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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枇杷(上) ...


  •   我小时百思不解,为何父亲执意要为我起这样的名字:枇杷,沈枇杷。

      我叫沈枇杷,父亲、红姨、云澜叔,他们都唤我枇杷:

      枇杷,今日功课完成如何?枇杷呀,要快快长大……亲亲小枇杷,不要再惹你父亲生气啦……

      我立在父亲跟前,完全不敢言语,等他检查功课;有时完成不尽他意,我便要受苦,吃上三大板;父亲长刀已出,雪亮刀面朝下,他叹息说,趴下吧!我只好趴下,双手认命团于胸前;三声极响,绝不留情,父亲看来是真的生气;待到长篇大论语毕,一切惩戒收场,他负手踱回房间,我也负气出走,哭啼啼寻红姨,赖在她膝上,缠她讲故事安慰;云澜叔此时多半也出来看热闹,抱臂倚门,嘴中叼一支糖,看红姨也看我,吃定啧舌,唱到,可怜我们小枇杷,没人疼没人爱,地里一颗小白菜……

      红姨最见不得煽风点火,作势就打,几记拧下来,云澜叔佯装服帖,哎呦哎呦讨饶,飞来眼色叫我帮忙求情,结果我甫一张嘴,他塞进一支糖,眉眼顿时张扬,满脸嘻笑。云澜叔说,小枇杷啊,今天的口味好不好吃?我不响,心里却说,多少次了歌都不翻个花样。舌头顶着糖球舔一圈,果然好吃。红姨替我开口,说云澜叔自己搭进去就行了,别带得我们小枇杷牙也糖坏。云澜叔呢?云澜叔挠头嘿嘿直笑,一霎又剥开一支……

      我合扑在红姨大腿,她就为我拍背,一气一气顺下。红姨的手冰凉凉,却温柔异常。红姨说,小枇杷啊,你要快快长大,长大就知道你父亲的苦心啦……我气尚未完全消去,听不得“父亲”这两个字,彼时她刚脱口,我耳边就又刮起那三道长而凌厉的风,我好像又趴在凳子上,刀俎下烂鱼肉等待羞辱了!我轻轻颤抖,脸压得更深,良久才闷声说,红姨……为我讲个故事吧!红姨拢起我的碎发,束成一股别在耳后,片刻口中歌谣轻吟出。唱得正是有关双生鬼王的歌。

      红姨的歌声带着蛇族特有的嘶哑,这故事就更为悲怆。当时年幼,内容不能完全意会,只是觉得这个故事是真的长呀,长到我哭肿眼皮上下贴合,两只鬼王才刚从大不敬之地的花中一同现世……渐渐地一切光、声离我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浑身密密的酥麻感。我双眼闭起,一会儿感觉飘进轻飘云团,一会儿又感觉汇入温驯水流。就这样到某处尽头也好。我不禁四肢蜷紧,好想重回母胎……我感到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梳理我的神经,有个模糊的声音在同我讲悄悄话:孩子,你要乖啊……我打起瞌睡……恍惚中我看到一片柔光里有人踏着上古繁复的词句走出,他身形高挑清癯,衣裳皑如山上雪,长发皎若云间月,飘飘然一仙人,可仙人的面目却如堕云烟,始终看不清。我从未见过他,却好像很早就已结识。我知道他在看我,而且在冲我笑……我醒时,抹把脸,摸到一手眼泪。

      最后父亲找上门,连声道不尽的叨扰。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那时我固执地认为父亲是一座沉默的山,一座我敬畏又时常立在我眼前消失不得的山,一座压得我喘不过气不近人情的大山。我扒牢他的肩,揪紧他的衣饰,乘着作人形代步车回家,而红姨和云澜叔在他身后一步步远去。离家越近刚刚受的罚就越清晰回想起,屁股火烧火燎地又疼开,心中委屈愈演愈烈,只觉得这人怎么这么令人厌恶!刚被劝住的眼泪又落下,嘀哒哒淌在他黑袍上,在他发辫上凝结成珠。两眼柔光中,暮色已四合。父亲说,枇杷再闹也切莫忘了归家。我不应,因为此时心中只有无穷尽的寒意,枇杷只有一个,但我却觉得父亲是叫另一个人了。我应该还在恨他。

      待到入园初,怯生生作自我介绍。我立在讲台旁,一字一字说出,极为认真,却换来哄然大笑,说我名字实在有趣,到底是弹的琵琶还是吃的枇杷。我低头不响,攥紧两侧衣角,眼泪滴答砸下,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脑海中一时只剩各色的笑,之前同红姨还有云澜叔核对好的台词统统忘光。我不知“琵琶”何物,亦不知“枇杷”,即便我是沈枇杷,大家“枇杷枇杷”把我叫惯,说起“枇杷”就一定知是在叫我,而不会联想到他物。但是我又确确实实和枇杷不熟悉,那时我连见都未见过,更不用说枇杷的滋味,只是在父亲的书上有一二了解:色淡黄,外有细毛,可食,核可入药。此外一概不知。之后那天到底如何度过?无从可知。我一心只惦念云澜叔快点出现,替我报仇。回家后,我哭哭啼啼问父亲,父亲不响;问红姨,红姨只是笑;最后希望全寄托云澜叔,结果云澜叔说,解铃还须系铃人。等于是死循环,白掉眼泪,也就作罢。

      某日,我趁父亲备课间隙,爬到他腿上,扒住他的胳膊来回摇动,问起“枇杷”这回事。那时父亲奈不住红姨和云澜叔整日软磨硬泡,又或是意识到我哭声太猛,迟早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遂改变教育方式,父子关系破冰,微有缓和,我也终于敢在他面前暴露一点小心思。父亲两手从我腋下穿过,将我扶正,生怕我掉下去磕着摔着。当时我四岁有余,神识具备,哪再会伤到?于是埋怨父亲举足不前,小心过了头。我问,枇杷这名到底为何意啊?父亲良久不响,我心一沉,已做好再被用沉默对待的准备,可他突然开口,沉吟说,你娘亲爱吃。语气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我恍惚觉得那座山石之间终于熬出了花朵。我一愣,当即又问,如果娘亲喜食苹果,是不是父亲又要为我取名沈苹果?父亲不响,只将我揽在怀中,一下下轻抚我发顶。他的手很大很暖,他的眼睛却冷濯濯,两汪微澜死水。他没有回答,就像当时云澜叔没有替我出气。我不懂。

      又过几日,红姨探亲归来,捎来一袋橙黄的枇杷,我终以见它真容。但尝起来又苦又涩,不是什么好滋味。我母亲居然喜食,真是第二等不得解之事。我舔完手指,抬头一望,吓一大跳,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立在我前,面色青灰,好像死了一样,四周围也是死般阒静,我一动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红姨幽幽地开口,枇杷,吃完去洗手吧。遂打破了尴尬,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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