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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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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哥,烦你买一百钱的腰肾鸡碎,多讨些糟油、芦笋,再来五十钱蒸饼,一壶好酒。”暮鼓时分,香满楼的门前已人影稀疏。城里的人大多已吃完晚饭休息,要不就到城东的夜市上逛逛。
除了这位刚进门的客人,门前便只剩了一个看不出名堂的小摊。
知还此刻便正懒洋洋地趴在她的小摊上。
月已挂枝,过了饭点的饭馆里难得一声招呼,把将睡未睡的知还惊了起来:“吼那么大声干什么!不就是个腰肾鸡碎,你若点了软羊梅酒,姑娘我敲锣打鼓替你喊得满城皆知!”
虽然看起来有些困顿,但知还眉眼清秀带着点灵气,又一身紫衫看得出是不俗的做工,故而话虽说得刁蛮,那买鸡碎的官家也只是讶异一番,当下坐到靠门的位置,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小二却不似客人那般好修养,烦躁地挥挥手,好似要把知还赶出十万八千里。他自是不知知还所说的软羊梅酒乃是京师会仙酒楼里极其地道价值百银的酒菜,他只知这丫头已经在他店门前摆了一天的摊却也不见掏钱来买吃的,碍眼得很,便乜斜着眼歪肩倚门:“姑娘好见识,我家的软羊确实比鸡碎贵上几钱。若姑娘的摊子开了张挣到钱,哥哥我把软羊按鸡碎的价钱买给你,再白送姑娘二两梅酒,如何?”
此地是蜀地夔州,云安郡,有户一万一千二百一十三,当中却无一女名知还。她日前才到的云安,本想在此地休整两天,补充食水,挣些盘缠,好继续赶路。却不料支起的摊子到现在都没能开张。
“小二哥这张嘴真是伶俐刻薄的很,”知还眉眼斜斜往上吊着,言笑晏晏,“难怪你家掌柜出门找相好的总是你在老板娘面前替他圆谎。”
小二笑吟吟的脸上忽就变了颜色。
“可昨夜掌柜的迟迟不归,真是难为了小二哥。”知还见对方额头发青,眼中笑意更盛。她轻轻一叹,秀眉微蹙仿若一副同情之色,“纸包不住火,要是哪天说漏了嘴,小二哥这口伶牙俐齿要怎么向掌柜交代呢?”
“你、你胡说!”小二气急败坏。年纪尚青的他虽然明白,这世上有很多种人是碰不得的,譬如说眼前这位引起是非的官家,但凡和朝廷沾上点边的,即便蝼蚁也能牵动朝廷这棵庞大繁盛得近乎衰败的权利之树,然后活生生地压死你这乱舞的尘芥。但怒气蒙心的他却还没意识到,其实最应该敬而远之的就是这位知还小姑娘。为什么?原因有四:
其一,知还是女子,且是个“小”女子。常言道,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她占了个全。
其二,知还称得上是位美人,年龄虽小了些,但也堪当是祸水一碗。
其三,术业有专攻,人家知还姑娘专攻的是人敬人畏的术法一门。虽是个尚未学成的半吊子,却足以陷害人到永世不得翻身的境地。
其四,一般具有以上三点之人,即便不是宫门中人,也迟早会和官家有沾连。
看不清此点的人多半要吃亏。店小二今晚恐怕就要在这小妮子手里长点教训。
知还不紧不慢,站起身来绕到小二身后,手中还摇晃着卜卦用的签罐,哗啦啦地响:“你家老板娘长得不比那魏紫姑娘差,你家掌柜怎么就喜欢往青楼里扎呢?莫非他是属猫的,专好偷腥?”
在一旁看戏的官家“噗嗤”笑出声来,戏看到这儿他也不好再旁观,赶忙出来打个圆场:“这位姑娘,你看这位小二哥已经憋得说不出话来了,请姑娘给个面子高抬贵手,毕竟人家的家事不好太深究。”
知还本也不想再纠缠。这一日在他家店门前摆摊,没少受这店小二的气,这番气也出了,时辰也不早了,听闻此话当下转身要收拾东西走人。
“啪”,却有一物就着她转身之势掉落在地,刚好就在官家脚下。
知还微微一滞,对方已俯身将物什拾了起来,正是自签罐里旋出的一支签。
“贲于丘园,束帛戋戋,吝,终吉。”知还接过签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爻辞。
“贲卦?还请姑娘指教。”
知还本是无心念出,手下正收拾着卦摊,闻言一笑,抬头道:“公子既知是贲卦,又怎会不懂其中含义?”
