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已死》胡一白

34、第 34 章

　　无伤被那突如其来的风雨惊了一下，这才发现了宫铃音，起身便拉过她，在棋盘前站定，道：“阿音，你怎的来了，快快帮我下着，我给你去弄些瓜果吃食来。”

　　姬华殷看着无伤，笑道：“下不过了就耍赖，逃得了一次，可逃不了第二次。”

　　无伤向他做了个鬼脸，便拿了一方油纸伞，奔下台去了。只留宫铃音尴尬地对着姬华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这个东宫太子命格飘忽，本该早夭，却偏偏一直苦撑这，能够长大成人实属不易。这是与天斗，与命格斗，胜了自然是洪福齐天，若是败了……

　　姬华殷却不管她心里头在想什么，看了看亭外疾风大雨，只是微微挥了下手，顷刻间，便风停雨歇。姬华殷见宫铃音只是站着不动，看了眼对面空席道：“既然无伤让你下，你接着便下吧。”

　　宫铃音依言，坐在了方才无伤的位置。她抬头看向姬华殷，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他们有着相似的下巴，相似的眉形，相似的鼻梁，甚至是相似的唇形，只是那双眼睛却是不同的。姬华殷的眼睛锋利敏锐，却又时常迷离，实在莫测，而他的眼睛温柔多情，似水，润物无声。

　　“太子殿下今日如何有此兴致在此下棋？”宫铃音落下一子，道。

　　“和无伤下棋，孤向来很有兴致。”姬华殷落下一子，看着她道：“你输了。”

　　宫铃音放下棋子，道：“太子殿下棋艺过人，铃音甘拜下风。”

　　姬华殷把玩着手中的棋子道：“这副棋被无伤那丫头下得烂七八糟，连带着孤也是破绽百出。你本来可以一击制敌，却下错了棋子，最后也只能落得个满盘皆输的下场。宫铃音，你可知为何？”

　　宫铃音道：“臣下愚钝，还请太子殿下示下。”

　　姬华殷道：“你如今已然身在局中，自是失了方才旁观者的冷静，心中偏偏又有忧患，因而不能做出决断，会输，那是必然的。”

　　宫铃音看着他，从小到大，姬华殷总是这样，胸有成竹地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并且还乐此不疲：“敢问太子殿下，臣下心中的忧患又是什么？”

　　姬华殷笑着看她，此时的她觉得自己哪是什么天命神女，而是那渺渺尘埃，落在土里，被他看得极低极低。

　　姬华殷道：“你的忧患在于孤，更在于凤凰神宫。孤死了，你便可以时常见着自己想见的人，凤凰神宫没了，你便可得到所谓的自由。可是，你当明白，这两者，你一个人绝不可能办到。”

　　姬华殷将那白玉棋子投入棋盘之中：“所以，你要不要求孤？”

　　宫铃音觉得有闪电在自己耳边划过，风呼呼的，吹起她的衣袍，吹乱了她的头发。姬华殷的话没有任何感情，却似一把利刃，深深地插进了自己的心里。是呀，姬华殷可以杀死，但是凤凰神宫，却是自己一辈子也摆脱不了的地方。

　　“阿音。”似乎有谁在唤她，她一转身，却是一个妇人，素衣环佩，云髻微堕。面容及其模糊，唯有那眼角一颗朱砂泪，鲜艳欲滴。

　　“母亲？”宫铃音疑惑道，她离开她的时候还太小，唯有那颗朱砂，深深刻进了她的记忆里，“你是母亲？”

　　“阿音乖，只有将这些星象全都烂熟于胸了，神官大人才可能会选你。”那妇人将着厚厚的一册书交给她，“母亲已然时日无多，跟了神官大人，你才能过上好日子。所以这次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宫铃音却道：“可是，若我却不想要这样的日子呢？”

　　那方才还温声细语的夫人，顿时一巴掌批来，宫铃音直接被那巴掌拍翻在地，额头磕在桌角之上，顿时留下血来。

　　那妇人指着她的鼻子骂道：“我为你选的路有什么不好，难道你要一直像现在这般受着族人冷眼，每日扒着那残羹冷炙吗？！你要一直低声下气地求人，只为一瓦遮风吗？！”

　　那妇人提起她的前襟，就如同提着一只小鸡仔，鲜红的指甲抹了抹她方才流出的血，语气又变回了最初温柔的样子，话语却像刀子，直接刺来：“阿音，我的好孩子，你身上虽然流着一半下贱的血，但至少还有一半是我宫家的。既为宫家人，哪还管你愿不愿意！”

