欧罗巴。除了践踏过无数头颅也要燃烧的理想,除了在任何逆境中都冲不垮的毅力,我不知道你的更多。”
      他话音未落,右手被猝不及防地攥住,他条件反射地想抗拒一下,发现毫无作用以后,下一秒只能顺着那股力道的方向半跪了下去。莫斯科坐在原位,却在慢慢地往前倾身。斯拉夫人的发丝垂落,蓝灰色的双眸澄澈又深不可测,恍如燃烧着数十个世纪里起起落落、不曾消亡的星光。
      莫斯科声音一路沉郁下去:“原来……我们认识好几百年,却完全都不了解彼此吗。”
      北平试着发出声音,喉头却很不适时地哽住了。他心里确信,莫斯科不需要他宽慰,也能从一时的落魄中走出,要知道在一个国家和民族团结起来的时刻,任何外人的话只是过耳的风;但境况特殊,莫斯科抓着他的力气之大,宛如在抓一根救命稻草。他没有办法在这时抽身而去。
      也……不想在这时抽身而去。
      气息越来越近,本已淡下去的酒气恍惚间又聚拢回来,熏得他也有些昏昏然了。
      “不过我也不该奢求……人终究是孤独的,总有别人走不进去、自己也不明白的角落。这都不妨碍我敬爱你,你……怎么想?”
      他想摇头,半路止住,欲再次开口,却已错过了时机。
      明朝还安稳的年头,偶尔得了空,他会卸下繁缛衣裳,陪天津一起到海边玩耍。才长出少年身板的天津到哪儿都好奇,对哪里都不怕。某日正逢夜半涨潮,天津撒开脚丫子不顾身后一叠声慢点儿就往海岸线窜,一个大浪从礁石拐角打过来,他在后面一下就见不着人头了。他虽不担心那小子淹死,也吓一大跳,急忙冲进浪里打捞他的小朋友。才摸到手猝然又来一个浪头,不由分说把他也摁倒在水里,他呛了一大口又咸又涩的海水,跌进泥沙里摔得狗啃泥彻底掉了形象,却在被海浪没顶的瞬间感到了难以用言辞形容的快意。
      自然的、原始的、那样恒古不变的力量,那样气魄万钧的憎与爱。你无法以人力去抗拒,也全无必要抗拒它。
      他们浑身湿淋淋的手牵着手,爬到浪卷不过来的地方,月光皎洁,一清二楚照出了彼此的狼狈相。接着不约而同地,大笑了许久。
      现在他懂得了。像游牧部落卷过滚滚红尘的原野,像那首诗中传唱着妇女们哀歌的山岗,像永无止境在月光下潮汐循环的海浪,有些自然的力量是人为可以制造出来的,它一旦形成却再也不受人力摆布,而人力……也依然没办法抗拒它。

      在国防大楼的台阶高点,列宁格勒徘徊了一刻多钟。纵使是温暖的夏季,清晨的空气也只有15度左右,北风徐徐一吹,还送来那么点料峭的寒意。不过他不在意,抓了件短袖衬衫就出门了。
      他真正在意的是莫斯科的迟到。时间还早,可在紧锣密鼓的应战期间,首都阁下早该和别的委员一般,低着头,披着晨露疾步走入办公室了才对。况且他和自己昨天下午才约定,今天会好好听他告别。这位捉摸不透的好老兄一向说一不二,厌恶任何人掰弯他已经划定的轨道,这也意味着他信守承诺,不像许多族人开口没个准数,想到什么就是什么。
      不会在他心血来潮参加的聚会上……宿醉了吧?
      莫斯科的身影混在晨曦中姗姗来迟。甫一登上台阶,他就瞧见了列宁格勒:“彼得?你怎么在这里?”
      “等你啊。你来得好晚。”
      “昨晚喝多了……”他发尖凝着一星半点湿气,以及沐浴后淡淡的芬芳。见列宁格勒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他略显烦躁地摆摆头,“没有宿醉。你急着找我?有话进楼里说,没必要在外面等着。”
      列宁格勒耸肩。接着马上板起脸:“事实上,是因为有一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有你一个不嫌多,还有第二个?”