“贲”卦本指装饰纹饰,卜婚偶。《彖辞》将其引申为天文、人文,是以观天文以察时变,观人文以化成天下。
“再说,你又没给卜钱……”
官家莞尔:“原来如此。”伸手便要掏钱。
“哎……我饿了,你、请我吃晚饭好了。”知还有些赧然地看了看对方,见他只笑不答,心里掂量下,继续道,“听人说城东有夜市,我想吃麻饮细粉。”
店小二刚刚被知还说得讪讪的,此时又显出鄙夷来。既是交易,要钱要食物本是无所谓的,但像知还这样明目张胆地要求对方,尤其是一个陌生男子请客,作为一个女子来说,便有些……不雅。
但官家似乎不以为意,一口便答应下来,还帮知还收拾摊子。
其实知还的算命摊根本没什么可收拾的,纸笔挂签都是摆设,桌椅是饭馆里借的,幌子还没来得及准备,也难怪她总也开不了张,她这么个落魄排场有人肯信才怪。
“姑娘不是本地人。”一路上,两人交谈。
“公子也不是。”
“姑娘可是逃家出来的?”
“我?公子何出此言?”知还轻挑眉心。
“姑娘言谈举止均不似寻常人家。”他淡淡一笑,“其实,上一次我妹妹偷溜出门,也像姑娘这番有过自己赚钱的打算,不过没过几天便跑回来了。”官家笑得温婉,一副兄长模样。
想劝我回家么?他倒是个好人。知还心念一转,轻轻巧巧地跳了几下,跑到他前面几步,开口道:“这么说,公子并非寻常人家,那穿着这身衙役的衣裳又是为什么呢?”
官家微微一怔,没想到小丫头竟将话锋机巧地转到自己身上。
“公子来夔州是为寻一女子?”知还回眸一笑。
对方顿时眸中一亮。若说先前答应请知还吃饭,全然是觉得这女孩有趣,且有可能出身名门,此番照顾他日若与她家中交往会容易些。但这一路走来,他却越来越发觉这女孩的奇异之处。
“姑娘怎么知道的?”
“算的。”
“哦?”
“你不信?”
官家不语。
“不信就算了。请我吃饭就行。”知还倒是坦然,却弄得官家哭笑不得。他本是想激她一下,让她多说一些卜卦之事,却不料被甩回一句“不信就算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自尴尬,远远地已能望见一座桥,桥那边灯火摇曳,若隐于帏。一股股香气就着桥下河水泛起的凉气一层一层地沁上来,冰冰凉凉的甜味旋在鼻尖儿,知还忽就开心起来。
“是荔枝膏和水晶皂儿!唔……姜汁浓了些。”她鼻尖一嗅一嗅的,抿着唇,那神情异常专注。她自顾自地念叨,全然忘了外人的存在。“还有沙糖……放了甘草……呀、竟然还放了梅花酒!”知还惊喜地跳了起来。
“姑娘——”官家起初错愕,但旋即便释然地笑开。这小姑娘当真有意思,他心忖,算命虽不见得有多准,对吃倒是大有研究。对岸夜市的香味飘飘渺渺,她竟能将甜点一一嗅出,好一个贪吃的小丫头!他回过神时,知还已经跑过桥头了。他远远看见小丫头站在人家摊前指这指那,不觉莞尔。我若是不跟过去呢?这丫头就不怕没钱付账被人拉去见官?
待官家过了桥找到她时,知还正坐在一个小小的方桌前将梅子拌在沙冰里吃。感觉对面有人,她匆匆抬头摆出一副笑脸,旋即又埋头吃起来:“公子请付账。”
官家哭笑不得,只得先把各家摊子的账付了,再坐回桌前。回来时却见知还正襟危坐,一脸的严肃深沉,仿若堪透了天地奥妙,再不复刚刚吃东西时的天真烂漫。这是干什么?官家暗自惊异。翻脸当真比翻书还快?
“贲于丘园,束帛戋戋,吝,终吉。”知还悠悠说出刚刚的爻辞,“既收了卦资,便要替人解卦,公子请听好。园中结彩,送以帛锦,公子来此寻女是要把人带回去。”
“不错。”他颔首。
“公子暂时不能带这名女子回去,此为‘吝’,即不顺。”
“是。我要如何才能终于吉呢?”
