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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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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安郡的西北角有一座宅邸,宅子很大,绕院墙走上一周约莫要一炷香的功夫。
知还微微侧着头,踮脚遥望围墙上方才冒出头的树冠,退后几步问:“大师兄,这是谁家的宅子,怎么感觉讳莫如深的?”
讳莫如深……
宅子的气息。
辟兮原本望向院内而半眯起的眼睛更加拉长开来,纤细如凤目,“这是都大提举茶马司副使田锡的宅邸。”
两人此时正站在偏门所在的夹道里。为求僻静,府内家人们出入皆不走正门,故而即便是如此清早,这掩映在藤蔓里的小门也未锁,一扇朱门半掩半开。
“茶马司?管茶还管马?根本不搭边啊!”知还嘟囔着想要探进头去望一望,却被师兄一扇骨敲在额头。
“如今的茶马使是程之邵程大人。当初在边境与少数部族买马充军,圣上曾询问其马政,他言少数部族好茶,且常在边境采买,希望圣上禁止茶叶交易,专门将蜀茶交换好马——”他微一停顿,唇角扬起微妙的笑意,“这茶马司可是个好地方。”
“哦,好奸的官商!建这么个大宅子,岂不是很方便他金屋藏娇?”
辟兮收起扇子,整一整衣衫:“不是藏,是供,这宅子里可供着位美人呢。”边说边推开半掩的木门,举步迈进。
能让辟兮称作是美人的女子世上还真是少有,他幽冷冷一句美人撩拨在心上,仿佛夜半水榭卧弦,嗡嗡扰人心宁。
知还被他幽幽地勾红了脸,暗忖:敢在大师兄面前称美人,我倒要见识一下这位姑娘。
从侧门入,进前庭。宽敞的院落里种着低矮的花木,繁盛之余也保证了视野开阔。故而两人刚一进院落,便被一侍女瞧见,立马迎了上来。
“公子请,夫人已恭候多时。”复又转向知还,“这位姑娘是——?”
“我师妹。”辟兮道。
“原来姑娘也是神医,请这边走。”
神医?知还登时了然,原来今天是来给人看病的。
辟兮手下治过的病人着实不少。作为他在外行走满足温饱的手段,与治病救人有关的医药典籍和术法是他最为精通的一门修行。虽然家世极好,道法也足以迈入上乘,但一不小心拜错了师门的他,还是不得不打起江湖郎中的旗号,为自己混口饭吃。
好在蜀人重巫,辟兮巫医皆通,又长了一张“妖孽”的脸,自是不愁吃喝。只是可怜了其他的同门师兄弟姐妹们,因为师门规定凡弟子外出不得携带银两,且不准家人接济,违者再不得入师门。搞的一众弟子不敢下山,下了山多半要饿肚子,要不然就是再也没能回来,一个个心不甘情不愿老老实实地窝在山里修行。
当然,哪一个师门里不会出几个异类?辟兮就是其中之一。
自从他发现自己能给人治病赚钱时,他便再也不安分于躲在山上对着花花草草念咒。一有机会就跑下山去游荡,数十日不归。其实当年师父定这么个变态的规矩就是怕这一群不安分的孩子学了点法术就跑到外面瞎胡闹,若是每天都有徒弟把山下村民的老母鸡变成蝴蝶飞走,或者让桌椅重新发芽抽枝在地上生出根来,那他这崇宁宫就再也不得安宁了。
好在有师父的英明规矩,崇宁宫总算没有发生那样的师门不幸,但同样令人痛心的是,众弟子终于不堪这规矩的重负纷纷下山离去,偌大的崇宁宫到最后竟只剩了五个人——
师父,两位师兄,知还和四师弟。
知还摆摊算卦的生财之道原本是师兄弟们最常用的招数,同样,也是最赚不到钱的招数。但知还出门大多是替师父办事,师父又偏心,便总会塞给她足够的钱带上。然而她此番提前把钱花光却并非意外,在穷困之际“巧遇”会赚钱的大师兄更加不是意外——小丫头下山前就打听好了大师兄会在夔州待上几日,只要算计好行程,定会遇到。
两人随侍女穿过中庭。路上,知还低低地问:“大师兄你要看诊的就是这位美人吧?”。
“是。”辟兮目不斜视地径自走着,暗下传声。
“你跑来夔州也是为了她?”
