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桃花账》沈沅湘

4、这盛世啊

　　城门口传来低沉绵长的号角声，隽城北门轰然开启。不过是一息间，钟鼓筦弦之音犹如脱缰的野马肆意冲入城内，漫天的欢喜背后是来自遥远帝都风尘仆仆的庄严。

　　那些原本兴奋地扑向窗沿的看客仿佛被人捏住了脖颈，默然收回了翘首以盼的身子；方才交头接耳的聒噪似乎也失了意趣，竟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起来。他们坚信，就算是最微末的呼吸都会惊扰了那尊贵的公主大驾。

　　这，就是巍巍皇权。

　　即便是万水千山之外的偏远边境，臣民们也都知道那令人神驰又望而生畏的靡靡之音，奏响它的主人是怎样的英明神武。他们心甘情愿地匍匐在他脚下，高歌圣主的伟大圣明。也许有不甘者，那又如何呢？上位者总是宽容的。他的大度总能多给那些人一些机会，让他们再次选择心甘情愿地高歌，或者，自取灭亡。

　　楚沅斜斜地靠在窗边的墙上，沉静得不透一丝情绪的目光透过半开合的窗缝注视着街上的动静，方才那一瞬间被傅流年惊诧到的失态早就不见踪影。

　　已经隐约能够看到那夷安公主的排场，鸾驾的最前方不出所料就是曾经的北昭西蜀郡折冲都尉，佩定远将军印的大将军萧宴绥。他一如记忆中的清寂冷肃，身披玄色铠甲，头上没有戴盔。不知是不是为了迎合这场难得的举国盛世，居然用了暗红色的发带将青丝束成马尾，额前独留的几缕雪白是少年时就有的华发。

　　随着马匹的渐行渐近，他的容颜也逐渐清晰起来。楚沅瞧着这几年没见，他两鬓间竟也添了霜雪，下巴蓄起了须，面容愈发沧桑。唯独那双深邃得叫人发憷的眼睛一如往昔，宛若沉渊降临，无波无澜。

　　怎么在北昭做将军这样劳碌么？

　　“看上去是老了点，毕竟去北关待了四五年，那儿见天的风沙。”傅流年轻飘飘地踱过来，随手将那窗户推开了些，认真地看了一眼，“可模样还算不错，家世也相称，人品、武功、智谋都没得说。你们又都是武将出身，不怕没有共同语言。”

　　这娴熟的语气，简直像个正经的媒婆。

　　“我都这把年纪了，一时间是找不到婆家的。您怎么有闲心突然管起这档子事了？”突发奇想倒像是他的性子，可她的情况傅流年是知道的，这么些年了也不会忽然就有兴致到这上头。楚沅也没心思猜来猜去，不妨将话再讲得直白些，“这是您的意思，还是令兄的意思？”

　　陵夷傅氏是北昭有名的书香世家，除了傅流年这个异数，傅家子弟大多走仕途路线。傅流年的长兄傅流芳官拜右相、太子太傅，长姊是当今北昭帝已故的圣惠章纯贤皇后，太子殿下是他们家的大外甥，可谓是满门荣耀、显赫至极。

　　傅流芳的意思，十有八九就是北昭帝的意思。

　　“女孩子家其实不用那么聪明的，偶尔装一装傻会显得更可爱。”

　　傅流年颇有些懊恼地龇了龇牙，欲伸手像她小时候那般揪一揪她头上的小鬏鬏，视线跟着伸出去的手到了头顶才意识到小娘子梳了个男子的发式，简约的银冠一丝不苟地挽住了一圈发髻，多余的散发如瀑布般服帖地披在脑后。

　　于是在小娘子冷凝的目光中，他讪讪地收回了那只作“恶”不成的手。

　　怎么回事？真是越来越怕小兔崽子们的眼神了呢。

　　难道真的年纪大了？

　　傅流年很不甘心地高声叹了口气。这没有多大意义的抗议很快被淹没在内廷教坊愈加振聋发聩的喜乐声中——和亲公主的婚队已是近在眼前。

　　堂堂一方主将携十六骑骁果卫护送开道，之后才是正式的送嫁队伍：天文官引路，紧跟二十对执孔雀圆扇、方扇的侍女，二十对捧引障花盆的童子，之后才是热热闹闹的教坊喜乐队。目之所及却仍未见公主和驸马的花车，原来喜乐队之后还有手提香灯的女官二十对，肩抬公主陪嫁之物的内侍百余人，浩浩汤汤、延绵不绝。

　　这场举国盛世果然声势浩大、倾尽繁华。

　　旁观者肯定是要艳羡地称赞一句公主殿下和驸马真真是圣眷正隆、简在帝心。可他们不知道，这世上的帝王，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宽容大度和宠幸。

　　浓密的长睫掩下丝丝讽意，视线从无尽的长龙处收回，却不成想毫无防备地撞上一双幽深的眼眸。不是惊愕的试探，也不是警惕的怀疑，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细碎微光，犹如夏夜的点点星芒倒映在寒潭最深处，波澜不惊的水面折射出若有似无的温暖璀璨。

　　楚沅向来看不透这人的心思，便有意要逃避他不寻常的凝视，却又想起傅流年还在身边，未免被他看了笑话着了他的道便不好太过刻意。好在萧宴绥很快移开了视线，肃然的面上一如既往的无动于衷，仿佛方才短短的目光交触不过是他于茫茫人海间的无意一瞥。

