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命民国》珍珠公主

6、了结

　　苏州封家老宅里，一大早的屋檐处飞来了几只乌鸦，叫声沙哑凄厉，刘妈听着刺耳极了，生怕扰了老祖宗睡眠，挥着扫帚赶走了它们。

　　“别忙活了，你都这把老骨头了，坐下来歇歇吧。”余氏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打扮得一丝不苟，纵是快八十的老太太了，还是很精神。

　　“哎，小姐。”刘妈扶着她，两个人坐了下来。

　　“小姐今儿早上可要吃些什么？虾饺混沌可否？”

　　余氏胃口不佳，说道：“吃些素的吧。”

　　清清淡淡的，刘妈听着却想哭，她劝道：“小姐，万事身体最重要，别折腾自己身子啊，不值得！你这些时日瘦了这么多，就别再吃素了。”

　　“我没有。”余氏神色并无惋伤，她只是身体力气突然就像被刺破的气球，气跑了是不会再回来的。

　　“菩萨哪会因为吃素就会开解我呢，不过是胃口不好罢了。”
　　“小姐……”刘妈不知该如何劝解，‘分家’已经成了小姐心头的一根刺，挨不得碰不得，只能它自己烂了。

　　清晨的风儿吹着，在她们枯萎的皮肤上跳舞，在她们出神的眼前嬉戏。花儿迎着初升第一缕昭阳，舒服的舒展枝芽，预备着再暖些她就可以让花骨朵儿也出来玩了。

　　“梵竹，我回苏州多久了？”在夏日的徐风里，余氏突然开口。她的脸是没有表情的，她的身子是坐得直直的。

　　被她这突然一问，刘妈有些不解，说道：“已经一个多月了。”

　　“都一个多月了。”余氏吐出了今日的第一个叹气。

　　“去老二家找几个壮伙子来使几天，要来人了。”余氏又叹了口气。

　　也该有个了结了。

　　“谁来啊？难道还有谁要来欺负老祖宗您？”刘妈真的听不懂了。

　　“梵竹，你这么聪明，你知道的，何必安慰我呢。”

　　对上余氏似笑非笑的脸，刘妈只得做个聪明人。

　　好久好久庭院里才响起她的声音，似是抱怨又似无奈，“大少爷他真是枉费你疼爱他这么多年了。”

　　“别说了。”余氏的声音是颤抖的。

　　这是她最后的脆弱了。

　　刘妈要回来了两个小伙子，一个叫听风，一个叫注雨，都是活泼好动的，说起笑话来余氏都哈哈大笑，但心也细，站得不远不近，不让人看去了闲话。

　　封明行一行人是在余氏吃过午饭后到的。

　　余氏猜得很准。

　　她没有睡午觉，端坐在堂前，等着他们进来。

　　门外吵嚷嚷的，有听风逐雨的盘问声，刘妈的讽刺话，还有她大儿子的趾高气扬的叫声。不一会儿平静下来了。

　　刘妈走了进来，脸红红的，说道：“小姐，大少爷来了。”

　　“叫他进来吧。”

　　刘妈听得脸更红了，也不往外走，扭捏着说：“出嫁的大小姐也来了。”

　　“哦。”余氏淡淡。

　　气得刘妈跺跺脚，小姐根本不知道刚才他们说话多难听，就是来找茬的，她得好好保护小姐，不能让小姐被欺负了去。

　　“梵竹，不准去叫老二。”

　　“可是…可是，二少爷在您也……”小姐怎的就看穿她的意图。

　　“不干老二的事，何必扯他进来。”

　　“好吧。”余氏呐呐道。把外面两尊大佛请了进来。

　　封明卿大步跑了进来就大声道：“妈你怎么能这样偏心呢，分家产一点都不分给大哥，你这让大哥怎么活呀。”

　　追不赢的封明行也走了进来。

　　看着大女儿一脸质问，好像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又看了看大儿子，还圆润了不少，真是好好好！

　　“老大，我问你，家里拿十万大洋赎你一条命的事，你没跟你妹说？”

　　老太太的威严的刀子刺向他，封明行尴尬又心虚，欲开口就被封明卿打断了。

　　封明卿说道：“妈，大哥说你们没听清消息就给人送去了十万大洋，其实根本不用。白白浪费了。”

　　“好好好！”余氏站了起来，尖利道：“我竟教出了这么一个颠倒是非的儿子，侮辱了封家列祖列宗，我有愧呀！”

　　“什么？”封明卿被余氏吓得一跳，看向封明行，那一脸心虚又贪婪，看来事实必定不是他说的那样。

　　她可不当出头鸟！

　　“妈，”她连忙抱歉，“我是听了大哥说的，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被人利用啊，妈你告诉我吧。”
　　“……妈”封明行想停下，想打断她。

　　他压在心底的恐虚，滚开水般冒了出来，又热又涨。

　　“明行，你肯定也不知道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余氏说的这句话，封明行听得脸上火辣辣的，又痒又疼。

　　“梵竹，将当日情形好好说与这两位不知情者听听！”余氏坐了下来，锐利的脸上满是讽刺。

　　“是，老祖宗。”刘妈可算是解气了，她站到他俩面前，一字一句告诉他们，这两个居心不良的家伙。

　　“当日大太太硬闯荣安堂，说是大少爷被湘城的王振昌抓住了，要十万大洋才肯放人。封家上下不信，是二少爷查到了说大太太的话是真的。老太太将封家上下招来，商量到底要不要救人。”

　　“毕竟，十万大洋可是封家大半家产！”刘妈说到这里冷笑一声。

　　“大少爷可以猜猜，你的这条命值不值这个数。”

