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虹录》章含

3、第三章 起风

　　裴青走得快，自然不知道郁听弦对那络腮胡的椅子做了些什么，所以对郁听弦的好心情也理解不能，毫不客气地赏了他一双白眼。郁听弦也没跟他说，否则跟邀功似的。郁听弦也明白，换做平时，裴青不至于因为这事跟那几个江湖客生气，但现下裴青扔了扶鸢当铺跑出来，必定是有什么事的，只是裴青不说，他就也不问，只不紧不慢跟在他旁边。待走至小路上，裴青便不再行走，脚下一蹬，整个人便如离弦之箭般奔驰而去，郁听弦随之跟上。
　　两人轻功师承一脉，是以连落脚换气的时机都相当同步，在树林之间辗转腾挪，衣摆翻飞间像是两只猎隼般敏捷而矫健。如此过去一个时辰，二人已然远离了雁京地界，踏入了廊州边境。
　　“歇歇。”裴青率先停下了脚步，在溪边一块平坦青石上坐了下来。郁听弦则用水囊去舀了带着冰碴的清水，在手里捂了半晌，才回来递给裴青，裴青也不客气，扬起脖颈，将水喝了大半，才一抹嘴，打了个哆嗦，又把水囊递了回去。
　　郁听弦略有些气喘，没有立刻喝水，他撑着青石在裴青身边坐下，看着面不改色的裴青笑道：“轻功一途上，你这‘六钱骨’就是比我们这些‘九钱骨’的厉害，师父怕是也追不上你罢？”
　　裴青相当自傲地扬了扬嘴角，后仰躺在青石上，手臂垫在脑后，高高地翘起二郎腿，用脚尖挡住从树叶缝隙中漏下来的一缕照在眼睛上的阳光。
　　“我若是想跑，这世上没人能抓得住我。”
　　裴青的自信不是没有缘由的。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九钱骨”，指骨头重有“九钱”，而裴青却是个天生的“六钱骨”，身子本就比旁人要轻许多，又师出名门，于轻功一途上的进境可谓是事半功倍一日千里。再加上裴青肯下死功夫，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是以在出师时，轻功便已经比师父更加炉火纯青，当真是到了踏雪无痕的地步，说他是“当世轻功第一人”，也毫不为过。
　　郁听弦看着他那翘尾巴的模样，笑着又打击他一句：“什么时候把力气也练一练，我这第八的位置就让给你来坐。”
　　裴青颇为不悦地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嘀嘀咕咕：“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力气小些又怎么了。”
　　郁听弦没接他话，而是另起了一个话头：“按照这个速度，咱们再有三日，便能到璞山了。”
　　璞山是渊虹阁内阁所在之处。
　　裴青嗯了一声，停顿一会儿，才说：“你不问问我带你回璞山做什么？”
　　郁听弦说：“我为什么要问？你总不会害我。迟早会告诉我的。”
　　裴青腰上一用劲，坐了起来，眯起眼睛，望着璞山的方向，说：“就烦你这点，缺心眼儿似的。”
　　郁听弦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裴青叹了口气，说：“其实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把你扯进我们渊虹阁的家事来。你知道我这个人总是爱算计，但是我不想算计你。”
　　郁听弦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你就算算计我，我也不会怨你。我是真心把你的事情当做我自己的事情来看待的。”
　　裴青扭头看他，脸上神色淡淡的，于是更显得一双黑眼里的情绪晦暗不明。郁听弦坦然与他对视，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子认真的意味。如此对视许久，裴青先败下阵来，摆了摆手，说：“行了，我决定要拖你下水了，你现在反悔也没有——”
　　“我不会反悔的。”郁听弦打断了他。
　　“不许插嘴。”裴青屈指在他额头上敲了一记。
　　“哦。”郁听弦心里委屈，表情也委屈，可惜裴青打完人就看别处去了，根本没看他，郁听弦可谓是媚眼儿全抛给了瞎子看。
　　“这次我回去，是因为渊虹阁起了内讧，大抵是艮门作的妖。昨天下午有个巽门的刺客，用渊虹箭来杀我，我琢磨着是我五叔给我发来的讯号，派了个冤大头来。”裴青说。
　　郁听弦这回等他这段话说完了，才开口询问：“你们内部都是怎么分的？我不太清楚。”
　　裴青回答：“渊虹阁刺杀用的武器，都是艮门造的，有统一标识，也算是立威震慑的一种方式。而渊虹箭因为材料难寻，工艺复杂，每门的储备也不多。我五叔是巽门门主，管暗杀的。巽门内阁所有杀手出任务都必须提前报备，我五叔派刺客必定不是为了杀我，那么刺客用的武器就是要杀人的了。”
　　说到这里，裴青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听到了些风声，隐约能猜想到一点，只是没想到这股妖风来得这么快。”
　　“所以你带我回去，一方面是要我当打手，另一方面是想借师父的名号吧。”郁听弦说。
　　裴青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着郁听弦，语气难得正经起来：“你如果不愿……”
　　郁听弦再一次打断了他：“我说过我不会反悔的。”
　　裴青干脆利落地又给了他一记脑瓜崩。