“既是‘终吉’,便定会终于吉,公子如何做都会是个‘吉’的结果,不若静观其变。”
官家凝笑不语。
这样的解释多少有一点应付的味道。仿若初出茅庐跑江湖,连算命的门道都没有入。
他像是审视某样东西一样地凝视知还,目光如荼,似是能看透人心底。忽而,他鼻息一叹:“姑娘能否算出我的身份?”
知还一愣,目光也凝滞住,虽然视线里是官家温文尔雅的脸庞,但他自己也能清楚地察觉,那焦点分明已经穿透自己的身躯,落在某个无法确定的地方。
“姑娘?”官家不禁低声呼唤。知还倏地回过神来,见眼前的桌上放着一小枚银锭。“这是卦资。”他说。
知还看了看卦资又看了看他,轻轻将银锭推了回去:“公子并不想我知道公子的身份,又何必出此卦资?”
“我既出了钱又怎会有如此矛盾的想法?”官家蹙起眉头。
知还闻言悠悠一叹,态度越发恭瑾起来:“请恕小女直言,公子此卦中好奇多于问卜。公子不过是想试探我到底会不会卜卦,如此露骨,公子还不如问天气来得好。”
对方似是被知还言中了心事,不觉有些不快。
“那我就问天气。”
“今夜二更有雨,公子还有小半个时辰可以赶回住处。”
官家抬头看向远方,月明星稀。视线的尽头有几个黑色的小点在快速地移动。他起身上前几步,让视野更加宽阔,见一小队官兵已经跑步到桥头,看到自己后便列队整齐地跑了过来。
“公子,”为首的人言行谨慎,“张大人说有要事要禀告公子,请公子回府。”
官家略一沉吟,转身对知还道:“我再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公子想问之前店小二和他家掌柜的事,我是怎么知道的?”知还清眸水亮,“我是‘看’到的。”
“看到的?”
听到这话心里该是失落吧,也许也已经厌倦了。
他啊……
一念至此,知还含笑躬身:“是。”
“如此,姑娘保重,你我就此别过。告辞。”
知还似乎早已预想到了这番对话的结果。官家隐约失落的转身和官兵们离去时,她依然笑得很谦恭。
直到背影远去,她喃喃:“郓王——他想在我身上找到些什么?不同于世俗的清灵?师父说,我生来就被这尘世所纠结,人人亦如此。”
她依旧坐在方桌旁吃剩下的半碗梅子,沙冰已经化成了水,冰凉的甜水沾梅子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水已见底。有人自身后缓步而来,用幽凉若深井寒石的声音,凝声道:“郓王赵楷,帝第三子。政和八年廷试进士,唱名第一。当年因母妃得宠,破格授太傅,改封郓王。如今出入宫禁不限朝暮且宫中建飞桥直通其府邸。在宫中,可是一位人物。”
“他心在天下——爻辞上说的。”知还赶忙吞下最后一刻梅子,转身甜甜问候:“大师兄久已不见,一切可好?”又是一脸的天真烂漫。
来人脚下一动,不知怎的就已经坐到了知还对面的椅子上,一晃之间还抽出扇子在她额头敲了一下:“你这丫头,修行偷懒,读书也不用功。”他的声音清冷入骨,语调清厉起来更显幽冷摄人,“贲卦卜天文、人文,他一无天文二无人文,何如能化成天下?”
“大师兄怎么知道他没有得天下之观识?”言毕即遭一白眼。
“平日不用功,别说你是我师妹。”知还额头又挨一扇骨,师兄却走得远了。
“大师兄,你等我——要下雨了,我没带伞!”仿佛老天专要应验她这句话,雨水哗地一声便倾盆而下。雨水逼近知还的发梢,却忽地被一叶芭蕉隔住,只得顺着叶子的卷曲和纹理流淌来下。大雨如帘如幕,模糊了天地,头顶芭蕉的两个人在这帘幕中安然穿过,滴水不沾衣。
此时距孟翊所献卦象,言大宋即将中微的那一年仲夏,刚好六年。同是五月的雨夜,明月的清辉已被暗色的云朵掩盖,一如大宋靡腐倾颓的气息升腾上天空,凝结成厚重浓郁的悲哀。传说,去年的今天,东南方有白晝星陨落,星象异乱。也许,一切都不可阻挡。
正如这风、这雨,不息。
宣和六年,五月,庚子、夜二更。