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已死》胡一白

68、第 68 章

　　有时候不得不说梦境的奇妙，那些你不曾想过的场景，一一在梦中以一种近乎怪诞的方式呈现在你的眼前。

　　比如此时，在竹亭之外，慕容离愤竟然挽起了双袖，亲自犁田除草，真真是天大的新奇景象。

　　郝连白羽接过初若新泡的茉莉花茶，听着谷中的鸟叫虫鸣，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是呀，这可不就是隔世之地。她竟然有了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原先的那些阴郁，那些不甘，那些绝望，似乎通通如过往云烟，一扫而光。

　　怪不得那么多人愿意沉沦梦境，不愿醒来。

　　初若见她一言不发地望向慕容离愤，刮了下她的鼻子道：“你年纪尚小，可是老皱着个眉，就变得不十分可爱了。”

　　郝连白羽转而看着那与自己母亲一般无二的容颜，不禁又有些呆呆的。

　　“这回眉头倒是不皱了，可是为何你只要看着我，就一副像要哭出来的模样？原先你胡言乱语的，我本以为你是摔傻了，如今看来，还真是摔傻了。”初若挨着她坐下，将她轻轻搂进怀里，“不过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你很熟悉。”

　　“或许是这双眼睛，你说我这双眼睛长得像般若。”郝连白羽道，语调清晰，一点也没有作为初若口中傻子的自觉，“这个般若，又是何人？她现在又在何处？”

　　初若轻轻抚上她的眼睛道：“般若啊，她已经死了。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她便被逐出了云京，然后，传言她死在了大周。我不大记得她的样子了，但是这双眼睛我却还记得，清冽纯透，若湖之蓝。她若是有个女儿，也该也是你这个年纪了。”

　　初若瞬间瞪大了眼睛，捧起郝连白羽的脸道：“莫非，你就是般若的女儿。”

　　郝连白羽心里算了算，道：“不是的。”

　　她原先按着初若的描述也以为自己是那个般若的女儿，可是按着年纪来讲，她是那般若的孙女还差不多，倒是这个初若……

　　初若的脸上不禁有些失落，转而又刮了下郝连白羽的鼻子，笑道：“无妨，不论你是与不是，我都喜欢你便是了，以后由我养你就好了。”

　　她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像是对着郝连白羽说，又像是对着自己肚子了的孩子道：“反正一个是养，两个也是养，一样的。”

　　郝连白羽听着，简直哭笑不得。

　　“阿羽，我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初若虽然是问着她，但是却是看着自己的肚子。她缓缓抚着那肚子，小心且温柔。

　　郝连白羽想着，自己的母亲曾经是否也是这样轻抚着自己？会吗？她已经记不得了，母亲望向自己的时候，是怎样的？冷漠的？还是慈爱的？她唯一记得的是，有一天母亲突然不见了，此后再难寻觅。她进入不了母亲的梦境，也无法在自己的梦境中寻到她。

　　“阿羽？”初若见她又开始发呆，试探着叫了她一声。

　　郝连白羽这才从自己的游思中回神，道：“无妨，你且说。”

　　“为何你最初的时候称离愤为‘师傅’？”初若道，“据我所知，离愤除了我，并未收任何弟子。”

　　郝连白羽神色骤变，道：“你说什么？”

　　初若道：“阿羽，你莫激动，我确实未曾见过离愤收徒。”

　　郝连白羽道：“你说，你是，你是慕容离愤的，弟子？”

　　初若道：“是的。”

　　郝连白羽指着初若的肚子道：“这孩子是慕容离愤的？”

　　初若护着肚子，不禁往后缩了缩：“是的。”

　　郝连白羽不可置信地看着初若，眼眶中渐渐盛满了泪水，她眼前的初若变得模糊了起来：“那么这个孩子，你可恨这个孩子？”

　　初若奇怪道：“我爱她还来不及，如何会恨她？阿羽，你这是怎么了？”

　　郝连白羽胡乱擦了擦落下来的泪，道：“那么你为何要离开她？！”

　　初若摸了摸郝连白羽的额头，道：“莫不是发烧癔症了？”

　　郝连白羽连连摇头，道：“我的母亲和我的师傅一起生下了我。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便不要我了，我想问她，是不是因为我是师傅的孩子而厌弃我，因为我是始终是他们师徒□□的证据，是她人生的污点。”

　　“师徒，□□？”这回轮到初若发怔了，她沉默了一会儿，道：“离愤是我的师傅，但是亦是我爱的人。那些所谓的伦理都敌不过我爱他的这份真情。而这个孩子，至少这个孩子曾经证明，我爱过他。”

　　初若看着远处耕种的慕容离愤，将头靠在亭柱上，道：“他们都说我的父亲是天选之子，贵为仓戎的摄政王，可惜英年早逝。他甚至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女儿。而我的母亲来自大周，亦是风华盖世，封号北定，可是却在生我之时葬身火海。”

　　初若的眼中逐渐变得悲戚：“他们为她在茉莉花谷中塑了像，可是我看着那雕像，却是全然的陌生。父母之爱究竟为何滋味，我从未体验过。所以若是我有了孩子，我便待她如珠如宝，护着她，永远幸福快乐。”

