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虹录》章含

2、第二章 渊虹

　　今日正是大年三十，雁京迎来了乾元六十八年的最后一场雪，纷纷扬扬地从拂晓时分下到下午才停，太阳虽然从云层后浮了出来，但阳光却冷冷的，没什么温度。
　　裴青一个人走在回廊上，双眼仍旧闭着，但是却一点儿都没碍着他走路，走得不快，但是该拐弯的时候便拐，遇见某一块不平整的石砖还会绕着走，稳当极了。
　　被盖了雪的松树遮掩着的墙头上，伏着一个白衣人，如果不看他那一双带着杀意的乌黑眼睛，简直要跟大雪化作一体了。自从裴青的身影从拐角处出现起，白衣人的视线就牢牢锁定了他，缓缓拉了个满弓，在裴青到达某个位置的瞬间，短而粗的羽箭离弦而去，上面流转着涌动的内力，其势可穿金裂石。
　　白衣人一箭射出，连结果如何都没看一眼，转头运起轻功便欲离去，却忽然感觉肩上一沉，大惊，侧头看去，入眼只见一只做工精致的鹿皮短靴。
　　裴青单脚踩在白衣人肩上，衣摆随风飘荡，负手低头，长发从肩头垂下，眼里带着笑与白衣人对视，语气和蔼跟唠家常似的，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友好：“对目标的了解不够啊，小废物。”
　　白衣人怒而抽刀，刀尖迅疾地向裴青脚踝刺去，裴青嘴角带着几分讥诮，轻飘飘地换了只脚，干脆踩上了白衣人的头顶。下一瞬，一把古朴长刀从白衣人胸口穿胸而出，其上裹挟着的暴戾内力炸开，将白衣人心脉震得乱作一团，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死了。
　　裴青没来得及阻止，只好脚下轻轻一蹬，把白衣人的尸体推下院墙，砸在院内堆得很厚的柔软雪堆里，他自己则稳稳地立在了墙头上。
　　“渊虹阁的人。”裴青淡淡地说。
　　“啥？”荀蔚惊了，两下在雪地上擦干净了刀上的血迹，眉头拧在一处。
　　裴青从墙头上跃下来，拢了拢衣襟，一步一步回到走廊上，身后雪地平整如初。荀蔚把那支钉进门板三寸有余的粗短箭矢拔了下来，交到裴青手里，裴青眯起一双狐狸眼，指腹缓缓滑过空心精钢箭杆，而后在箭羽与箭杆交界的地方摸到了一个镌刻上去的标识。
　　裴青随手把那支箭一抛，大步向前走去，轻飘飘地开口，道：“是渊虹箭没有错。”
　　荀蔚赶紧一把将那箭捞了回来，同时骂了一句败家子，又开口问道：“怎么会是咱们的人？”
　　裴青用小指掏了掏耳朵，权当没听见，显然一副不愿意跟他说的模样。这下荀蔚纵使有满脑袋的雾水，对着这个装聋作哑的家伙，也只能自己憋着，慢慢琢磨了。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言，等到了前堂铺子里，裴青放了只信隼出去，而后便指使荀蔚去擦拭木架上摆着的大大小小的古董文物，自己则又躺躺椅上去了，手指在腰间摸索了一下，从腰带贴身处取出块外方内圆的漆黑木牌，对着透着光的窗纸看了看。
　　木牌不知是什么木雕的，触手温润，竟是玉石质感，硬度比起玉石也不逞多让。木牌正面用端庄雅正的正楷雕了“渊虹”二字，反面则用飘逸灵动的行楷雕了一句诗。
　　藏锋敛意尘华尽，渊虹贯日会有时。
　　渊虹阁作为大乾国最大的情报组织，线人遍布各个阶级，裴青便是其中之一，只不过其他人大多都对自己渊虹阁成员的身份掩掩藏藏的，裴青却在在雁京落脚的第一天，就大大咧咧地送了拜帖，落款处均落的是化名，“渊虹阁 陈铭”。
　　裴青明面儿上经营的是一家名为扶鸢的当铺，同时也搞古玩文物生意，背地里，卖的都是情报。上至皇室秘闻，下至县令出轨，裴青都卖，只不过并非谁买都卖就是了。店大挑客，大抵就是这个意思了。
