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面 短篇合集》亚刃

3、成狂

　　沈巍......你当真作得一手好算计，倒也因祸得福，无旁的杂碎叨烦，你我兄弟之间......终可好好一叙......

　　沈巍循着声音慢慢走向地君殿，四周皆昏黑，唯此正中一圈有一星点光亮。他的手足夜尊，头发已然全白如同连绵秋霜，加之一身素，宛若泥泞中好一朵莲。只不过这莲方经自己重创，样貌狼狈，长发披散，豆粒的汗珠沿着眉眼间的沟壑滚下。

　　沈巍见他额头血红的弹孔却已消褪，皮肉完好如初，一颗高悬的心稍稍轻松。

　　夜尊见沈巍从容走来，便逐渐耿直身体，从地上爬起。抬眼时正看得沈巍一双黑靴立于前，一瞬的功夫已是万年前自己熟悉的装束了。夜尊嗤笑，不等沈巍开口，剑走偏锋道，

　　冰锥穿心，你，还痛嘛？

　　沈巍一怔，随即摇摇头表示无碍。或许是这一问起了效果，原本在噬心一霎想到的话，托福全部消散，现在脑中赤条条如白纸，无尽的空虚感代替悔憾涌上四肢百骸。

　　沈巍捏拳，冷颜盯着夜尊，若要非在他面目上找出一点情绪，怕是唯有眉间挤出的几川疑虑：这个夜尊好生不同，皮囊虽尚存幼时胚样，里面的却不似原来的了。千万年的时光中，沈巍好像不曾了解过手足一二

　　——弟弟的面目呢？不清。大概是很像自己了；到底什么个像法，哪里不同，说不出；再有其他什么，沈巍又觉头疼。他大抵可以将之一并推诿给时间的鸿沟，记忆的自然消逝。但只有一点他感受得清爽，出生至此，他身后一直续接一个模糊苍白的影子，似人形又似不知名的物，倒不如说更像一种莫名的执念。

　　嵬，倘有一物，心想之念之，日夜辗转，几欲得之。但天时地利具欠，人皆阻挠。何为？

　　沈巍答：勿负初心，纵历九九八十一劫，必前。

　　若...此物已有所属...

　　沈巍缓缓开口，那一开始便错了，既为他物...

　　夜尊哂笑。

　　一声声“沈巍”回荡于偌大的地君殿内，声之凄厉，如杜鹃啼血。那声音的主人只会有一个——赵云澜。

　　夜尊呼吸一窒，他慌忙抬头看沈巍。他想过无数种画面：微笑的沈巍、平静的沈巍、冷漠的沈巍、没有沈巍......却没想到先看到的是一只手，沈巍的手伸在他面前。尽管那后面沈巍目眦微红，嘴角留一抹苦笑。沈巍在邀请。

　　他的哥哥亲口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弟弟，我们回家吧！

　　一个字一个字在夜尊耳边延长，掷地有声地砸进他的心里，撼出无数的坑道。

　　骗人的。夜尊心里躲藏着的那个小小的苍白的影子笑嘻嘻说，“他”飞快地走至一处，搬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箱子，这个箱子对于“他”来说过于沉重，以至这个苍白的影子差点被箱子的盖打中，魂飞魄散开来。

　　小人儿翻出一长卷画，东看西看，停下来，指着某一高耸的山崖。

　　你忘了吗？嵬抛弃你的时候，家就没有了。你没有家了啊！

　　对啊，早回不去了。

　　夜尊淡然一笑，他打量着沈巍的手，亦将手伸出。

　　他的手生的比沈巍更白净，十指圆澄，指如粉藕，教人莲爱。可谁又想，就是这样的双手，吸人精血，拗断无数脖颈，夺人生命。也是这样的一双手，避开沈巍的盛情，径直抚上他的脸颊，贴在与自己别无二致的眉眼上一寸寸印拓。

　　夜尊轻触沈巍的眼。

　　哥哥的眼眸，万年前就如此墨色不褪，吝啬到容不下他人。

　　作恶的手指退到一旁，就缠住沈巍的睫。

　　哥哥还记得我曾玩笑说此处可栖蝶？我猜哥哥一定忘了。

　　沈巍从来猜不透他的小性子，又不敢乱动，只好维持在原地。夜尊见他惊措中三分木讷的颜色，便幽幽叹气，眼睛低垂，不觉压下不少无奈。

　　夜尊，你......

　　嘘，你且不要讲话。夜尊的指压在他唇上，上移一点正在描摹兄长挺拔的鼻子。

　　我记得此处原有道疤，某日哥哥施救异族孩童，被幽畜所伤，得此勋章......呀！你看我只猪脑子，忘了哥哥不似我等废物不可自愈。但哥哥可否有一点点记得......后来那只划伤哥哥面孔的幽畜......被我虐杀......那时的愚弟异能尚未觉醒......

　　他越说，沈巍心中越是凄苦，越是愧疚。湖堤一枝春柳尚能搅得碧波漾漾，淙淙有回响，可如今这池苦汤药荡在沈巍四肢百骸，在喉头结出一堆刺，梗得他话语全无，血往肚子里咽。

　　哥哥的唇里，如今看来，藏着许多的欢喜呀......

　　沈巍！这一声叫得切切实实，如千斤坠落在鬼王心尖上，砸得沈巍身形不稳，伸向夜尊的手抖如秋叶，顷刻便能坍圮。

　　这一声也如钟磬，将夜尊的手从沈巍唇齿间震落。

　　沈巍眼眶中缀满点点星光，他咬牙道，弟弟，你再给我个机会，这次我们一起回家。

　　好的呀。

　　夜尊目光落定在沈巍半悬的手上，双臂却重新攀上来，附在沈巍的肩头。

　　夜尊用力，将他推后。

　　只一霎，耀眼的光芒刺破虚空，地君殿在灼人眼目的白昼中化为齑粉。沈巍一点点被光芒吞噬尽，夜尊如释重负的笑容捏碎在他蜷曲的五指间。

　　弟弟！！！

　　......

　　哥哥，你看，即便你停留在原地，我仍望尘莫及。

　　施舍的东西，夜尊不想要了......

　　但你终愿回头看我一眼了，

　　我，总归是欢喜的......

　　......

　　赵云澜说，走走走，小巍我们走快一点，特调处备的大礼你真得看看！

　　嗯好。沈巍脸上挂着得体的笑，不动声色微微避开赵云澜搭上来的手，然后下意识摸摸口袋。

　　他微微一笑，将眼镜向上推动，随后恭谦地道，赵处长请稍等，我...有东西落在家...

　　沈教授三步并两步，最后立定在家门口。他从四方口袋里掏出一把空落落的钥匙，置于地毯下，宝贝似地藏好。继而直起身子，拍好西装上的褶，对着不知空气中的哪处喃喃，

　　弟弟，你若是回家了，钥匙就在这里。

　　你要记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