　　“可是，为什么，不论是郝连家，还是他，每个人都要将她从我身边带离？”初若紧紧攥住郝连白羽的手，道，“难道就是因为她有一双蓝眼睛？难道就是因为离愤不喜欢？因为我从离愤那里偷来了这个孩子，所以我便不能拥有这个孩子？”

　　初若看着周遭不断塌陷的花田，不禁看向慕容离愤处，可是这里哪里还有慕容离愤的身影。

　　初若不禁奔出竹亭，想着慕容离愤方才的方向寻去，还不忘拉上郝连白羽。可是四周的山景逐渐褪色，最后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白茫茫。

　　初若抚向自己的肚子，此时已然是空空荡荡的，不由大惊，可是拉着郝连白羽的手却是不松半分。

　　她怔怔地看着肚子，跌坐在地上，半晌才笑了出来，连着眼泪一起，其声哀婉：“原来，原来，竟只是一个梦么？”她抬头看向郝连白羽，道：“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么？”

　　郝连白羽沉迟疑了一阵，最后默地点了点头。

　　“原来，原来，我一直活在梦境中么？”初若颓坐在地上，“原本，我只是想将她平平安安生下来。取个好听名字，就叫白羽，慕容白羽，望着她的一生都能如同白羽一般，纤尘不染。阿羽，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够一生平安喜乐呀。”

　　“他呢？他还好吗？”初若突然想起了慕容离愤，忙问道。

　　“慕容离愤死了。”郝连白羽答道。

　　“死了？”初若的泪不停地留下来，“原来，他已经死了么？”

　　郝连白羽还是问她道：“当年，你为何，要抛下你的女儿独自离开？你可知，她一直在找你？你可知她这十几年来是如何过的？你望着她平安喜乐，可是却从不给她平安喜乐。她不奢求什么，只是希望你能留在她身边罢了。”

　　初若捧起她的头，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水：“我不知道，但是若我离开你，不是因为我不爱你，只是因为我不能再陪着你。我是慕容离岸和姬望舒的女儿，本就不应该留于世上，若不是生了一双蓝眼睛，尚有一席用处。可是你不一样，你还有离愤，他终究会护着你。只要，只要没有了我。”

　　“阿羽，我贪恋着梦境，把自己锁在这里，却不曾考虑过你的感受。”初若道，“阿娘，对不起你。如今这梦已经碎了，我是真的要放手了。放过他，也放过我自己。”

　　“什么意思？”郝连白羽急道，“你究竟在哪里，我一定能够找到你的。”

　　“我？我食下织梦，选择了寄居在他的梦里。如今他死了，那么在梦境之外，我也必定早已死去，你去哪里寻我？”初若紧紧抱住郝连白羽：“娘亲一直很爱你，即使离开也是逼不得已。娘亲很后悔，如若在忍一忍，或许，或许就不一样了呢？”

　　“阿羽，娘亲要走了。”初若道，“记住，生下你，娘亲一直一直没有后悔过。再者，不要再碰摄魂香，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郝连白羽看着初若和着周遭的梦境一起完全消失不见，胸中依旧郁结，猛地吐出一口血来。迷迷糊糊睁开眼，已经重新回到了草屋之中。对面的慕容离愤虽是坐得笔直，但是头已下垂，不辨表情。

　　郝连白羽走到他身边，环住他已经僵冷的尸体，泪如雨下，不断地呢喃着：“父亲，父亲，我错了，我错了，父亲……”

　　另外一边无伤被雷声惊醒，便再也不能入睡。索性直接将年乐唤来，道：“年乐，你是否还记得当初太子殿下常常看的那本《五蠹杂言》？”

　　年乐虽是睡眼惺忪，但仍旧努力地想了一想，道：“自是记得的。殿下自幼博闻强记，过目不忘，经史子集，均只看了一遍便能融会贯通，不再翻第二遍。只有这本，常握在手。”

　　无伤点了点头，道：“我记得其中有一章是讲入梦之术。你可还记得，那本书现放在何处了？”

　　年乐疑惑道：“姑姑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年乐，你说太子殿下会不会没有死，而是寄居在我的梦中？”无伤流泪道，“殿下，会不会再次醒过来？”

　　“姑姑，殿下已经死了。”年乐道，“殿下已经长眠于故陵之下，不会再活过来了。姑姑，您别忘了自己来仓戎的目的！”

　　无伤这才抹了泪：“是的，我是来取兵符的。”

　　年乐却道：“姑姑，您是受叶将军所托，安抚仓戎，以保公主后方不受仓戎侵扰的。”

　　无伤看了年乐半晌，道：“是了，是了，我怎么糊涂了。”

　　年乐道：“姑姑，虽然老奴这么说不合适，但是看了这么些时日，老奴觉着这慕容琰待您真是真心的。如果他真能娶您为妻，从此以后您能有个依靠，老奴，不，太子殿下，怕也是这么希望的。”

　　“年乐！”无伤气急，不禁咳嗽道，“此生我的心中只有殿下。”

　　无伤抹了把泪，继续道：“周离来了云京，可是已经见了慕容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