　　起初，雁京的达官权贵都把裴青当笑话看：渊虹阁势力庞大不假，但仇家更不少。裴青这么大张旗鼓地扯出渊虹阁的大旗，的确可以帮他打开财路，却更可以推他上黄泉路。可惜，七个月过去了，偷偷摸进扶鸢当铺的人也不少，然而当铺仍旧生意红火，那个陈掌柜仍旧三天两头出来逛集市。
　　夕阳斜斜地穿过窗纸，在裴青的身上铺了一层暖黄色的光，裴青半张脸被光芒晕成暖色，另外一半藏在黑暗里。他正在琢磨今天的刺杀一事。
　　裴青知道自己聪明，但他也从未将别人当成傻子。他既然把自己渊虹阁的身份摆在了明面上，那就没有人会蠢到当真用渊虹箭来刺杀他的地步，这种挑拨离间的手段未免太低级。
　　但是，若不是以刺杀为目的，为何又要将渊虹箭的威势发挥得那么足？刺客甚至以自身内力加持，这一箭如果当真射中，裴青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除非……除非刺客压根不知雇主目的，只是在单纯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的刺杀任务。
　　裴青睁开眼睛，神色有些凝重。
　　“得回去了。”
　　荀蔚循声回过头来，正想问些什么，门外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三声，每声之间的间隔均匀得很。
　　裴青站起来，叫住了往门口去的荀蔚，理了理衣襟袖口，亲自去开了门。荀蔚头一次见裴青对哪个人这么上心，虽然缓缓退到了一旁，但仍是忍不住盯着门口想多看几眼。
　　寒风裹挟着来人身上淡淡的松柏气息涌进，又很快地被门板隔断。裴青相当自然地伸手替他拂去肩头一片枯叶，笑道：“挺准时的。”
　　来人也很熟络地在他肩侧拍了一把，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揶揄道：“我就算失了花坊小娘子的约，也不会失你的约啊。八年未见，师兄你可还好？”
　　“我好得很。”裴青引着那人落座，指使荀蔚去泡茶，荀蔚从未听裴青说过他的师承，现下突然见到一个叫他师兄的人，难免有些好奇，脚步就磨蹭了一些，裴青皱眉瞪了过来，荀蔚赶紧一溜烟儿跑了。
　　裴青冲着荀蔚的背影翻了个白眼，转过头来的时候又是一脸带着几分戏谑和挤兑的笑容：“恭喜啊，‘泉明尊’。”
　　来人正是前些时候一举成名的“泉明尊”郁听弦。郁听弦摘下斗篷兜帽，叠放膝头。此人眉目疏朗，五官立体，一双眼是跟深冬里的松柏一般的深碧，并非纯正中原人，眉间有一道一寸淡疤，一头短发虽乱，却透着几分桀骜洒脱。
　　郁听弦面对窗户坐着，他眼睛本就极亮，此时盛着点点夕阳余晖，于是显得更加清透了。他听了裴青的话，不由苦笑一声，下意识抚上了腰间泉明长剑剑鞘上的一道旧痕，道：“旁人叫我这个名号，我会挺开心的，但是怎么从师兄你嘴里叫出来，我就觉得这么不自在呢。”
　　不等裴青说话，郁听弦便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笑道：“行啦，八年没见，就别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师兄，你找我什么事？”
　　裴青相当随意地回了一句：“找你来打我嘛。”
　　郁听弦眉梢高高扬起。

　　翌日，雁京达官贵人及江湖豪客的圈子里炸开了一条消息：扶鸢当铺的掌柜因为卖了一条关于“泉明尊”郁听弦的天字乙级消息，被怒火冲天的泉明尊找上门去胖揍了一顿，陈掌柜虽说小命无忧，但是伤势过重，没什么好法子，只能卧床静养，连铺子都给关了。那奉命二度登门的黄侍郎，也被陈掌柜的侍卫给拦在外面，劝回去了。
