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巢生凤》二色宫桃

3、惜冯氏忆海棠

　　沐浴完后，沈由仪端坐在梳妆台前，冯妈妈亲自拿着长巾给沈由仪擦拭着头发，又隔了条帕子在她颈窝里，防止水滚落下来把内衣打湿了。

　　沈由仪一时间也非常享受，百无聊赖地看着房中西南角上的滴漏，暗自算了还算，差不多刚过卯中，才知道还很早。“妈妈，你快去休息吧，守了一夜了。”

　　冯妈妈手里握着沈由仪并不算浓密的头发，看着眼前小小的人儿，一时间想起昨晚的情景，又想到小姐从小就没了父母，身子本就一直不好，眼看养着快好了，又被西府的四小姐给推进池塘里，觉得心里直难受。“奴婢不辛苦，奴婢就想多陪陪姑娘。”复又默默地轻轻从发根绞到发梢。

　　冯妈妈这些年时时刻刻都挂念着沈由仪的身子，日日亲自操劳，从饮食到起居，从平日里穿的衣裳到每天歇睡时喝的汤药，无一不细细检查。平时将沈由仪也管的严得很，“这个不许做，那里不准去”总是挂在嘴边，好比昨日里看见她赤脚踩在地上直冒火。五六年下来，三十余岁的人看上去都像快五十岁了。

　　旁的人瞧在眼里，都只敬佩冯妈妈忠心耿耿，就连老太太都劝冯妈妈别那么劳累，冯妈妈只回话:“我们姑娘是我从小奶大的，刚生下来没多久，才猴崽大小，还记得当初运河才解冻，路都走不得。为着那批命，天可怜见，还发着烧，是我一路抱着来的江南。旁人家的姑娘那个不是父慈母爱，老太太你知道的，咱们姑娘除了您就只剩下我这个婆子了。”

　　沈由仪一时还不知道冯妈妈千回百转的想法，只突然看着镜子里脸上满是皱纹的人，心里叹口气，“妈妈，我已经长大了，如今身子骨也好了。你该歇歇了，不只是现在得去睡觉，往后也好好歇着，有事吩咐丫鬟们去做，我定会好好照顾您的。”

　　“诶诶，奴婢省得的。不过啊，这身子好没好全，你说了不算，得大夫给准信了才行。待会儿用过早膳，大夫就会来请脉。”冯妈妈闻言差点子落下泪来，怕被沈由仪发现，忙用袖角揉揉眼睛，一时间也就当沈由仪稚口童心，却也非常欣慰，“奴婢就是照顾您习惯了，不劳累的。说什么照顾，真是折煞我了！”

　　沈由仪听了也知道妈妈没放在心上，就把佯怒一把把手里的梅花紫檀木梳重重地拍下梳妆台上，“现下不需要你伺候，头发擦好了，不需要你在这碍眼，快去睡吧。”

　　冯妈妈活了这么多年，哪里看不出来沈由仪的意图，心里感动不止，选择妥协:“好的，待大夫诊完脉，奴婢立刻就去睡。现下姑娘可要用早膳？”

　　沈由仪知道冯妈妈或不听到大夫说她痊愈了，只怕是也睡不着。就让冯妈妈给梳了个垂挂髻，颔首同意了。冯妈妈唤来拾星，吩咐摆膳。

　　今个儿早餐倒挺丰盛:有莲蓉百合粥、梨花酥、蜜桃羹，以及几小碟子爽口的凉菜。沈由仪听着窗外喳喳的雀鸟叫声。觉得胃口大开。

　　拾星在一旁侍候，看见沈由仪吃的香甜，比往日里吃的都要多，很是开心。“姑娘，尝尝这梨花酥，看合口味不？奴婢清晨刚采下来的，还带着露珠呢。”

　　沈由仪听了也动一筷子，觉得味道不错，只说:“过两日再做，挺好的。”也没其他的反应，细心的拾星觉得小姐变了，换做往常，小姐顺道会打趣自己是不是想邀功。她心里找补着，小姐应该是落水受惊改了下性子吧。