      “这位比我面子大多了。他乘着武装直升机而来,在城市外围你的部队本想用高射炮把他轰下来,可他又是无线电喊话又是放传单,一再声明自己高贵的身份和纯洁的意图,他们只好允许他降落到指定地点,现在呢,正在会客大厅。没人能拿他怎么办了……除了你。”
      莫斯科听到武装直升机的时候就变了脸色,一听完解释就绕过列宁格勒,往会客厅赶。列宁格勒跟在他身后。他推开厅门,捕捉到把西装外套玩儿似的挂在肩头的男子背影的一刹那,手肘往后一抬,重重关上了门。
      男子食指绕着领带,回过头来,绽开大大的笑脸:“Hi baby~见到我心情激动吗?”
      “纽约……”莫斯科从齿缝间迸出问候,“多年不见了。”
      “多年吗?我觉得还好。34年在日内瓦家里,你大概没看见我吧?我见到你在国联大会上演说了【注4】,当时挺容光焕发的呢……米哈伊尔。”
      列宁格勒抽了口气。该说这颗荷兰大苹果【注5】胆大包天,还是不识分寸?一个城市的人类名字是极私密的东西,只用在很亲密的家人或朋友之间。假如在公共场合为掩人耳目,假如这城市名字本来就以人名冠之,也就罢了;可纽约,他想试探什么……
      莫斯科显然受了冒犯。他冲上前去,左手揪住纽约衣领死死顶在墙上,右手拔出左轮手枪抵住他太阳穴:“美国佬,我没空跟你废话!说出你想干什么,不然为你的无礼我就可以一枪崩了你。”
      纽约悠然瞟一眼手枪轮盘:“以它的轻巧劲儿,我猜,里面没装子弹。”
      “不,有一颗。第一次放空弹没关系,我会连续扣动扳机,总有一颗命中注定属于你。我们家的游戏可带感了是不是?……弄不死你,但够你爽上十天半月了。”
      “不要这么无情嘛!”纽约举手投降,“看在上帝的份上。哦我忘了,你们不信上帝,反正都没差啦。我听说苏联人民处于水深火热,想带给你们个好消息,抚慰一下你们被德国盟友背叛以后千疮百孔的小心肝:我们和英国计划在大西洋上签署一份宣言,双方首脑都会参加。英国派出谁还不知道,我们内定了让波士顿过去。”【注6】
      “你们两国的爱情宣言关我屁事。”
      “这可不只是两国之间的!可以确信,一旦宣言公布,与法西斯主义为敌的人们会纷纷响应,加入条约。”感到顶在脑袋的枪口放下去,纽约恢复了神采,说着便手舞足蹈起来,“联合起来吧,正义的同路人!团结起来吧,自由世界的人民!真理站在我们一边,真理必胜!虽然你们信奉的和法西斯主义一样都是异端邪说,但还是很欢迎你们加入正义伙伴哦。”
      “有关结盟,我们和你方大使已经在照会,也签过一份互助协议了。你乱插一脚,跑到这里扰乱秩序的行为,不会有任何法律效力……”蓝灰瞳的斯拉夫人冷道。
      “不止这点儿啊!我们打算进一步扩大援助,让《租界法案》对苏联也发生同等效力。具体条款的协商需要一些时间,我过来,是想咱们先谈谈看,草拟一份稿子,这样到正式外交接洽时会少很多波折。我一跟阿华说了想法,他就全权委托给我了……你看,我什么也没带来,除了一颗赤诚心!”
      莫斯科把枪别回腰间。“这还可以考虑。但是我今天本来就起晚了,还要为召开城主们的联席会议做准备,要坐下来和你谈恐怕……”
      纽约抢白:“我知道,推迟一个月都没关系!”
      “感谢你的热情。”莫斯科不可理解地盯着他,“不会推迟一个月的,至多一星期。一个月,德国人准已经兵临城下了。你如此迫不及待,要现场体验战争有多惨痛?”