“是。”
“原来——那这美人我岂非无缘一见了?”言下很是懊恼。
辟兮赞许地侧过头:“最好不见。”
知还撅撅嘴巴,冲辟兮做了个鬼脸。
由于大师兄家世实在是好,一学成出师便被举荐入了景灵宫,而后又入主太一中宫,成为京师中颇有名望的“仙家”。如今他在御下挂闲职,能像今日这样让他专门自京师赶来又停留数日的事,必定与圣意有关。知还当然是敬而远之的好。
“一会儿会有丫鬟带你去账房领诊费,你拿了钱便上路,别总是在路上玩。师父此番遣你出来是不是去苏菱取药草?”辟兮冷冷幽幽的语气里倒也没有多少责备之意,但听者很是不自在:“大师兄放心,我一会儿就上路,绝不耽误师父的正事。”
说话间,两人已入□□,田夫人早早地迎了出来,憔悴的面容上挂着深深的焦虑。侍女们都没有服侍左右,连带路的女子都只是略一行礼便悄然退下。辟兮眼底流过一抹幽色,忽而开口:“是不是小姐——不在了?”
是不是小姐——不在了?
这句话说得很轻。如蝉翼乘风在这四下无人的院落里旋了一圈,牡丹依然叠绮,芍药依然交霞。
“你——?!”田夫人却似被蝉翼掀起了裙角,原本苍白的脸色霎时变的通红。她倦怠的容妆忽地生动起来,颤抖不止。知还在一旁看着,莫名地,就觉得这位夫人很可怜。
“……你怎么知道的?”她问。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口,一说完便捂住胸口喘息起来。
辟兮却依然很平静。他上前一步靠近田夫人的脸,侧头在她耳边吹了一下,低低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是你,告诉我的。我要你现在休息一下,闭上眼,把事情巨细无遗地告诉我。”
辟兮的声音比往日更摄人心魂,他用近乎吟唱的音调在田夫人耳边下咒。夫人的躯体便如灵魂被抽离一般,渐渐地软倒下去。
知还上步扶住昏睡过去的田夫人,隐约察觉到一丝不祥:“大师兄,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辟兮打横将田夫人抱起来,表情淡淡,“也许出了什么大事。”
“你刚刚不是问她‘是不是小姐不在了’?”
“我只是猜,回答是与不是的是她。”
辟兮将田夫人放在后堂的椅子上,吩咐知还把门关上,又用指尖将茶水点在她耳后风池穴上作镇定之用,然后才再度念咒,在她昏昏噩噩之际询问详情。
清心咒很是见效,知还这个全然无关的人也自田夫人的叙述中理出了头绪——
田二小姐闺名暖寒,乃是整个夔州道上大大有名的美女,自幼勤习歌舞,晓以诗书。家中虽不及世家宗亲显赫,但早已凭借自己的才貌耳闻于宫中,十岁即入簿,以待来日入召进宫。
一个多月前,暖寒破瓜,田家得到旨意要她准备进京。不料不出半月,小姐便生了病,城中各家医铺访便,均不见起色。刚巧辟兮初到云安郡,在西市摆摊,治好了几例顽症。田家听闻便将辟兮请了来,为小姐医治。辟兮观色把脉后开出一副汤药,又每日辅以针灸,小姐的病情便日渐好转。没过几日,已能下床,再过几天便已活动自如,也不需再施针,她便向夫人提出要到寺里拜一拜。
暖寒小姐信佛。大病初愈去寺里敬香本是寻常不过,夫人也同意,约好今早归来。却不料昨夜竟出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小姐自寺中失踪了。第二件,小姐失踪的消息刚到府里,奉旨来接小姐进京的官员便接踵而至。忙上添乱、急上加急,简直成了催命的阎王!
如今官府派人到处寻找小姐的踪影,然而一夜过去,竟是半点消息也无。
辟兮施咒将田夫人该说的不该说的话一股脑地问了出来。
“京里来的人现在何处?”他问。
“昨夜里回去了,许是住在郡守的别院。”夫人无意识地答。
辟兮眼底忽而浮起莫名的笑意。他看了看知还:“师妹,这就是你所说的‘吝’啊。”
“啊?”