　　“咳咳......”十分故意的咳嗽。

　　一个孝顺的徒儿，此刻就应该合了师尊的心意，就算是假装也要投过去些关心的目光，至少让他了解你并没有忘了他的存在。

　　楚沅就这么做了，却发现方才还大大方方地站在窗口的傅流年不知为何竟靠在了窗户的另一边墙上。虽然他的姿态很是惬意，虽然他根本不会承认，但不得不说，这个十足隐蔽的姿势真的很刻意。

　　您这是......在躲什么人？

　　楚沅没能成功问出这句关心人的话，因为她一抬眸便对上了傅流年笑意盎然的桃花眼。对，明目张胆地坏笑的笑，看热闹地好笑的笑。刚才的半分不自在还是没有躲过他的眼睛，她低叹一声，却忽然间福至心灵，清明的眼睛盯得傅流年一阵诧异，直到缓缓敛了笑意。

　　“他......已经知道了？你刚才是在躲他？”

　　同为北昭的权贵，萧宴绥当然是认得傅流年的。若真是北昭帝有意促成这桩婚事，势必会提前同他胞妹、萧宴绥的母亲临川长公主打招呼，甚至悄悄或暗示或明示萧宴绥本人。而她这边，从透露给傅流芳来看，自然是想走傅流年的路子先来探探路。因此，若是让萧宴绥看到她同傅流年在一起，倒是徒增尴尬。

　　如此看来，这老头原是为她着想。

　　楚沅心下一暖，不得不由衷地叹一句傅流年的细心。

　　傅流年难得见小徒弟这般别扭有趣的小儿女神态，一时半刻竟有些恍惚。自从他这徒儿去了军中便远没有小时候可爱了，浑身的沉静孤傲冷得让人发慌。谁能想到他堂堂子规堂掌门人，无牵无挂地纵横江湖半生，教出来的徒儿却是一个比一个地正气凛然、家国天下，真是半分他的恣意洒脱都没学到。

　　蓦然见此情形，他颇有些计日以俟的老泪纵横，不免便说得多了些：“唔，当然当然。你不知道，皇帝原本是有意替他太子求娶你，晓得我们师徒感情好，便让我兄长先来我这儿探探口风。为师听了自然不乐意，那太子已有正妃，你嫁过去顶多做个良娣。我们小粥这么出色的人才，怎么能给人做小呢。于是我夤夜面圣，机智地向皇帝推荐了萧宴绥。好歹人家也是亲舅甥，不算流了外人田。小粥啊，你不知道，为师为了你的终身，可谓是殚精竭虑、费尽心机，这辈子我都没一次说过那么多话。”

　　“哦，这么说果然是北昭帝的意思咯？”

　　傅流年一怔，他说得正激动呢！

　　难得对着徒儿表达下为人师的良苦用心，小徒弟知晓他的辛苦少不得要好言几句，没成想一下子就打回了原形。

　　小狐狸也会下套了。

　　“你你你，”他抬手指着眼前笑颜舒朗的女子，终究无力一叹，毫无气势地指控道，“欺负为师，不尊师重道。”

　　楚沅挑了挑眉不置可否，随后收了几分笑意：“师父觉得这桩婚事可行？”

　　北昭和南越的亲事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无形中打破了三国之间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和平局面。听闻消息一经传出，北昭西边的游牧民族西戎也开始蠢蠢欲动。可见，如今这天下局势是风云变幻，瞬息万变。

　　东漓帝向来是多疑之人，北昭帝这一动作在他眼中恐怕已幻化为无数种阴谋了。这从他匆匆招楚沐进京便可见一斑。若此时北昭帝再提出与东漓议亲，倒是个不错的制衡之法，只是已然挑起东漓帝的疑心又岂会容易达成呢？或许再另外许些好处，东漓帝没有更好的主意之前也会同意，可是那个和亲的人选，怎么也轮不到她楚沅。

　　傅流年摇了摇头，悠然地踱回内室，趁机报复地戳了下她的额头，叹道：“想来你都清楚，你和你兄长各自的婚事从来不是你说可行便可行、不可行便不可行的，便是你母亲也未必做得了主，更别说我这个师父了。”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

　　楚沅皱了皱眉，欲张口解释得直白些，却被傅流年随意挥动的一袖衣袂打断了下文。

　　他哂然一笑，继续说道：“萧宴绥何尝不是如此呢？说到底，这都是你们太过能干却又心善的缘故。入了掌权者的眼，既让人眼红心热，又让人不知把你们怎么办才好，便只能拖着，拖到不能再拖了兴许就有了好的用处。不知事的人看着你们是一个个手握重兵、大权在握，他们何曾知道这重兵、大权不过是坑苦你们的枷锁罢了，真真是寸步难行。”

　　楚沅愕然，他这师父难得对庙堂权欲之争说出这样一番满怀抨击的话来。他们师徒相识十四载，她深知他是怎样随性恣意的人，远离朝堂遁走江湖，万事不管，从来只为自己的快活而活。十四年来，他从未对她谈起过他对深处权欲旋涡的慎王府的看法，哪怕是她后来以女子的身份入了军营，再见面时也只是从他眼中看到了些许一闪而逝的无奈和疼惜。

　　这般直言不讳地表态，倒还是第一次。

　　楚沅心中的冲击不小，心底渐渐涌起一股暖流。世人或许有不解，同僚有太多嫉恨，掌权者的猜忌更是令人心寒又恐惧。除了家人和军中的生死手足，她何曾奢望他人能明白他们苦苦支撑的艰辛与不易。她与楚沐也好，他们的父亲也好，又哪里在意过什么手握重兵、大权在握呢，不过是无奈中的无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