　　二人一路北上，眼瞅着就要进了廊州地界，裴青却突然止住疾行的步子，转而在一根粗壮树枝上停下，背靠树干坐下，皱着眉按住了太阳穴。郁听弦见状一惊，连忙折身回来，蹲在裴青面前，急道：“怎么了？”
　　裴青闭着眼，眉间紧皱，伸手想拿腰间的烟杆和布包，郁听弦抢在他之前去拿。裴青人长得瘦，骨头也轻，一把好腰即使裹在衣袍中，也显得精瘦紧窄，郁听弦目光一顿，动作也缓了一缓，耳边却突然听见裴青紧咬牙关发出的咯嘣一声，瞬间就惊醒了过来，连忙将杂念摒弃，迅速摘下那两样东西，烫手似地缩了回去。
　　寒冬腊月的，裴青额头竟是硬生生疼出了一层冷汗，郁听弦赶忙打开布包，一看里头的药丝，立刻明白了该怎么做。然而等他将药丝填进烟斗时，才突然发觉一件事情——他没带火石。
　　名士录第八的高手郁听弦，此时一手拿着药一手拿着烟杆，在深山老林里的一棵树上急得团团转，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开始试图钻木取火，好不容易把药丝点着了，裴青那头都快疼晕过去了，面白如纸，嘴唇上都没了血色。
　　郁听弦上前去，伸手想扶裴青后背，却猛然觉得喉咙一凉，他对裴青毫无防备，下意识偏头躲过，脖颈上却仍旧被划了一道，虽说不深，血还是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滴在了裴青持刀的苍白手背上。
　　郁听弦看出裴青现在状态不对，裴青手里又拿着他的短刀“拣枝”，郁听弦生怕他自己伤着自己，不敢再贸然上前。而裴青也没有再多做什么，他此时也无法再做什么，手哆嗦着连刀都拿不动了，拣枝脱手而出，向地面坠去。郁听弦脚勾树枝，后仰下去，探手凌空接了短刀，借力悠了一圈儿，重新稳在树上。
　　一路上郁听弦都没见裴青拿着刀，想必是贴身放的，入手还是温热的。郁听弦见裴青不再动弹，便试探着凑了过去，伸手轻轻碰了碰裴青垂在肩头的一缕头发，裴青还是一动没动。
　　郁听弦顿了顿，慢慢地搭上他的肩膀，裴青还是没有动。郁听弦得寸进尺，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扶着裴青躺他腿上，然后指尖运了些精纯内力，按在他太阳穴上轻轻揉着。
　　这次头疼来得凶，但劲儿倒是不大，不过小半时辰，裴青便渡过了最难熬的时候，六感虽已渐渐回笼，浑身肌肉却因方才的剧痛而仍旧处于无力状态。他能感觉到自己枕在什么东西上，不软，但是很有质感，用自己仍旧乱糟糟的脑子努力思考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处境，无果，试图睁眼，却也睁不开，这种失控感让他极度不适，费尽力气，只是皱了皱眉。
　　郁听弦一直低头看着他，见他眉间皱起，便伸手用指腹去抚，眉心处被人碰触，裴青一惊，终于提起些力气，费劲地把眼睛睁开条缝，郁听弦刚好跟他看了个对眼，手上动作一下子就僵住了。
　　裴青眯着眼看了他半晌，脑子终于清醒了一些，认出面前人的同时，也大抵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姿势了。他相当不满地瞪郁听弦，把一腔不悦都用眼神发泄出去，然而在郁听弦看来，眼前的裴青却根本没有半分威慑力。
　　裴青本身就长了一双又长又挑的狐狸眼，睫毛乌黑纤长，此时眯着眼，上下睫毛离得近近的，眼角还因为刚刚忍受了巨大的疼痛而发红着，直把郁听弦看了个小鹿乱撞。
　　“妈的，这人魔怔了怎么的？”裴青在心里暗骂。他精神恢复了些，药瘾便条件反射性地窜了上来，起初还能忍耐，然而没过多久便如同万蚁噬心，从骨头缝里渗出强烈的对明定散的渴求，药瘾驱使下，裴青又被榨出了些力气来，他颤巍巍抬起手，想去抓郁听弦放在手边的烟杆。
　　然而，郁听弦不知道。他们八年没见了，八年前的裴青也没有这毛病，所以他既不知道裴青为什么会头疼，也不知道裴青对明定散上瘾，他只以为裴青还在难受，又看见裴青往他手边伸手，怔了一下，不知脑子怎么一抽就会错了意，鬼使神差地抓住了那只修长而纤瘦的手，嘴里哄小孩儿似地哄裴青：“没事，我在，我陪着你呢。”
　　裴青把这话听在耳朵里，险些呛出一口老血，在心里把郁听弦翻来覆去地骂了个狗血淋头，眼瞅着药瘾越来越令人抓狂，郁听弦又朽木疙瘩一样丝毫不见开窍，裴青气得快要七窍生烟，忍无可忍之下，干脆直接逆向运了真气，强行把自己给冲晕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