　　说着又将她毫不留情地扔了出去。

　　宫铃音正待吃痛，却被人抱了个满怀。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古井深波的眼睛。

　　“师傅？”宫铃音疑惑着道。她伸手想要抚上来人的脸，却不禁看到自己的双手，小小的，像个才七八岁的孩童。

　　“阿音怎么流起泪来了？”神官长明弯下腰，轻轻抚去她脸颊上的泪水，温言询问道，“可是星轨运算太过辛苦？”

　　宫长明穿着一身白衣，白玉莲花冠束在头上，其余那些乌亮的发丝则披在身后，如同上好的黑色锦缎。她的师傅，还是如同往昔那样，不染一丝烟火气。

　　宫铃音不停地摇头，眼泪却流得越发汹了。她想唤他一声师傅，但是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能不停地流泪，心里纵使有千恩万念，到了嘴边却是无声无言。

　　“阿音不要急，慢慢来，你做的已经很好了。总有一天，为师要将这凤凰神宫交付与你，便是将凤凰神宫三百年的基业交到你了的手上了。”神官长明言语慈祥，但是握着她肩膀的手却是越收越紧，仿佛要将她的肩胛骨捏碎了一般，“阿音，你一定不可辜负了为师的期望，辜负了凤凰神宫对你的栽培。”

　　宫铃音终究还是挣脱了他的束缚，哽咽道：“为何？！我不要当这神官，我更不要继承这基业，你们一个个为何要如此逼迫于我！”

　　神官长明的脸色突然煞白，周身所有的精气神仿佛被瞬间抽走了一样，高大的身躯顿时委顿于地。

　　宫铃音赶忙上前，想要扶住他，奈何身体太小，也被一同拉了下去。

　　她感觉自己随着神官长明在急速下坠，这突如其来的失重令她一阵反胃。天旋地转之中，她不禁想要呕吐，却被神官长明死死扼住了咽喉：“阿音，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生来就是要为凤凰神宫流干血肉的，你当无情无欲，无悲无喜，若不然，你将求不得，得不到，得到了，失去了……”

　　宫铃音觉着自己的大脑越来越昏沉，极度的缺氧下，使她听不清神官长明的声音。突然喉咙上的压迫消失了，她剧烈地咳嗽着，呼吸着，仿若从地狱重新又回到了人间。

　　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身边是漫天的花海。那是白色的曼陀罗华，天上信使，百圆华。

　　她疑惑着看着这些雪白生灵，轻轻摘下一朵，却被它的汁液灼伤了手指。手指，宫铃音看着自己的手，是的，她已然又变了回来，不再是方才那个无助的小女孩了。

　　前方有两个人影，似曾相识。宫铃音走近一看，却是姬华浓还有陈慕仪。姬华浓抱着他，郎情妾意，那本应该是她的位置！

　　“阿浓，阿浓……”宫铃音唤着姬华浓，可是他却无半点动作，她又唤道：“无邪，无邪……”姬华浓好似没有看到她，充耳未闻，只是看着他身前的陈慕仪，抚着陈慕仪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那一对璧人，身着红色祥龙凤凰喜服，腰间连着祥云纹连理结，发间均佩着金色比翼钗，在一片白色之中，更是鲜艳刺目。

　　“不！……”宫铃音抱着自己的头，痛呼出声，周身的那片白色的曼陀罗华燃起熊熊火焰，接着整片花海都变成了赤红色的曼殊沙华，那是赤团华，地狱之花。神官长明不知何时又来到了宫铃音的身边，在她的耳边低低呢喃道：“得到了，失去了，得到了，失去了……”

　　“何为得到，何又为失去？！师傅你叫我要无欲无求，要无情无义，四时之仪，顺其天意。但是你呢？你何曾做到这些，你还不是有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事！你还不是一样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走了不该做的事情？！你还不是一样，还不是一样？！”宫铃音痛呼道，语调疯狂“我便是有欲有求，那又如何？我便是孽根深重，那又如何？你们有能奈我何？！”

　　宫铃音终究是回过神来，她身上白色的轻纱被火光染得通红，鬓发飞舞，如坠魔道。她拉过神官长明的前襟，睁大了双眼看着他：“师傅，我已然杀了你，杀了姬华殷，杀了那些所有阻碍我的人，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怕吗？”

　　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将长明推倒在地：“上天如何，地狱又如何？！凤凰神宫如何，大周天下又如何？！我宫铃音，只想与他在一起，何人敢阻挡，我便遇人杀何人，就算诸天神佛，如敢阻挡，我便遇神杀神，遇佛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