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虹录》章含

4、第四章 璞山

　　裴青从噩梦里惊醒，猛然坐了起来，却一脚踩空，险些栽下去，好在郁听弦从他身后拉了他一把，他这才堪堪稳住身形，定睛一看，两人竟然还在那棵树上，他又回头去看郁听弦，郁听弦背靠树干，骑坐树杈上，见他醒了一脸的高兴。
　　然而裴青高兴不起来，他已经想明白了刚才两人是个什么姿势——自己必然是背对郁听弦，在他怀里靠着的。裴青毛病贼多，现下一想到与别人如此亲密接近，哪怕这人是郁听弦，他还是忍不住地浑身难受，赶紧往树杈另一头挪了挪。
　　郁听弦的表情稍微僵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恢复正常，他理了理有些散乱的衣襟，把烟杆和装着明定散的布包递过去，解释道：“你晕过去了，我不知缘由，不敢随意动你，只能在原地休息，等你醒来。”
　　“哦，我醒了，咱们继续走吧。”裴青接过东西，重新挂回腰间，扫了一眼郁听弦脖颈上已经结疤了的伤口，站起身来。
　　“等等，我有话要问你。”
　　裴青暗暗翻了个白眼，说：“别问，我不想说。”
　　按以往来说，裴青说他不想说，郁听弦就不会再问。然而这次，郁听弦没有轻易放过他，剑眉下压着的一双眼定定地盯着裴青，虽没有开口，却不是肯善罢甘休的样子。
　　裴青一阵头大，烦躁起来。他这个师弟，以前俩人在一处学艺的时候，就是个倔驴脾气，这些年来在江湖里浮浮沉沉，倒是磨出了一身装模作样的君子皮囊，但是裴青一看他这个眼神，就知道这人骨子里还是那头倔驴没错，他干脆猛地提起全力，身影一闪人就没了，郁听弦深吸口气，跟了上去。
　　这回，裴青刻意将两人距离控制在百尺左右，郁听弦快，他也快，郁听弦放慢，他也放慢，虽然能让郁听弦看见他人，但是摆明了就是不想跟他说话。郁听弦途中试图追上前面那人，无奈裴青是个天赋异禀的“六钱骨”，郁听弦数次提速，都被他轻飘飘地化解了去，两人之间的距离仍旧是那么远，郁听弦只好盯着前面那袭黑衣，盯得眼睛发酸。他总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担心自己一眨眼的工夫，裴青就不见了，就跟八年前一模一样。
　　郁听弦这厢纠结着，裴青那头也有点头大。按理来说，这世上除了那零星几个还活着的亲人，就数他师父和郁听弦与他最亲近，但是裴青这人，按照他师父的话来说，就是毛病忒多，忒矫情。裴青是不乐意让别人知晓自己有头疼病的，这毛病现在只有荀蔚，以及那位给他配药的吴大夫知道。他总觉得，如果把这事告诉郁听弦，就像示弱一样，就好像他变成了一个需要人特殊照顾的病人似的，他不想这样，所以他不想说。
　　两人这一路上再没说过一句话，除了中途停下来休息之外，郁听弦始终被迫与裴青保持百尺距离，只好把目光沉甸甸地缀在裴青后背上。裴青在前面头也不回，踏叶凌风，看似潇洒，实际上脊背一直有点发毛，险些被这怨念的眼神盯出毛病来。
　　等二人终于赶赴璞山脚下时，都各自松了口气，暂时摆脱了那种又沉闷又尴尬的气氛。裴青带着郁听弦走了一条偏僻的小路，轻而易举地避开渊虹阁的所有岗哨，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了璞山深处，渊虹阁真正的核心所在之处。
　　这是郁听弦头一次来渊虹阁，这里的景色有些出乎他的预料。他以为这种以情报与暗杀为主业的门派，住的地方也应当是阴暗的，或者是到处都是锁链，建立在悬崖峭壁上，会给人以凌厉的压迫感的。但现在呈现在他眼前的，根本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山村，炊烟袅袅，鸡犬相闻，村前有水，村后有田，有如世外桃源。
　　回到渊虹阁，裴青紧绷的神色也不自禁地有所缓和，这片山里的一草一木，都承载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童年记忆，无论走出去多远，在他心里，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郁听弦主动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冷战，他问裴青：“渊虹阁就是这里？”
　　裴青嗯了一声，顿了顿，又补充说：“这是阁里人的家眷住的地方，严格来说，渊虹阁在里面。”
　　语毕，裴青带着一头雾水的郁听弦继续前行，他们绕过宁静祥和的小山村，到了一片悬崖之下的乱石滩上。裴青脚尖点在石壁凸起的石头上，像一只鹞子似的，轻巧又敏捷，郁听弦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在一块平淡无奇的石头前停下，伸手在石头底端的石缝里摸索了片刻，在一声机括的轻响后，那石头轻轻一震，竟缓缓向旁侧移开了去，露出里面黑洞洞的通道来。
