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已死》胡一白

55、第 55 章

　　叶家军大营之中，军士列队，旌旗随着凛冽的北风飘飘扬扬。宋仲站在高台之上，默默背诵着昨晚写下的那首词赋。

　　他是科举入仕，写得一手好词赋，开始当官的时候，便有些洋洋自得，恃才傲物。当时陈阁老大寿，请他过去写副祝词，他仰慕陈瑞的品行，便也学着那陈不跪的语气，言辞拒绝：“下官专心致学是为了王朝社稷，那里是为了给阁老写词的？”

　　陈阁老当即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他的顶头上司，编了个由头，打发到了偏远的岐地。从京官变成地方官，还是岐地的地方官。职级虽然没有降，身份确是降了十万八千里。

　　但是宋仲也因祸得福，后来姬华浓就藩，他便成了姬华浓的幕僚。现在虽然有着董志，周离还有苟戴压着，但总归是回了帝都，而且摇身一变，成了新贵。如今掌管这燕云十八州，他也掌管得很是有面子，呼来喝去这一套做得得心应手，俨然就成了燕云的陈阁老。

　　叶淼带着一干人等骑马而来，身边并驾齐驱的乃是公主无双。

　　宋仲不疑有他，笑着下了高台，对着无双行礼道：“下官燕云十三州都督叩见公主殿下。”

　　无双下得马来，扫了一眼宋仲，道：“宋大人这排场，做得倒是挺大的。”她搭着叶淼的手，走上高台。三十万叶家军齐集，队列齐整，个个铠甲加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公主殿下，勤王之仪，誓师大会是否可以开始了？”宋仲也跟到高台之上，站在了无双身前。

　　“自然是。”无双道，“不过宋大人，这祭军总要见血，不知宋大人准备好了没有？”

　　“秉公主殿下，牛已备好，只待微臣主持这仪式后，便可宰杀了。”宋仲答道。

　　“牛？勤王乃是大事，岂可用牛？”无双道。

　　“那用何物？”宋仲奇怪地问道。

　　无双冷冷地看着他道：“你。”

　　可怜宋仲还没反应过来，叶淼已经拔出佩剑，一剑砍下，宋仲便是身首分离。他最后看见的是猩红色的天空，以及下首军士的一番叫好声。

　　无双迎风而立，她的衣角沾上了几许宋仲脖颈中喷出的鲜血，却恍若未见，神情之中，半点没有女儿家的怯懦：“燕云的将士们，如今朝纲不振，奸佞祸国。当今圣上，姬氏华浓，毒害先帝，篡权夺位，此为罪其一；杀兄弑母，暴虐成性，此为罪其二；冒充皇子，乃非帝脉，此为罪其三；秽乱神宫，玷污神女，此乃罪其四；为己享乐，大修运河，此乃罪其五；残害忠良，扰乱朝堂，此乃罪其六；鱼肉百姓，灾民流离，此乃罪其七；残杀宗室，罔顾人伦，此乃罪其八。”

　　“将士们，本宫乃是敏嘉皇帝之孙，宣景皇帝之女，孝文太子之妹。今本宫站于高台之上，令尔等将士，高举义旗，讨诛逆贼，以延国祚！”

　　叶淼率先跪拜在无双身前，高声喝道：“臣，愿随公主，讨诛逆贼，以延国祚！”

　　三十万将士亦是呼声震天：“臣，愿随公主，讨诛逆贼，以延国祚！臣，愿随公主，讨诛逆贼，以延国祚！臣，愿随公主，讨诛逆贼，以延国祚！”

　　无双看着这泱泱大军，阵阵呼声，挺直了胸膛。父皇母后，我要回来了；太子哥哥，我要回来了，姬华浓，我要回来了！

　　最近几天，无伤入梦的频率是越发高了。

　　她恍恍惚惚地走在宫道上，不知来路，不知归处。雾气弥漫了整个大周宫，她便只好扶着墙，慢慢往前走。

　　无伤摸着宫墙，那墙壁的突起，摩擦着她的手掌，如此陌生而疏离。她知道这是自己的梦境，可是却一时醒不过来。

　　“无伤。”一只手揽住她的腰，道，“无伤。”

　　她闭上眼，没有回头，只是听着他的声音，叫着她：“无伤，无伤……”那个梦寐以求的声音，萦绕在她的耳边，她却不敢应答，生怕自己应了，那声音便也消失了。

　　突然一阵强风吹来，吹得她宽大的宫装袖摆猎猎作响，那声音也顿时被那狂风吹散。无双蓦然睁开双眼，不禁大喊：“殿下？太子殿下？！”可是她的身边哪里还有什么宫道，什么宫墙，周围只剩下一片空白，而自己便是这空白中的一粟而已，渺小而又卑微。

　　无伤在这空白之中，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仿佛自身也如这空白一样，要消散于无形。

　　“无伤。”一个声音自空白之中响起，熟悉而温柔。

　　无伤缓缓睁开眼睛，才发现，那空白已非像方才一样。

　　一圈圈金色的光晕不断在无伤的四面八方晕染开来，一圈又一圈，形成八面金色石壁。那石壁上不断有气泡在凹凸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自其中沸腾开来，终于那万千的小点，汇成了一幅幅金色壁画。

　　而此时无伤正对着的则是一面硕大的金色笑脸，那笑脸的嘴弯的甚宽，几乎将那脸划开成了上下两半。她于是直接席地而坐，只是看着那些壁画。乃是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从那金色笑脸的口中爬出一个妇人，发髻高耸，面容却被雾气笼着，看不真切。“阿福。”那妇人走到无伤身前，将她搂紧怀中“我的好阿福，我的乖阿福，和阿娘回家吧。”

