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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半死彤 ...

  •   “江南有过一次大旱,却奇迹般地在各路野史中只占了寥寥百十言语。”
      ——《前情记》

      “父亲,”穆旃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我来。”

      他斜斜地睨了一眼,第一次庆幸众人麻木得像一群布袋子,压根没有注意到捕魂令的丢失,还是挂着一副副半看好戏半恐惧的脸孔。

      老管事握着木鱼卦灰溜溜地跟着穆旃,“小旃,那件事怎么办?”

      穆旃一伸手把他的木片拿了过来,转头轻蔑地笑了一声:“您老一边问我怎么办,一边还祈祷着靠鬼神办事?”

      老管事一看到这一副仿佛窥透如何戏弄苍生鬼神的表情放在不到十二岁的少年身上,怎么着都挺想笑的,奈何每次对上这双和穆江陵如出一辙的冷淡眼睛,就彻底笑不出来了。

      他早知道穆旃这个人人小鬼大,早就把各种阴阳卦历研究了个透,从小在捕魂师一脉耳濡目染,早应该埋下了个神神叨叨的社鼓种子,可这孩子身上就点有种现实压下来的心眼,仿佛总挂着杆秤。

      可怜这位老人家,只好在穆旃面前压低声音说:“江南从来不旱的,大伙都把希望压在这次捕魂上了……你看怎么办?”

      “真要听我的,这次就不要守年俗了。”穆旃停下了步子,定定地看了管事一眼。

      那老人家腮帮子鼓了两下,半天只生生被气出一句:“……放屁!”

      “您别生气啊……”穆旃早料到这一出,但还是有点哭笑不得地耸了耸肩。

      “破年俗说得轻巧……要是年煞来了,我们今晚都活不过!”

      穆旃叹了口气,摩挲着袖口说:“老人家,听说,年煞已经三十年没有来过了啊。”

      平川镇的年俗,所谓“清除余孽”,过年前清除所有的积水,水缸里的一点不留。

      当然除水最大的目的不是真为了捍卫这一点年俗,而是躲避嗜水的年煞。

      面对面见过年煞的人大多都已是知命之年,在不堪回首的记忆和愈渐衰退的记忆力的双重加持下,把年煞描摩得形踪无迹、暴虐无度。
      年煞其本体究竟是鬼是兽、是人是神皆不可考,唯一流传下来的只有五十年前那位传说中一刀斩了上百年煞的“楚大人”所说的一句话:“年煞乃阴气所化,年关必近,成群而袭,嗜水贪阳,杀人夺眸。”

      楚大人的话没人不信。从此每近年关,村子里每家每户都不会留有剩水,而这一太平就是三十五年。

      但是这一年有些不同。

      日光一天天加重把大地犁出千沟万壑的力度,平川垂垂老矣,裂如抹坏了浓妆,几乎要慌不择路地迭起火光。

      连半生青板小巷里烟雨软磨出来的赵姨娘,也骤然重重地闭了闭眼,突然信了随情而为的上天,信了江南不是从不旱。

      以往的礼魂宴都比年关晚一些,或许今年也是因为异象出现的缘故,大家紧紧压着年关举办礼魂宴,都把这颗骰子押在了捕魂师身上。

      穆江陵也说过,这真的押错了啊。哪有这么好扭转的天灾?

      但一开始拧成一股的希望一旦没有阻力地膨胀,垮塌的一瞬间就是边缘决堤,四散难息。

      很快“捕魂师没有收回英雄魂魄”的消息插了翅膀传遍了平川,从一开始的“捕魂师名存实滥”到后来“捕魂师造成了大旱”再到最后“说不定大伙今晚都要死”。

      穆旃:“……”

      穆旃安静地坐在穆江陵的书岸前:“父亲,你知道这不是因为你。”

      穆江陵也抬头平静地看了看他。半晌,他轻轻笑了一声。
      “当然不是。”

      “今年就算卦行不顺,也应该是地府那边不肯放人,或者根本就没到礼魂的时候。我问过管事他老人家,就算镇民间传开了什么,只要过些时间自然就能平过去。但是吧,眼前的灾难还是要躲的……”穆旃顿了一下,“请父亲务必让大家弃守年俗,活过大旱。”

      穆江陵想说你挺厉害的,这么一句话拐了那么大个弯,就是没说出来。

      穆江陵是见过年煞的人。

      “不行。”

      “都这样了,”穆旃被气笑了,“还要信年煞那种传说吗?”

      “谁告诉你是传说?”穆江陵突然一巴掌拍在穆旃的胸前,“狂风起于青萍之末,何况如今这样,也称不上风平浪静。”

      这一巴掌拍得穆旃往后退了一步,愣是没吭声。男孩子天生对父亲有种逆风之下反催生出来的挑衅,穆旃虽然是通读四书五经小公子,也不能免除这几分。

      他揉了揉领子,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就算破了年俗,会怎么样?”

