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已死》胡一白

31、第 31 章

　　五月初八是个好日子，宜嫁娶，宜纳采，宜祭祀，宜祈福，连着求嗣、开光、入宅、安床、挂匾都宜，反正就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陈慕仪坐在盘丝金凤的大红轿子之中，由着上百号的宫婢奴才们簇拥着，浩浩荡荡地由着正阳门入了大周皇宫。其排场之盛大，就算是在几十年后，依旧会被人挖出来咀嚼几次，然后纷纷感叹着眼见她十里红妆之上，俱是三族累累白骨。

　　而此时的陈慕仪却是被喜悦与荣耀包裹着的。她是陈家如今唯一一个成为皇后的女儿，而过了今天她也将母仪天下，成为大周最最尊贵的女人。那些在背后议论过她的，嬉笑过她的，在以后的日子里均将被她踩在脚下。不久之后，她们便会一个个地来讨好她，祈求她。

　　她听着外面喧闹的锣鼓夹杂着道旁人群的欢呼声，她的心中是那样的欢喜与骄傲。那些世家大族，皇亲国戚的小姐们，一下子似乎全部变成了蝼蚁，只能遥遥仰望着她，艳羡着她。什么温婉，什么王以瑚，不过是一帮手下败将而已。

　　只是她不知道，也是从今天开始，她的人生将会变得支离破碎，零落成泥。

　　册后大典繁琐而冗长,而陈慕仪却站得笔直，她听着神官大人的那一声声冗长而繁复的唱诵声，如仙乐飘飘。她昂着头，以这一美好的姿态迎接着属于自己的光荣时刻。儿时所受的全部教育，忍受的所有困苦，那一遍一遍又一遍不断学习的繁文缛节，那一句一句又一句不断背诵的礼仪文章，似乎全都是为了此时此刻。

　　她不敢转动脖子半分，只是斜着双眼，透过遮面的琉璃珠翠，看着身旁一身帝王吉服的姬华浓，这个男人有着全天下最美的容颜，也有着全天下最高的权势。他是自己对于未来夫婿的全部幻想，而今这幻想终于成真了。此刻的她，觉得自己，在这天底下最是幸福。

　　可是一个人觉得自己十分幸福的时候，背后往往跟着自己不曾想过的不幸。新后被簇拥着迎回到椒房殿后，皇帝却不知了去向。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可是除了凤凰神宫，姬华浓还有何处可去？

　　凤凰神宫是大周宫中的禁地，除了皇族，无人能够踏入，当然也因着它地处偏僻，也没什么人愿意进去。

　　因着神官需要夜观星象，因而连日间的几个洒扫婢女，若无召唤在晚上也是绝不敢随意出门的，以免扰了神官清净。

　　因此，夜晚的凤凰神宫，永远寂静无声，唯剩着那些颗夜明珠静静发光。

　　今日宫铃音作为典仪主祭一早便穿着繁复的神官朝服，被着白玉头冠压得有些透不过气，刚刚卸下这一身装束，却觉一双手搭在了自己的腰上，身旁是自己熟悉不过的气息，但是因着浓郁的酒气，还是让她不禁皱眉。

　　“阿音。”姬华浓在她的耳畔，轻轻唤道，“阿音。”

　　宫铃音却低下了头，她修长的脖颈被月光照得透明，整个人似真似幻：“陛下，您喝多了。”

　　姬华浓将她一把搂进自己的怀中道：“今日大喜之日，我确实喝得有些过了，但是，阿音，别赶我走，除了这里，我不知哪里还有安身之所。”

　　宫铃音抬头看向他，他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澄澈明亮，夜明珠在夜明珠的照耀之下，眼睛里似有星辰闪耀，那双眼睛真与小像上的如出一辙，怕是遗传了他的母亲。他从小就长得好看，如今长大了，更添英气。

　　只不过，这个人，从前是只属于自己的孩子，而今已然是别人的男人了。

　　姬华浓看着她，情不自禁地吻上她的嘴唇，这不是他第一次吻她，确是第一次吻得这么虔诚。她的嘴巴里有酒的味道，想来是方才又喝了不少。

　　“阿音。你是为着我，才喝了如此多的杏花醉么？”他呼唤着她，而她却开始流起泪来。

　　在基台之上，她吟诵者所有祝福的辞藻，祝贺着他与别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而自己，却是心如刀绞，她是多么想要停止这一切的仪式，诅咒这一场婚姻，诅咒那个占据着自己位置的新娘。