　　雁京城郊的一处酒肆里，几个歇脚的镖师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这个话题。一络腮胡灌了口酒，大大咧咧地喷口水：“要我说啊，这掌柜纯属自己作的。谁家卖情报这么光明正大啊？不都是悄默声地暗地里买卖么。我看这掌柜的以前那是没踢着硬石头，仗着渊虹阁的威势当后台，他那侍卫又确实有两把刷子，这才能顺风顺水的，这下可好，惹了泉明尊了！人家可是风头正劲的名士录第八！这不活该么这。”
　　另一个面皮白一点的瘦子接话了：“就是说啊，泉明尊那臭脾气天底下谁不知道，再者说泉明尊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家这种层次的高手，怎么会把渊虹阁的一个小喽啰放在眼里哟。”
　　周遭一片附和声，另一个大汉又抹了抹嘴，说：“那可不是么，除非‘诡雾尊’亲临，否则渊虹阁怕是真拿泉明尊没法子。要我说啊，这也算是给这狂妄自大脑子进水的掌柜上一课，等他伤好了，恐怕再也不敢这样卖情报喽。”
　　“狂妄自大脑子进水”的裴青和“天不怕地不怕”的臭脾气泉明尊俩人就坐在他们后头那桌上，裴青满脸的黑云挡都挡不住，一双狐狸眼眯成细缝儿，目光凉飕飕地直往那边飞眼刀，再愤愤不平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郁听弦戴着一顶宽沿胡帽，正乐呵着撑头看他表情，见他一杯茶喝完，又提壶给他满了一杯。
　　任凭裴青眼刀再凉，那些镖师到底也感觉不到，他们说到兴头上，嘴边更没个把门的，这一会儿工夫，就已经开始瞎揣测裴青背景了。照旧是那个彪悍的络腮胡，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实际上说起话来仍旧跟破锣似的——络腮胡清了清嗓子，引来众人的注目，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听说啊，这陈铭可不是什么小喽啰，他大有来头的。”
　　裴青眉梢高高扬起，目光斜斜地瞟过去。
　　络腮胡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故作高深地喝了口酒，等被吊着胃口的其他人都纷纷开始催促，他才继续摇头晃脑地开口：“渊虹阁分内阁和外阁，你们都知道。然后，这陈铭啊……”
　　裴青略有诧异，喝了口茶，手指下意识在杯沿摩挲两下，郁听弦的目光定定地缀在他修长的指尖上，停驻了一会儿，又若无其事地挪开了。
　　“这陈铭啊，据说是渊虹阁外阁阁主的私生子！”
　　裴青险些一口茶喷郁听弦一脸。郁听弦愕然之后，也忍俊不禁，低头手撑额头，肩膀震着，笑个不停。
　　裴青实在不愿再听这群嘴巴跑车脑子长泡的江湖人瞎扯，起身便往酒肆外走去。郁听弦将茶钱搁在桌上，跟在裴青身后。
　　在路过那络腮胡身后的一瞬间，郁听弦拇指一顶泉明长剑，寒刃当即出鞘，却在下一秒又敛去了所有锋芒，速度之快以至于酒馆里没人觉察什么。郁听弦嘴角勾了个带着几分阴险得意的笑容，跟着裴青出去了。
　　络腮胡说得兴起，手脚都闲不住了，他想把脚踩到旁边的椅子上，结果刚刚一拧肥硕的屁股，他就身子一歪，一屁股墩到了地上，摔得龇牙咧嘴。络腮胡还没来得及开口骂人，便看见那椅子断处，平平整整，光滑如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