　　裴青冲着郁听弦一扬下巴，示意他先进，而后又仔仔细细地将石门关好。这个通道很窄，也不高，两人得低着头，一前一后，才能通行。裴青方才让郁听弦先进，是为了关门，可此时裴青要带路的话，只能从郁听弦与石壁之间挤过去，才能走到前面去。
　　郁听弦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努力地把自己贴到墙上，给裴青腾出点地方来，可是郁听弦不管怎么说，都是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哪怕他再吸气收腹，也不可能变成一张壁画去。通道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裴青探手试了试郁听弦和石壁之间的距离，放弃了带路的念头，他推了推郁听弦，示意他先走。郁听弦没有动，裴青又催促似地加大手劲推了他一把，这人才慢吞吞地往前走去，裴青莫名其妙地感觉他有些失望似的，下一秒又被自己这个念头雷得翻了个白眼。
　　通道很长，裴青一路都用手摸着石壁，直到他指尖划过一个石刻标记，才突然拉住了郁听弦。郁听弦正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事情，被拉住才回了神，他抬手往前探了探，摸到了一面石门，若不是被裴青拉住，怕是名士录排名第八的“泉明尊”就要上演一出“铁头撞大墙”的好戏了。
　　“这通道是我小时候，为了自己溜出去玩，让人偷偷开凿的，那时候在里面走还挺宽敞，没想到现在进来都得缩手缩脚的了。”裴青有些感慨，“前面这道门打开之后，有一个竖直的天井，从天井上去，就是我的房间了。”
　　郁听弦听了最后一句话，突然心里一跳，心底某处偷偷升起了一点点轻飘飘的期待来，羽毛似地在他心头拂了一下。就在这时，郁听弦突然感觉裴青靠近了他，下一瞬，郁听弦的后背便抵住了裴青的前胸。郁听弦登时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但是很快，他就感到裴青并不是要拥抱他，而是探手越过他，在石门上叩动了几个细小的机关，于是他的情绪又很快地低落下去了。
　　但是，虽然裴青不是要拥抱他，这个动作也足够让郁听弦自娱自乐了。虽说是冬天，裴青又畏寒，穿了很厚的衣裳，但是郁听弦内力深厚，穿得不多，所以他的后背现在非常温暖。裴青的手臂就在他身侧，动作间偶尔会蹭到他的腰，而裴青的下巴就在他肩膀上方一点点的位置，他不仅能够听到裴青的呼吸，甚至能感受到那微弱而温热的气流拂过耳畔……
　　裴青的手很快，石门两下就被打开了，裴青轻轻一推石门，便收回手去，郁听弦感受到的所有的触感都消失了，他不由得有些失望。两人一并向前走去，进入了天井。
　　这天井修得倒是很宽敞，他们二人一起站在里面，也能够活动活动手脚。天井上方有微弱的光，组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一看就知道是个暗门。裴青这回率先上去，他没有用轻功，而是攀着石壁上开凿出来的小坑，一步一步地攀了上去。郁听弦跟在他身后，突然就有种感觉，像是两个人一下子都回到了孩提时代，正在偷偷摸摸地潜入什么地方，紧张之余，还带着些兴奋。
　　很快的，两人便已经到了天井顶端，裴青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而后又伸手在头顶捣腾了几下，推开了那道木板做的暗门。
　　裴青有三四年没有回过渊虹阁了，但房间里仍旧干净整洁，明显是有人经常过来打扫的。郁听弦环视了一周，发现裴青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两把圆凳，一个小柜之外，就没有多余的摆设了，显得干净利落。窗台上放着一溜巴掌大的木雕，有动物，有人物，但是最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榫卯结构。
　　裴青看他盯着那些木雕，便随口解释道：“以前在阁里闲得发霉，就做些小玩意儿打发打发时间，你如果看哪个好看，喜欢，就拿走便是。”
　　郁听弦嘴唇微动，把一句“我看你好看”吞回了肚子里。
　　裴青显然没注意到郁听弦的小心思，他走到门边，轻轻把门开了条缝，从缝隙里往外看。郁听弦刚一挪步子，脚下的木板便发出细微的嘎吱声，把裴青给吓了一跳，郁听弦赶紧提气轻身，心里有些郁闷：裴青方才走过去，可是半点声响都没有出的。
　　就在郁听弦的大脑持续混乱的时候，外面突然远远地传来一阵嘈杂，而后便是一声怒斥：“放肆！藏锋厅里岂容尔等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