　　师傅曾言入凤凰神宫者最重要的不是天资如何，而是要有一颗无欲无求的心，无欲则刚，无求则强。如若这样，那这世间便再也没有能制约你的，能恫吓你的，能威胁你的了。

　　可是师傅没能做到，自己也没能做到。她那样地想与他拉开距离，却也那样强烈地想同他在一起。

　　她越发刻意抗拒他，就越发想要靠近她。理智告诉她不可以，可是她的心却与她的那些誓言，那些坚持，远远地背道而驰。她不可以喜欢他，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她不可以碰他，却依旧贪恋着他吻中的芳香。

　　“阿浓。”这是她第一次在他吻她之时，这么轻柔的叫他。而也是这一声如同一阵风，吹乱了姬华浓所有的理智，他抱着她，就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血肉里，与自己合二为一。

　　姬华浓慢慢退下宫铃音的素白纱衣，慢慢吻着她的眉眼，她的耳垂，这是他从少年时便日思夜想的事情。她柔嫩的肌肤在自己的触碰下轻轻战栗，她丝滑的长发划过他的指尖，冰冰凉凉的，却丝毫不能平复他此刻浓烈的爱意。

　　他凭着那爱意将自己淹没，而她则是那潮水之中唯一的浮木，拖着他，拖着他，慢慢地徜徉在情欲的深海里。

　　陈慕仪看着眼前这交织的两具雪白身体，她想要过去将他们推开，但是她不能，她甚至不能哭，不能言，她能做的只是这么默默站着，紧紧握着双手，任凭鲜血顺着她涂着丹蔻的手指，漫过她的指尖，流到地上，泥泞一片。

　　她的大脑有过一瞬间的空白，整个人也渐渐冰冷，心里仿佛晕染出一个黑洞，飕飕地穿梭着冷风。

　　这十几年来她为之刻意努力的，仿佛都成了一个笑话，明日，整个椒房殿，整个大周宫，甚至是整个帝都。整个天下都将知道，刚刚册封的皇后被冷落在椒房殿中，而他们的皇帝却与着神官大人颠鸾倒凤！

　　不可以，绝不可以！谁也夺不走她的东西，皇后的尊崇，一国之母的地位，皇帝的宠爱，这些全部都是她的，也只能是她陈慕仪的！

　　她双目赤红，扫了眼一旁的近身侍女，见其仓皇下跪，便面带微笑，一副温柔眉眼，循循善诱道：“竹青，你可是看见了什么？”

　　那名唤青竹的侍女连忙双膝跪地道：“皇后娘娘，奴婢，奴婢什么都没有看见。娘娘，奴婢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

　　陈慕仪却是不听，只是道：“别怕，从此以后你的父母兄弟，本宫都会安排妥当的，你可明白？”

　　那侍女青竹闻言，泪水一粒接着一粒地滚落下来，她哭得小心翼翼，连连磕头道：“竹青明白。”

　　陈慕仪听着侍女头撞青石台阶所发出的咚咚声，一声一声敲进她的心里，倒让她从那痛苦烦躁之中微微透了口气，这透气只余竟然亦生出了几分愉悦。她转身离去，抬头挺胸，依旧高傲得如同昨日的陈府明珠。

　　而另一边的姬无双也很是难过。她确实是出席了帝后大婚，并且在繁琐的礼仪之下站了整整两个时辰，这一切只是为了见见自己的母后。可是太后娘娘身体欠安，只是微微露了露面，便回了宫中。

　　姬无双遥遥望着自己的母后，发现她如今华发横生，身形羸弱，虽然依旧雍容华贵，但是却也隐隐透露着几分厌世之气。

　　一旁的文昌长公主捏了捏她的手：“放心。太后只是一时还想不清楚罢了，等她想清楚了，自会见你的。”

　　但是姬无双依旧很是担心。等到她母后想清楚，那还不如自己想清楚来的快些。

　　文昌长公主拉着她的手坐下道：“方才本宫见着那群命妇不在椒房殿中恭贺新皇新后，却是均被拒之门外，便顺道听了几句墙角。你猜怎么这姬华浓竟然没去椒房殿。说是为了大公漕运之事去了宣室。哪有新郎官新婚之夜不陪新娘子，倒去处理公务的道理？”

　　无双想了想，倒真有，叶淼不也是大婚之夜披甲上阵了么。

　　文昌大长公主却不知道无双内心的腹诽：“看来咱们这皇后娘娘才进宫就要失宠了，以后这大周宫中，真真是又要不得安宁了。”

　　文昌长公主说了这么一通，无双就是没给个反应。这说八卦，只是自己说，旁人却不上前八一八，总让人觉得意兴阑珊，索然无味。

　　文昌长公主见无双依旧意志消沉道：“无双，打起精神来，如今听说叶淼重伤未愈，不能前来，燕云便只派来了个偏将。这会儿，你尽量展现得虚弱些是好的，但也别太虚弱了，当心假戏真做，真生出什么病来。无双呀，你的路还长着呢。”

　　确实姬无双的路还长着呢，但是香颂的路却已然将要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