　　“……”封明行气急了，连这个老贱婢都敢开口讽刺他，要不是为了，为了家产，他一巴掌就伸过去了。

　　“中间各人反应大少爷可以去问你家大太太，她不会不知道。最后还是凑钱，哦，还差点忘了说，二少爷去找了和大少爷交好的几位官员，皆没有回信。”

　　“我来说，”余氏还是决定亲自开口，叹道：“老大这些年你往外撒了多少银子我就不说了，十万大洋不是小数目，现在封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封家败在我手上，我心里愧疚啊。”

　　“你三弟脾气是差了点，最后还是决定凑钱救你，老二就不说，你这些年他可曾说过你一句不好。老大，做人得有良心啊。”

　　“你今日是想来争家产吧，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好意思争吗？家产一人一份，这是先祖就立下的规矩，你一个人就费去了大半家产，还有什么资格再来争呢？”

　　“父母在，不分家，因为你，封家分了，整个苏州城哪家不笑话，连族里也是脸色难看。你今日上门争家产，只为你的一点私心，你可想到整个封家会被怎样看待，我教你的你都忘记了么？”

　　“你怎么就变得这么自私了！”这最后一句，狠狠压在他的脊椎上，压断了他最后一丝侥幸和天真。

　　印象里，母亲就不曾这般对他说过话，都是教导他要认真读书，要考科举，要光宗耀祖。

　　今日一番语重心长，他只觉得他跑来苏州简直可笑。他被推在长房这一位置太久了，久的忘记了这封家是兄弟三个人的，不是他一个人的。

　　他魔愣太久了，真的太久了。生生磨尽了别人对他的最后一点儿好。

　　想必他今日来母亲心里一定很失望吧。

　　封明卿已经呆住了，她真没想到，一切原来是这样，其实她也知道，只是被贪心给迷惑了，不愿去信。

　　“明卿，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我扪心自问，你出嫁我给了你丰厚嫁妆，你时常上门说我哪回没给钱。你三弟妹脸色难看，你觉得是她欺辱了你。可你有站在你三弟妹的角度想过，你若也有个时时上门张口就要钱的大姑，你是否开心。”

　　这话说得封明卿也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余氏还在说，“封家是攒下了偌大祖业，那也得后辈好好守着，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老三去云南为了买玉，生生瘦了一大圈，回来就生了场重病。”

　　“他这般辛苦，你们两个可有看在眼里，心里感激。老大你只知道官场来往得花钱，总嫌工上不多给你钱，你却不知道你的两个弟弟在外头是用性命在挣钱。”

　　“这世道乱呀，你们还活在过去，这儿家里怎么会安生呢。”

　　“你别怪老二和老三，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养着你两一辈子。”

　　“老大今年也六十了吧，也该自己养活自己了。”

　　“明卿，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两个弟弟也不可能帮你一辈子。他们愿意我也不肯，你明白吗？”余氏对他们说道。

　　两人长久无声。

　　他们何尝不知道，他们都是抱孙子的人了，怎么会不知道。依靠着弟弟们接济还怨弟弟们小气。

　　可是弟弟们也有了自己的家，也有自己的妻子儿女要养育，他们怎么好意思呢。

　　余氏从前不说，皆在一切都还能忍。

　　十万大洋，是真的不能再忍了。

　　封明行的眼泪滴落在地，他宁愿母亲骂他，骂他不该去南方，骂他不知好歹，骂他狼心狗肺，总比这样温温柔柔的劝解要好的多。

　　起码，此刻他不会这样厌恶自己。

　　封明行跪了下了，磕了三个响头。恭敬拜别道：“儿子不孝，让母亲忧心了。母亲身体安泰，儿子不敢打扰。哪日母亲还愿去京城，儿子一定扫榻相迎。”

　　封明卿也跪了下来。

　　“去吧。”余氏挥了挥手。

　　封明行擦了眼泪，站了起来，解脱的干净的走了出去。封明卿跟在身后，想说什么最后终究什么都没说。

　　在庭院走廊里，封明行遇上了急急赶来的封明言。

　　两人许久不见，还是封明言开口道：“大哥。”

　　“二弟，我是来探望母亲的，京城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封明言点点头，侧过身子，让两人过去。只是眼里还有疑惑。

　　进了屋子，看到余氏，封明言道：“母亲，大哥来是……”

　　“放心，他以后不会再来了，是你的就是你的，他抢不走，我还没糊涂到这个分上。”余氏道。

　　“母亲，我没这个意思。”

　　余氏感慨，老二心思最纯良，若是老三在这里，她哪会这样回他。她这个做母亲的，因为老二人好些，就对着他发脾气。

　　她这个母亲做得可真失败。这么多年，她真的没有偏心吗？

　　若是今日老大将孙子们带来，她又能不心软吗。

　　不患寡而患不均。

　　天长日久，怕是老二也会对她这个母亲失望。

　　“没事，你大哥想来争家产，我把他骂了一顿，他不敢再来了。”余氏对他解释道：“至于我死后，我的财物都给昭昭，任何人都不会给，即使是正郴。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这些年就你总顾念着兄弟情分，吃了这么多亏，这些事应该补偿你的。”

　　“何况我也是真心喜欢昭昭这孩子。”

　　“母亲……”封明言觉得不妥，可是没有拒绝的理由，他也不想拒绝。这些年都过去了，以后是他自己的日子要过。

　　封明言陪着余氏说了会话，最后说道：“母亲，我打算搬至上海。”

　　余氏愣了愣，良久才道：“也好，也好。”

　　只是心里苦涩异常。

　　老三去了云南，老二也要走。

　　她留不住，她又有什么资格不让他们走。

---

作者有话要说：　　想把封明行写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但写着写着就觉得，没有绝对好与坏，他心里都明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