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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地尽头(成狂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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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附解释)
01
他夜里忽然头痛起来。这完全没有预兆的,是一阵汤汤踏踏繁密的鼓点敲打在他耳膜上了,他觉得那根敏感的神经就快要跳出来!
教案还有很多,等着他来一一落笔;书架上早换了一批新挣挣的书,也全无动过的迹象。旧的呢?撤下来,捐了;不可惜吗?当然一点也不——用他的话来说,“是传递”“知识是活的”“书是死的媒介”。如此看来,这是个无情的人了。可是为何他执意要在扉页特地留下一个小小的鲜红的“巍”字?四四方方,笔力遒劲,和他的人一样。他说“做做样子”“万一给他看到了呢?”。万一什么?给谁?然而他死活不说,嘴巴紧闭,抿成一条微带弧度的线。你知道了,哦,这还是个有原则的人,他的冷酷好像就有了解释。
他刚一会儿吃了药,现在昏昏沉沉的只想着睡觉。他盖好笔帽,书往一边一推,两只手抓着椅子扶手就要站起来,结果脚下软绵绵的,像踏着了飘渺的云,于是立时一屁股栽回去。他也不光火,并且无任何诅咒的话;他大概是认了,心想唉呀就这样吧!凑合凑合地睡好了。靠背上搭的外套捋下来,在他手里一转,随便地披到肩上;他两只手摆到台面上,搭出柔软的窝棚;面孔倒下去,眯起来。眼镜都不舍得摘!
02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的邻居草草为他落定判决书。这是个好心的小伙子,浑身热血能融掉北极冰川,若是讲他一句“没有光啊!这昏黑的世道要害死人哩!”,这人定痛痛快快拆下肋骨点燃作火炬,尽一点微薄的力。尽管叛逆得实在,但真真是天底下唯唯一一的善!
你怎么这副德行?
赵处长什么意思?
难得大开眼戒一回,瞧见沈教授放纵一面,邻居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我真不知道从前认识的那个小巍是不是...也已经魂飞魄散了。
哦,您这话讲得好笑了!那我又算是哪位?原来是在看着了,他徒然多出的窳惰,全被邻居盯牢在眼里。
他瞧见手中的酒杯一晃多出许多个,分不清到底是刚刚喝下的一二三四五哪一杯了,索性一闭眼,一张嘴开出个大洞,虎头虎脑全吞尽。饱饱的酒嗝涌出来,刺激得两条眉毛锁扣在一起,眼镜成缝,挤出泪花来。
你说的小巍真可怜,不如不生好了。说着呢,他仗着酒精的噱头又昏下去。一等一灵活的脑瓜以及能说会道好运的嘴此时也无计可施。再有什么呢?他感觉好像是自己的手臂,使劲往哪里一甩,哗啦啦玻璃碎开的声音伴着一句“要死”从门口反弹进他的耳膜,继而震开他的眼睛。他看到他的好邻居像个小偷地摸进来,一会儿又听到他的邻居叹气叹气叹气,不住地叹气!不停地叹气!好像一辈子就认定了叹气这么一件事!
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你照照自己看!
还......还说我呢......你自己......嗝......赵云澜你自己......怎么......不也长了八只手......
他一指邻居空无一物的背后,点乏点乏几下,落下来,往地上带去一两件物什。邻居立定在他面前,目光矩矩,脸上几根线条忽而深刻,好像终于把所有的无奈都长吁短叹尽。恍惚中他看到“八只手”中的一只从地上拾起一面镜子,巴掌大小,微微亮堂,是杀人的射线。
你干什么!快拿走!
他好怕!怕极了!怕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没有人能撬开他的嘴,除非他自己愿意说!他双臂在前,时而交替;他十指蜷曲,吃人姿态;那道白光印在掌心、黏在小臂、攀在一侧脸颊、又折回他微张的指缝!他正企图呈现一种高深莫测的舞蹈——胡说!他明明蜷缩在那里大吵大嚷!原来风度翩翩的沈教授?不知道!死了!他是生怕被照出原型的妖怪。
白光灼灼!他看到了!
那是一只愤恨的眼睛。但他的脸上却是完全的木然再是完全的绝望了。
悔恨极了。
……
03
他做了好长一个梦。
……
04
他不认识这个人,也从没见过。无端地可这个人就坐在他对面,剥着一颗花生,一溜排在桌子上;不多不少,正好四粒。
剥花生的人笑嘻嘻,他很年轻,年轻人就应当多笑笑。可也不该是这种笑!