　　无伤闭上眼，她已经全然记不起自己母亲的脸，只是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她曾经无数次想着自己出宫以后，便拿着太子殿下赏的物件，换一套大房子，再把母亲接过来，一起生活。可是还没等她出宫，她的母亲便已离世。如今，连着太子殿下也不在了，那些物件，除了腰间的那把蛮腰，一个也没有留下来。

　　那妇人还在叫着：“阿福，阿福，我们回家。”但是无伤终究还是睁开了眼睛，她对着妇人那张模糊的脸道：“对不起，阿娘，你只是我心中的一丝妄念罢了。”说着便点向那妇人的额头正中。

　　那妇人一声惨叫之下，只喊道：“你这不孝女，你这不孝女！”转瞬间便化作一团黑雾。

　　那黑雾却不肯散，只是张牙舞爪地又化出一个人形，此时却是已经故去的先太子妃温婉。

　　温婉虽是披头散发的狼狈模样，但是妆容都是精致非常，眉心一点金色额黄，眼角绘着金沙，唇上一抹艳红，不显轻浮，倒是一派的端庄。

　　“原是你杀了我。无伤，我是因你而死的!”温婉的眼神变得凶狠起来，声音凄厉，在四面八方的金壁回音之下，更显凄厉，“我死了，又如何？你们依旧不能在一起。哈哈哈……”

　　“求不得，求不得，哈哈，求不得……”说着，温晚便手舞足蹈起来。她的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曲伸着，头亦伸到了下肢，然后又缓慢地顺着脊背爬将上来。

　　无伤看着她，却也只是冷冷看着。

　　温婉在那儿兀自折腾了半晌，叫得嗓子都哑了，可无伤还是不为所动，便重新直起了身子，手脚与头一并归位。

　　她的头发比方才更加凌乱，灰蓬蓬地遮了大半张脸，步态却依旧优雅好看。她走到无伤身边，居高凌下地看着她：“你以为姬华殷是真喜欢你？你不过是王琳送给他的一个物件，时间长了，用惯了而已。”

　　她见无伤依旧没什么表情，又接着道：“他只在乎他自己，你以为他真是为你？他不过是自已不想活了罢了。”

　　温婉嗤笑道：“他不过是个自私自利，卑鄙无耻的小……”

　　温婉还末说完，便被无伤从肩至腰劈成了两半，她甚至没有看见无伤是如何拔出蛮腰的。看着那委顿于地的下半身，温婉惊叫着，叫声刺耳。无伤又是一剑，直接将温婉劈成了一地齑粉。

　　那齑粉迅速又合拢起来，先是塑成一个人形，而后是广袖飘带，玉冠粉面。无伤在此地等了许久，终于还是等到了他。

　　他常年服药，甚至有时候都晒不得太阳，皮肤永远都是一种苍白之色，哪里会如同今日这般的红润？可是无伤觉得，他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身姿挺拔，迎风而立，广袖摇曳之处，乾坤万里，便由此出。

　　他的双目狭长，嘴唇偏薄，神情淡薄又温情，如同现在这样弯眼浅笑的模样，十九年来，无伤见得是少之又少。可是她喜欢他这样的模样，没有那些勾心斗角，更无那些尔虞我诈，只是平常少年的模样。

　　“无伤。”他向她伸出手来。

　　“殿下。”无伤亦是向他伸出手去，可是自己的手却已经是皱纹四起，枯黄干裂。无伤惊得马上收回了手，她一直等在此地，便是想着或许可以再见着他，哪怕只是一个幻影也好，可是却不是以如今这样的面貌！

　　无伤羞愧地跪拜在地上，想要把自己深深地埋进土地之中，她讨厌在他面前衰老丑陋的自己：“太子殿下，奴婢，奴婢无颜见您。”

　　“怎么会，无伤你抬起头来，让孤看一看。”“姬华殷”抚上她的头，温言道，“就看一眼。”

　　无伤仿佛是受了蛊惑一般，缓缓侧过脸来，偷偷看他，看到的却是姬华殷一脸嫌恶的模样。她胸口一闷，不禁吐出一口鲜血来。

　　“无伤，你怎么变得这般丑。”“姬华殷”挑起她的下巴，让她苍老的脸面对着自己，依旧是如方才的温言细语，可是语气却很冰冷，“真是令人恶心。”

　　无伤不禁全身发抖，她知道这个只是自己梦中的幻影，但是她却依旧自卑地无法反抗。她胸中的气血翻滚得越发厉害，紧接着又是一口鲜血。“姬华浓”立马弹开了身子，可是依旧有血溅在了他的华服之上。

　　一双手遮住无伤的眼睛，引导者她，道：“无伤，闭上眼，别看。你还不属于这里，快快回去吧。”

　　“殿下？”无伤的眼泪终于在此刻留下，“真的是殿下？”

　　“无伤，你得回去。”有人从背后搂住她的肩，温声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

　　“殿下？！”无伤从梦中惊醒，身旁的依旧是守着的年乐。

　　“姑姑，您可算醒了。”年乐道，“您这一睡便是半个月，年乐还以为，还以为……”说着便流下泪来。

　　无伤好像没有注意到年乐此刻的悲苦，只是道：“年乐，太子殿下，真的薨了吗？”

　　年乐本要去擦那眼泪，闻言一顿，道：“姑姑，您这话是何意？”

　　无伤摇摇头，道：“无事，只是做了个梦罢了。”

　　无伤这梦刚醒，周睿那边却是噩梦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