　　用过了早膳，净手漱口，重新更衣去了花厅，胡大夫就来了。一个十来岁的药童跟在他身后进来，身上背着药箱。

　　胡大夫出自行医世家，胡家祖上从前朝就开始给人治病，从一个赤脚医生一步步经营下来，到如今杏林里谁不以胡家弟子马首是瞻。这胡大夫已经五十有六，已经从太医院辞官六年了，还有个侄儿叫胡维经如今任太医院院判。

　　沈由仪一时间想着上辈子胡家如何医术精湛，叹息胡维经作为两虎相斗的牺牲品如何可怜，这边胡老大夫已经诊完脉了，又问了沈由仪这几天饮食规律和精神状况。

　　“胡大夫，我家小姐身子如何啊？”冯妈妈一一细答后忐忑地问到，心里抱着半分期望。

　　“沈小姐身子已痊愈了，只是还有些虚弱，再休息调养几天就好了。”胡大夫边把搭脉的布包收进箱子里，边说道。

　　“真的？太好了！”冯妈妈并拾月、拾星俱是喜出望外，又忙差拾月去给老太太送喜信。

　　胡大夫摸摸他那山羊胡子，“老夫行医三十多载，也未曾此等见过先天不足之症能够痊愈了的，沈小姐有此等福报，真是上苍保佑啊！这里也没老夫我什么用了，告辞。”

　　“说了我身子大好了吧，云愚大师不也说我五六岁便可大好吗？妈妈你非是不信，现下可以去歇息了吧？”

　　“是是是，奴婢不对，您没骗我，我这就去休息。”冯妈妈一时间高兴的语无伦次，步伐轻快地回后罩房了。

　　冯妈妈去歇息后，沈由仪走到庭院里，院子种着一株海棠树，若算算岁数，如今也有三十余年。

　　沈由仪看着刚抽芽的海棠树陷入回忆，去岁时，老太太对着刚满五岁的沈由仪喃喃，这树是她怀着沈由仪她姨母时亲手种在院子里的，“看着这树啊，起初和你姨母一般长呢，同样柔弱的很。随着一天天的长大，后来啊，这树有好几个你姨母身子长呢！再往后，不知不觉中，这人儿比树还好看呢……”

　　“那后来呢？”女孩脆生生的问到。“后来啊，这人儿没了，树已经亭亭如盖了。亭亭如囡囡知道啥意思不，就是长的很好，能结很多果子给你吃。”老人家眼含泪光，看着年少不知愁苦的沈由仪，各种滋味汇在心头。

　　“姨姥姥不哭，现在这树就在由仪院子里，我这就带姨姥姥去摘果子吃。”小女孩搂住老太太的脖子，软糯糯的声音让老太太心里直熨帖。

　　“姨姥姥没哭，只是风迷了眼睛。果子就不吃了，年纪大了牙口也不好，咬不动了。”

　　“那树咱去看吗？”

　　“不去了，外面风大。”

　　……

　　沈由仪回过神来，不知为何觉得这树很是亲切，感觉像沐浴着春阳般温暖。

　　“把怡卿院上下伺候的仆子召集在正院门口，我有话要吩咐。”一旁的拾星也没问什么就应诺了。

　　沈由仪觉得这个丫鬟非常伶俐，而且成熟稳重，拾月却聒噪了些，不过各有各的好处。但到底能不能为自己所用，还是有待考察。

　　不一会儿，除了冯妈妈，人都到齐了。按照拾星的意思站作三排，两个一等丫鬟拾月拾星在第一排，四个二等丫鬟站在第二行，名唤惊蛰、谷雨、芒种、白露；第三排则站着守门的仆妇和洒扫丫鬟。数一圈下来倒也有十二人，各自站着，倒是百人百态。她们不知道小姐喊她们过来干嘛，有的低眉顺目，有的偷偷张望，更有窃窃私语的。

　　沈由仪看着他们一皱眉，眼尖的使女婆子立即凛神站直等候发话，就一刹那的功夫，也不知怎么的安静了下来。这些人平常都是冯妈妈管束的，但冯妈妈忙着照看她的身子，院子里当差的人又不少，终究是有些宽驰。