喏,外头那小痴子跟了你四天!整整四天呐,我说!你这个人冷冰冰得很,他到底看上你哪点?
他盯着剥花生的人,面孔似远山不化的冰雪,唯有上面钉牢的一双漆黑眸子,有寒光波转。如果目光能杀人,那么眼前这人已经是个死人了。一个极度占据劣势的人,比如,就他而言,所知的微乎其微(他只知道屋内茅草漏雨,屋外孤烟直大漠,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总是妄图先一步从气势上击溃对手。这是人之常情。
剥花生的人抛起一粒,用嘴接住;他看着剥花生的人,剥花生的人却不在看他。这人抛得很高,接得更准。他心头一拧,知道了,噢,原来这也是位高手,于是自甘败下阵。一低头,却先看到了手中的刀——漆黑似铁,冷媲冰霜,沉甸甸抓在手里,是一把没有感情的好刀。
我不认识他。最好这样回答,但这话讲出来连他自己都不能信服!他打眼就没往别处看!何谈......何谈什么?他或许到现在还留有一丝侥幸,微薄的侥幸不死,支撑他的全部不朽烂,死亡自也必不发生——他多少有点希望是那个人。只能是那个人!
剥花生的人吃掉最后一粒花生,笑嘻嘻地看着他。他脸上的肌肉一动一动,这粒花生在他嘴巴里好像永远也吃不完。
傅红雪啊傅红雪,你到底是专情呢,还是无情呢?
我不认识他。他不想这么说,可他不得不这么说!他无法控制这具身体,就像过去之事不可变,未来之事不可期。那么多的悔恨教人不是滋味!
我不认识他。他只能苍白地辩解。他发现这声音比昆仑山上的雪还要冷,比手中的刀还要无情。但那确确实实是从他嗓子里发出的。人间怎么会有这种声音?他胸口冰得发颤,咳嗽起来,呕出一块带血的冰。
……
05
“他”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有人在紧跟,四天前,“他”一踏进这里时就知道到了。但作为一个一等一的刀客,“他”竟然嗅不到这人身上的杀气,哪怕是有一点点。天底下叫人无头脑的事不要太多!多杀一人少杀一人于“他”别无二致,然而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前方等着,所以“他”暂不理会,任由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段的距离,不远不近,少一分保不齐哪天“他”发作,手中的刀掷过去,小命立时没有。
有一年上元,“他”在河堤上走。“他”刚杀完人,刀子握在手中还是温热的。“他”忽而隔着万千灯火听到那人的痴笑了。“他”停住,右腿靠上去,转身,另一条腿迟迟没有动作。那个人也在看“他”了。两弯眉横似柳,细软的面皮上鞠两汪春水,就是那嘴太可恶,居然低低地笑。“他”突然就有很多话想说。
我与你有仇?
没有!
为何跟我?
你……你长得好看!
“他”哑口无言,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没有人教过“他”呀!如果世间的情情爱爱同武功招式手到擒来就好!又怎么可能?“他”看着他们之间一直相隔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那不要命的穿过万千贴面低语的黑影,翻越人海,立定在眼前。这人眼睛里面下着温润的雨,朦胧的雨中又有万千不灭徐徐升起的灯火……还有一个漆黑的自己。
我就是喜欢你呀!喜欢人又不犯法,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不能阻止我喜欢你……小痴子揩揩面孔,眼睛垂下去,只羞赧地笑,你若是愿意,我可以为你数一辈子花灯。
“他”是怎么回答的?沉默,沉默成万年不化的积雪。“他”只是觉得这人的眼睛太霸道,卸去一身气力,叫“他”两脚发软,立不住身。“他”想剜去这双过分的眼,可“他”拔不出刀,“他”一心只想逃开!
天地之大,“他”竟不知逃向天涯何处。
剥花生的人说,傅红雪啊傅红雪,我是知道了,你这人既不专情,也不无情,你是根本没有情!剥花生的人脸上的肌肉一动一动,但这回他没有在嚼花生。
真不值!你的小痴子不如那时就剃去三千烦恼丝!