      “我又不怕。给英国的《租界法案》早让我们半只脚踏进战争泥潭了,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个个都抢着志愿参军,老妈们根本拉不住。我又有什么好怕的?费里【注7】也说,我不该自投罗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可他又说,当做一次演练也好。阿华的那一朵不列颠玫瑰已经受了很久的摧残,总有一天,我们得亲自去保护他……”
      “不列颠玫瑰?”莫斯科随即反应过来,那该死的盎格鲁-撒克逊强盗头子居然被比喻为花朵般美好,他不禁哂笑,“刺多、瓣少,除了你们家华盛顿没人敢碰的玫瑰。”
      “可多少花已在硝烟中枯萎,包括1812年差点征服你的那朵。”纽约意味深长地说,“1812年是个伟大的年份啊。库图佐夫击退拿破仑,据说你为此在身上留下了非常可怖的疤痕?脸上倒很完美呢,真是万幸。”
      “又不是你的万幸。1812年也是你们独立后又一次对英宣战的时间,还一度丢掉了华盛顿。”
      “可我们很快就把阿华抢回来了。回来时,他一边笑着,一边说:‘我见过伦敦了,约克!你从没告诉我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你说,阿华的审美观奇不奇怪?”
      他的话提醒了莫斯科。华盛顿在独立战争后才诞生【注8】,一诞生就是成年人的心性和体格,被定向培养成一个标准的西方政客,一个资阶民主的拥护者,最重要的,一个貌似中庸实则不折不扣的美国人。指望他们?先顾着迫近的危险吧。莫斯科没什么心情八卦,说:“你们全家审美观都是奇葩。”
      “过奖。”纽约吹了声口哨,“不论如何,伦敦这朵好歹还开着。也请你继续开着吧!我呢,今天就不多罗嗦了,你何时有空,来大使馆详谈。”
      纽约潇洒地挥挥手,往口袋里一插,走出大厅。经过列宁格勒身边时,他挤眼:“你也是,彼得堡。”
      列宁格勒皇家风范地颔首:“谢谢。”
      纽约一笑,哼唱着The Star and Stripes Forever进行曲【注9】主旋律,踩着节拍离去了。

      “好了,不速之客挺自觉地退场了……”莫斯科转头,“彼得,昨天我心情不佳,态度有点粗暴……但我不会道歉。”
      “你也不必道歉。哥,你知道的,城市在灾难降临之前,有时候会有预知……”列宁格勒鞋底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刮蹭着,轻轻笑了笑,“于是我想起一句谚语。”
      莫斯科没答话。空荡荡的仅剩两人的会客大厅,日光稀薄,阴影摇曳。他纹丝不动,只是伫立着,聆听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
      注1:1938年4月纳粹德国吞并奥地利后,苏联多次以维护西北边界和列宁格勒的安全为由,要求同芬兰交换领土和租借军事基地。1939年11月谈判破裂,苏联单方面废除《苏芬互不侵犯条约》,全线进攻芬兰。苏联惨胜,获得芬兰10%的领土。
      注2:内务人民委员会,斯大林时代苏联主要的政治警察机构,其下辖的国家安全主理事会是克格勃的前身。
      注3:1812年拿破仑一世率60万法军侵入俄国,俄军坚壁清野,主动撤出莫斯科并放下大火,整个城市化作废墟。很快冬季来临,俄军转入反攻,最终法军只有3万人成功撤出俄国。
      注4:国际联盟于一战后成立,总部设于瑞士日内瓦。1934年苏联加入国联,到1939年因入侵芬兰被国联开除。(美国始终未入国联)
      注5:纽约由荷兰商人建立,原名“新阿姆斯特丹”。1664年英国打败荷兰取得此地,重命名为新约克郡,又译“纽约”。20世纪初纽约对移民来说充满机会,得昵称“大苹果”,取“好看、好吃,人人都想咬一口”之意。
      注6:即《大西洋宪章》,又称《罗斯福丘吉尔联合宣言》,于1941年8月在加拿大属地、大西洋北部纽芬兰阿金夏海湾的奥古斯塔号军舰上签署,促进了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的形成。
      注7:费里,Philly,费城(费拉德尔菲亚)的简称。是美国最古老、最具历史意义的城市。在此通过了独立宣言、制定了第一部联邦宪法,1790-1800年为美国首都。
      注8:华盛顿是在独立战争结束后,为平衡美国南北势力、纯因政治需要而折中建立的首都,所以设定他直到1812年-1815年英美战争才第一次见到伦敦。其间英军一度攻占华盛顿并纵火焚烧(大家都爱玩火--),但在其他战场多处受挫,最后与美国讲和。美国在这场战争里逼平英国,获得了很大的国际声望。
      注9:美国国家进行曲。与美国国歌常用同一个中文译名“星条旗永不落”,事实上两者差别很大。顺带一提,国歌“星条旗”就是在1814年英美战争期间创作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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