　　除了两个一等丫鬟并四个二等丫鬟的卖身契在被冯妈妈替沈由仪暂时保管着，这些人是由老太太直接从私房里发放月银，其余粗使的都直接由东院里的大夫人翟氏指派来的。

　　沈由仪上一世就是自己管着自己的院子，这是雍阳伯亲自下令的，说她的霜雪居不归别处，吃穿用度一律走他账上，阖府上下当时竟也默应了。因此对于管束下人，沈由仪还是有章可循的。

　　“之前我出去甚少，现如今我身子好了，往后出去自然不会少。你们也得和其他院里的人打交道，我不管你们打哪儿来，之前伺候过谁，如今在我怡卿院中当差，便不可有旁的心思，不然你们大可以试试。拾月以后专门贴身伺候，而拾星以后就是怡卿院的管事丫鬟，除了重要的事劳烦冯妈妈外，其余的一律禀报给拾星。”

　　沈由仪身子虽小小的，才五六岁，迎着光站立倒是自有一股气势。吐字也清晰，话语掷地有声。“待会儿拾星将每个人的基本情况问清楚，记录在册。记录完毕后，每人领二两赏银。待明日会发布怡卿院的规矩，只要是脚踩着我怡卿院的地的，人人必须得按规矩办事。凡是坏了规矩的依言处罚，当然了，做的好的我也不会亏待你们。”

　　这自然是一向的管家准则“打个巴掌再给颗甜枣”，毕竟，你要想马儿跑的好，光鞭笞或许开始可能有用，长久来看自然得给马儿草吃，这是一个道理。

　　“眼瞅着快午时了，采菊和惜梅快去给小姐准备午膳，其他人也都回去各司其职，叫到谁谁就过来登记。”怡卿院里因着沈由仪之前得每日喝汤药，因此院子西厢房右边的耳房给改成了小厨房，只管沈由仪一人的膳食，院里仆人们还是得去公中的厨房吃饭。整个东府其实也就三个小厨房，老太太一个，大夫人翟氏一个，余下的就是怡卿院这一间。

　　拾星安排妥当，沈由仪还是比较满意的。不过拾星虽老持稳重，到底是历练的还少，内心的激动几乎能从脸上看出来。这管事丫鬟的职位也是沈由仪给她的考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差事当的好以后自然就是她的。
　　这一边，沈由仪交给拾星之后也就撒手不管了，径直回了正房。要说为何沈由仪会单刀直入的给出下马威，而且还立下条条框框呢？就不怕风言风语嘛？

　　盖因一则主要伺候的丫鬟卖身契在自己手里，不怕他们翻出花样来；二来她算是这府里外来客，行事自是没有这直系长辈管制着，但是这些伺候的人出去一言一行却不仅代表着自己院里的风气，还代表着她的脸面和家教，必须尽早整治；最主要的是，她才六岁，有什么事可以直推脱给“年幼无知”，谁还能指责什么。如上一合计，这百利而无一弊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到了正房右边的软塌上靠躺着，环顾一下四周的摆设，因为得适宜她养病，倒是很简洁。尽管就这低调的几件，也是奢华至极，不说这整套家具，单说那四扇春夏秋冬四季屏风，乃是前朝产物，上面缝制着四幅比人还高的双面绣，正反两面都是四季图，而且这季节两面还不同。

　　再说这柚木拔步床也是一寸一斤，柚木又称胭脂木、紫柚木或者血树，纹路优美，乃是一商人从南越各国运来的，除了皇宫里，其余地方这些都是有价无市。这些都是老太太娘家的，刘老太太出身陈郡谢氏，虽说这般大姓的世家已经不复当年荣光，可典藏之物到底是要比贵族都多的。怪不得人人都说这怡卿院是刘府最好的院子，里面摆设无不是价值连城，只是都锁在了院子东面的库房。现如今，沈由仪住在这里，不知惹多少人红眼呢？沈由仪只打算找个时机，收拾下库房，别那么扎人眼。
　　当然这想要顺合人人定是不可能的，事情总不会做的漂亮得十全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