没有情的人冷冰冰盯着咬牙切齿的面。“他”的面孔像远山上的冰雪。“他”抓着刀的手很稳,“他”的心里却咯噔一下,小石子落入心湖,心湖泛起一池涟漪。
……
06
“他”是在走着的了。
可“他”走得极慢——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腿再慢慢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他”是个跛子!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找到“他”身上一丝一毫的自卑,如果这里有除“他”外的任何一人!这条坏腿不值得“他”伤心落泪,眼泪自有应去的地方——刀客的眼泪就是从心尖喷出的最后一滴精血,如果“他”足够厉害,或许一辈子也没有那么“伤心”的一次……
但“他”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了,即便再怎么冷酷。“他”容许自己偶尔说一两句抱怨的话,骂骂老天,好像这样日子就好稍微过得下去。总是要那么过来的!有一天“他”惊恐地发现,那份怨蜕变成无孔不入的释然:不去想它,它倒不会怎样,可它实实在在就在这里,那条坏腿,“他”身体里的每一处。活着本就不是一件易事,反倒是死更加容易。“他”慢慢地也就接受了。
“他”一路遇到过很多的人。有的很爱笑,有的把哭当作武器;有的过着和“他”恰恰相反的一生,有的一眼看去就知是同类,惺惺惜惺惺……这些都与“他”无关!“他”替其中的一些落过泪——刀子抽进去,拔出来,刀子尖滴下最新鲜最温热的血,“他”从他们的尸骸上踏过……这些无不让“他”感到生命的真实。“他”没有一天不是为了复仇而活。
只是此刻,“他”是一具肉身尚未死去的空壳罢了。刀客久久不能从曾经撑起“他”生命全部的被人为从这摊烂血肉中抽出,甩在他面前,一刀刀剖开来给他看。结果居然是什么结果都没有,“他”曾赖以为生的全部都是笑话。这是在要“他”的命!“他”知道了,原来一个跛子的四肢可以如此轻松,一个刀客居然可以放任在空虚中胡作非为;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一切对“他”来说太陌生了!没有人教“他”!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只是那个偶尔咒骂老天的“他”后来那个释然的他变成一个牙牙啼哭的婴儿了。所以“他”只是一味地走,就像初生的婴儿寻找母亲的□□。因为“他”想活!
“他”的脚下没有路,因为全都是路!阡陌交错,铺到无边的远处。这路没有尽头!
“他”忽而特别想见一个愿意为“他”数灯的人。
......
07
他孑然屹立在蒿里阴冷刺骨的大风中。
风极大,每一轮好似条条带刺铁鞭,挞得他五脏六腑洇血。可这力度又怎及那个人给予他惩戒的分量?他或许到现在还留有一丝侥幸,微薄的侥幸不死,支撑他的全部不朽烂,死亡自也必不发生——他多少有点希望能见到那个人。
他在泥泞的潭穴中奔涌,脚下是死人骨头酵出的苦水;薤叶抚过他的面颊,留下细长的划痕;露水濡湿他一身黑袍,慢慢地他从头到脚湿透,心湖里渐渐凝起冰霜。他看到所有的魂魄聚集在此地,脖颈四肢皆所缚,练成绵延的沉默的一长串,沉甸甸向死地深处进发。每一个都似他,每一个都不是他。
大风从无边夜中响起,向他逼迫来,字字掷在他心上:
回去吧!回去吧!
……
08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
09
他的头痛一如来时,去也神秘。那一阵敲打在他耳膜上繁密的鼓点奏一夜便累困,了了散场。
他从两手堆出的窝棚里抬起头,推了推快要滑到底的眼镜。他环顾一圈,四周光线黛青,窗外蒙蒙亮。他低头看手表,果然时间还早。再睡会儿?不了吧,他两只手抓着椅子扶手就要站起来,结果脚下软绵绵的,差点一屁股栽回去。他自嘲地笑笑,拾起滑到地上的外套。一惊一笑,困意全无,只是头仍旧昏荡荡,大概是不碍事的。他将一边袖子卷起来,却发现何时已湿透。他不光火,并且无任何诅咒的话,只是稍稍有些怨,怪罪昨夜未关的窗,梢进的雨。
他心里眼里落了场很大的雨。
完。
作者有话要说: (1)01沈巍头疼吃药想困觉→02(插叙)小澜孩发现沈巍在面面死后变了→03承接01沈巍睡着做梦→04第一梦:沈巍魂穿小雪,发现二花对小雪的执着,梦中还是控制不了自己又说出无情的话→05第二梦:沈巍以上帝视角看花追雪,雪懦弱逃避→06继续上帝视角,小雪得知自己身世一系列内心变化,花雪开放性结局→07第三梦:沈巍来到蒿里(传说中所有魂魄聚集之地)想见面面,因面面无魂无魄,终究是见不到→08→09沈巍醒来,原来南柯一梦
(2)08出自《薤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