“贲于丘园,束帛戋戋,吝,终吉。”
“唔?难道——”
辟兮点头:“圣上的确是派我们二人带田小姐回京。”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可以听得出有不少人进了府。侍女们急急忙忙往后院奔,边跑边口里唤着“夫人”。
辟兮单手结印把咒术解开,打开门,便在后堂的台阶上站定。“来了。”他说,“丫头,这次也许要麻烦你。”
“师父叫我不要参与朝廷之事。”知还故作犹豫,“不过,你求我的话,倒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她笑嘻嘻。
“先付你一百两银子,再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大师兄你真大方!”知还甚是开心,三两下跳到门外,和他并肩而立。
银子,对知还来说固然重要,但让辟兮欠下人情,才是最难得的!他辟兮是什么人?谁能让他说出个“求”字?师兄妹几个平日里就他孤绝得像个仙人,也难怪师父放他下山时那么恋恋不舍,少了心目中的衣钵传人,师父也就看知还还能顺眼。
后堂内,田夫人已悠悠转醒。门外嘈杂愈近。她费力起身,却见辟兮和与他同来的女子站在后堂门口向外而立,台阶下一众官兵簇拥着的竟是张大人和他昨夜带来的年轻公子。她吃了一惊,赶忙到门外迎接,却步履不稳,险些摔倒在辟兮身上。
“田夫人小心。”辟兮一把拦住她摔倒的去势,略略扬声:“这位夫人身体不适,还是让人将她扶回房里休息为好。”说着,呼来一名侍女,将田夫人交到她的手上。一言一行,丝毫不将阶下的人放在眼里。
“大胆刁民!见了本官……和这位大人不拜,竟还敢口出妄言!”果然,他话音未落,台阶下便有一人怒斥而出。
说话的是云安郡守张大人,他本顺口说出的是“见了本官不拜”,但忽然意识到身旁还有另一位在场,又不敢随意暴露对方的身份,赶忙添上“这位大人”,一句话说得不伦不类。
知还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张大人正待发作,他身旁的公子突然开口:“姑娘是——昨天替我解卦的那位?”
“她是我师妹。”
辟兮接过话来,上前一步,却依然要阶下众人仰视。
“暖寒小姐找到了么?郓王殿下。”
他的目光从张大人身上冷冽一过,慢慢落在了赵楷身上。
除了赵楷和知还,在场的所有人竟都打了一个寒战。辟兮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幽冷像蛇一样爬进胸口,在脏腑中逡巡而过,连皮肤都在刹那间感觉不到阳光的温暖。
“没有。”赵楷虽然没被寒气袭中,却也感受到了旁人的反应,不禁微微变色。
“你是什么人?!”张大人的瞳孔登时放大又缩小。他不知道这个浑身带着点妖气的男子为何会识得郓王爷,但他更奇怪的是,王爷与他似乎有特别的交情。自见面起,这男子便未显示出半点恭敬,倒是他身上那股说不上是傲气但分明不容于任何人的气质,冷冰冰的让人难以靠近。
其实,赵楷对于辟兮会出现在田府后堂这件事并不意外。作为圣上派出的密使,他知道辟兮会比他更早到达云安,以查看暖寒小姐是否符合入京的条件。而他,也是在接到辟兮认可的密报之后,才启程前往云安。
一切——这二人心里清楚得很。但各怀心思,他们却谁也不准备说明这些事。
结果,张大人的问话被晾在了一边。
“你昨晚没来。”赵楷的话里似有责备。
“是我疏忽了。”辟兮竟也不准备辩驳。他狭长的眼线将幽邃的目光牵成一线,阶下的一切便尽收眼底:“再也找不到线索了么?”
“侍女、家人和寺里的和尚都审问过了,但几乎没有人知道她是何时逃走,更不知她是怎样逃的。”一旁有郓王的亲卫答。
“逃走?”辟兮睫毛微微闪动。
“田二小姐在寺内所居的客房里干净得很,非但没有半点被人掳走时挣扎过的痕迹,而且铺盖也整整齐齐,分明是一夜未动;行李也不见了。”侍卫恭恭敬敬地答。
“况且——”郓王拉长了声。
辟兮蹙眉:“什么?”
赵楷幽深的眸子将众人一一扫过,忽而上前:“我们进屋再说吧。”
辟兮点头。
然后在进屋的一刹那,郓王忽然压低了声音说:“民间有传言——那位田小姐不是处子。”
田府后堂。
屋子里的形势微妙得让云安郡守张大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堂上两个正位,此时都空着。郓王爷坐在左起第一个座位上,身后,被王爷唤作是辟兮的男子微倚在柱子上,凤目半阖。郓王爷对他的态度可谓模棱两可,让人摸不到头脑。他容忍辟兮的狂妄,像是对他有几分忌惮,但又丝毫不关心辟兮站在哪、干什么,只是将桌上的茶往后一递,茶碗便落在了辟兮的手上,端坐大气,便又宛若王者般压制住了辟兮。
从见面起,辟兮游离于众人之外的孤绝感与郓王赵楷与生俱来的皇族矜贵交织在一起,便让人生出一种被排外的感觉。不能靠近,不得靠近,这两个人的世界,外人禁入。
不觉间,郡守大人的额头已渗出点点汗滴来。他仿佛误闯了风暴的禁区——这个叫作辟兮的男子——绝不该是被人招惹的角色。张大人惶惑而惶恐地在这屋内想找一个自己可以容身的角落,忽听耳边知还笑嘻嘻道:“这位张大人,我师兄和王爷有要事要谈,可否回避一下?”
“啊、好、请两位大人慢谈。”张大人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临出门细细地将门缝掩上。即便还是不知这突然出现的师兄妹俩到底是什么来头,但张大人已清楚地意识到,他们——绝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