      穆江陵:“你可以试试。”

      穆旃不知道父亲是冻的还是给自己气的,只觉得穆江陵一贯温柔的声音给活生生拧成了一股沉重的细音,不怒自威,带着割裂般的颤抖,听着让人颇是发慌。

      可这几分敬畏到了嘴边,偏偏拐了个弯:“好。”

      穆旃一撑书岸,就这么绕了过去,顺手狠狠地扯走了穆江陵衣服袖子上的一根吊线。

      ……袖子精。

      平川镇和万历山之间,夹着个商人来往稀疏的小集市,被邪气和仙气两面夹着,混成了个黑白商间杂的妖怪。

      穆旃揣着一兜子银两,寻思着在这里找个贪得无厌的酒铺,最好是能贪到愿意卖水,顺便到处送的。

      年关这个时候,很多商铺偃旗息鼓,只少数还算招摇的珠宝商能有点扎眼,穆旃一路走过去,很快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酒铺。

      里面没人。

      穆旃在这间不怎么大的屋子里逛了一圈,里面堆满了酒坛、米缸和各式各样的酱料罐。

      他转身往店子的窄廊里挤了挤,才发现这里还有四个大如鸳鼎的容器。穆旃伸手揭开,沾了一点尝了一下。

      “水!”

      ……这是准备兑多少水啊。穆旃哭笑不得。

      不过眼下,这正合他的意思。

      穆旃掂量了两下袖中的银两,够沉。

      “你既然是平川镇的,都到了年关,买水做什么?”店主勉强扶着高高的柱梁,微微挑起一边眉毛。

      “救人。”穆旃言简意赅道,“顶多半个时辰我就回去了,麻烦您明早跑一趟……”

      穆旃一句“跑一趟平川镇穆府”还没说完,只见店主直接“啪”地折下了柱梁上的一块木头,若无其事地转身道,“对不住,不可能。”

      穆旃:“呵。”

      店主难以揣测地一闭眼,揉了揉眉心,不带什么希望地劝说道:“你快回去吧。”

      穆旃突然从善如流地借过,转身往外走,出门前一搂衣服:“店主也信传说吗?”

      “信什么?”店主回身望了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穆旃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寒冷。

      “……没什么。”穆旃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势摸出了一个银袋,飞快地跑了出去,丢下一句公子气的“麻烦。”

      店主缓缓回了回头,侧眼定定看着那袋银子。片刻,他轻轻地抓起了银袋,不动声色地把它向着湖里一掷,扔在了暮色四合里。

      他刚准备起身,那水面腾地乍起一圈冲天的波光,随即定定地直卷下湖底,洞出一整个灰色的湖心,张牙舞爪地晕开了。

      “……好家伙。”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穆旃加快了几步脚程,刚刚好卡着夜色进了穆府。

      安静得出奇。

      “赵姨?”穆旃甩掉鞋子,随手弯下来门口的一枝叶子,“我回来了!”

      他咚咚地快速往里走,院子里的积水被清得很干净,已宰的羊在一边挂着,隐隐有些怪异的腥味。

      穆旃捂着鼻子憋了口气,“这什么羊……”,他伸手半敲半推地碰了碰了宴客的主庭门,“我说……”

      “吱——”陈旧的两扇木门不慌不忙但又争先恐后地开了。

      像怕他看不到屋里的场景,穆旃来不及抬头,独属穆府的诡异气息就扑面而来。

      穆旃一霎时眼中黑白颠倒。

      堂皇的主府里,铁锈红花开得铺天盖地,和红色的灯笼光狰狞地照在一起,又刺眼又迷人。

      几个人倒在地上,眼瞳都被挖了出来,颧骨前的皮肉诡异地提起,给了穆旃一个杀戮欣喜般的笑容。

      穆旃超出年龄的大胆本该让他觉得惊异,如果这几个人不是他的家人的话。

      如今是穆江陵翻着空洞的眼瞳,直直地凝视着他。

      “事到如今,还要信年煞这种传说吗?”
      “谁告诉你是传说……”

      在开玩笑吗!?
      穆旃的心狠狠地漏了一拍,他没想到穆江陵要用这种方式告诉他。穆旃几乎控制不住表情,想伸手去探鼻息,却下意识地转身看了一眼。

      地上躺着一卦捕魂令!

      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老管事张大了嘴巴:“来人啊!穆公子被年煞附身了!快、快来人!”

      说我吗?穆旃心道。

      十二岁的穆旃几乎忍受不住胸前的绞痛,像眼泪活活地淹没了心脏,硬是来不及流下来。穆旃一阵干咳,颤抖着咬紧了下唇。

      老管事看着面前的少年浮出点似笑非笑的神色,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幸好来的人快,抄起木棒就往穆旃脑后一砸。

      他们……怀疑我吗?
      穆旃准备好了似的,直直地向后倒下,伸手把捕魂令揣进了怀里,而后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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